《情约（情质第二部）》第十三章 心事

    周围的仆人们顿时发出一声艳羡的惊叹，卓信自觉自己的形象高大了许多。沈青岚哭笑不得，这卓信是把他当自己的玩具炫耀了，还真是什么都敢往外说。还未说什么，那些仆人们都已经将一双双眼睛从卓信脸上移到他脸上，眼中包含的意味不言自明。
    卓信也将圆脸转向他，小狗似的眼睛里流露出与那些仆人毫无二致的眼神。
    之前在西厢那三年，整日里与卓信为伴，煮茶的时候，他都在一边翘首张望，见过沈青岚的技艺。沈青岚也总是与他同饮，所以卓信对于这大半年来都没再享受过的福利很是怀念。
    沈青岚无可奈何，想了想，吩咐卓恭道，“把茶器取来，今日我就为大家点一回。”
    众仆人一听，立刻叫好，不等卓恭相邀，好几个就跟着他一起去伙房搬来了整套茶器，置放在院子里。
    沈青岚看看卓恭的这些器具，倒还齐全，就是成色不太新。他卷起袖子，吩咐卓信取来水，一勺勺地往那肚圆颈细的砂瓶里灌将进去，盖上盖子。
    而后亲自动手往炉子里加了几颗炭，执起扇子对着风口轻扇几下，眼看那黑炭忽闪着越来越红，放下扇子，移动炉子将风口对准风向，再把砂瓶置到炉架上。
    趁着烧水的功夫，沈青岚坐在石凳上，用茶碾子磨起了茶饼。不轻不重地磨了百好几十下，待到砂瓶里的水从鱼吐单泡变成鱼吐连泡之时，停了磨茶，将茶罗架到茶床上，用茶扒将茶槽里的茶末铲到茶罗里筛。
    筛下来的细末用茶匙分到一个个碗里，顺手收拾了一遍用过的器具，待听得那砂瓶里的声音从鱼吐连泡变群蜂舞蝶，便立起身，左手持茶筅，右手执起一边备着的一方布巾，裹住砂瓶柄子提起来，顺势拎到石桌上的十个茶碗上方，一抑一扬，白鹤饮水般在第一个茶碗里注入一道细流，同时左手中茶筅快速搅动，在水流注入茶粉的瞬间将二者搅打在一起。
    不过瞬间，那茶筅下的茶碗里便如发面般出了无数细末，颜色鲜白，茶香四溢。而后对着剩下的茶碗如法炮制，顷刻间，那十个茶碗的茶便都已点完。
    仆人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行云流水的点茶手法，围着沈青岚纷纷叫起了好。沈青岚放下砂瓶，“大家尝尝，看看味道怎么样。”
    虽则云朝是个全民尚茶的时代，但主子请下人尝茶毕竟不是常有的事，何况是这样用好茶叶，加之好手法炮制的茶汤。
    众仆人道了谢，上前各自端起一碗。
    预先抢了一碗的卓信端着茶碗也不喝，只顾瞪着眼问仔细品尝了一口的卓恭，“怎么样怎么样？公子点的茶好喝不？”
    卓恭捧着茶碗忙不迭点头，又转向沈青岚，“公子手艺高超，别说茶水的味道，就是这听声辨水这一招，卓恭就望尘莫及啊！”
    沈青岚笑着摇头，还未发话，卓信就志得意满道：“我就说嘛，公子点茶，好喝又好看！”
    在得到众仆人的连声应和之后，更是喜不自胜，稍后，又压低声音，“公子点的茶，可是连少爷都还没喝过呢！”言下之意，大家有口福了。
    这些仆人中有几个是新近从前院刚调过来的，对东厢的人事不熟，闻言顿时撇嘴斜眼，“小信子，你这话说大了吧，公子点的茶我们都喝到了，少爷怎么可能没喝过？”
    “对啊，小信子，牛不是这么吹的！”
    “小信子你又说大话！”
    卓信见大伙儿不信，一张圆脸登时急得有点发红，正想辩解什么，便听院门口响起一道声音：“卓信说得没错，我确实没喝过！”
    这声音一起，原本热闹的主院登时鸦雀无声，片刻后，仆人们像被凌空撒下的一把土豆，在院子里四散飞滚，顷刻间无影无踪，只余下一桌子的茶器和地上的炉子。
    卓信站在沈青岚旁边看一步一步走来的人影，抓抓脑袋结结巴巴道：“少……少……少爷回来了，我……”忽然发现地上还剩了个炉子，顿时好像发现了救命稻草，“卓恭把炉子忘在这了，我给他送去！”
    说完也不待答应，上前提起炉子一溜烟跑出院门外。
    院子里登时安静下来，卓天屹慢慢走向院中。
    沈青岚立在石桌边，半边身子被阳光照着，袖子卷到手肘处，衣襟上溅着几个墨点，看起来随意不已，不是过去总是整齐利落的模样。
    居家的样子。
    还有点儿意外和小无辜。
    快要走到他面前时，可以看到那双眼里的意外消失，代之以略略的拘谨和无措，“你回来了？”
    “还有吗？”卓天屹指指桌上的砂瓶。
    沈青岚看看砂瓶，“没有了。”顿了一瞬，想起他之前的话，“你想喝的话，我再点就是。”
    说着转向门口想要吩咐下人，却被卓天屹扯住手臂，“不必了，我不急。”他把沈青岚拉近一点，仔细打量他的眉眼神情，好像这张脸一天不见便有了多大变化。
    眼前那双眼睛在他这样以目光近距离细致探索之下败下阵去，眼神左右转了一下，便躲闪开去，手下的肩膀也有点发滞。
    卓天屹脸上绽出一抹微笑，伸手拭去他下巴上的一道淡淡墨痕，“等你什么时候想点给我喝的时候，我再喝。”
    沈青岚听着这话好像别有深意，正想说“你想喝直接说就是，不必等”，卓天屹已经转向石桌前，“欣赏一下你今天的成果。”伸手掀开压在最上面的字帖和镇纸，一张一张地看下去。
    他对字画这类文场生意并不精通，对于书法说不上门道，只以单纯的观感评价。只是，一幅一幅看下去，就连他这个门外汉，也觉得赏心悦目非常。
    等看到那幅《饮酒》，顿觉眼前一亮。短短五十个字，仿佛出色的山水画一般吸引着人的注意。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卓天屹不由轻念出声，只觉一句一句读下去，便如真正步入世外桃源一般，一步一景，步移景换，层峦叠嶂，水秀山青。
    及至念到最后两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便如登临景之中心，也如到达一个物我两忘的境地，只觉得空明一片，周围层层叠进的景色都消失了，所有的感觉只剩心中一点真意，却无法用言语表达。
    好半天，才轻叹一声，拍拍沈青岚的肩，“你的字，真好看。”
    说话间眼光仍在字纸上，话语里含着情不自禁的赞叹，“从前只觉得九师叔的字是卓家写得最好的，就跟他的人似的，风流潇洒，时时带着笑意。现在看来，你的字也不遑多让。只不过，你是不同的味道，也像……”
    他转过身看着沈青岚，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你的人一样，淡淡的，好像一杯清茶，让人回味，过口难忘，不忘。”
    不算顺口的话，说得却像直接从心里流出来一般，顺心非常。话音落了，目光却没落，而是一直停留在那张有点微微紧张与不自在的脸上，像等着他的回答。
    沈青岚移开视线，看向身外的桂树。
    记忆的光影倏忽变幻，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望着窗外那一树树娇艳到夺人心魄的桃花，将滚烫的心事写成一幅“桃夭”，送到那人眼前，而后屏息静气，期待能够听到想象中的只言片语。
    结果却是镜花水月，难触难摸。那满树桃花尽落肩畔，无一停留在指尖。
    如今，东风已过，夏花开落，秋光正好，那从前曾经盼望过的话语，好像穿过许多个春秋终于来到耳边，却是姗姗来迟，桃花结成了桂子。
    心事也不再滚烫，只是，到底是凋零，是散落，抑或是涅磐，还不得而知。
    “青岚……”
    耳边响起一声深长的叹息，悠悠的，好像发自自己心中，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幻。
    眼角余光中，高大的人影走近，双手被轻轻握住，十指与十指缓缓交握，相缠，自然而然，又理所应当。
    随后，俊朗刚毅的面容渐渐靠近，放大，棱角分明的双唇出现在视野里，温热的气息随之而来。
    那一片穿过记忆的春秋缥缈而来的桃花，最终落在唇边，蜻蜓点水般。
    眼前朦胧起来，鼻端似乎闻到花香，似桃似桂，难分难辨。
    沈青岚的眼睛眨了眨，轻轻闭上了。
    温暖湿热的感觉来到双唇中间，在那里氤氲，蔓延。除了双手相牵的热度，身上没有别的束缚，所有的感觉都得以集中在唇瓣上，轻柔的触碰，细致的描摹，每一次贴紧和摩擦都带起从未有过的感触。周围的一切都静下来，只有此刻唇上的体验才是真实的。
    眼前光影模糊，很多画面交相幻化，一会儿是春日阳光下草坡上的绿茵，一会儿是秋天草原上在眼前一闪而逝的白云，和着桃影，混着桂香，迤逦而来，与此刻落在院中的晚霞交织在一起，共同在眼前撑起一帘幽梦。
    分开的时候好像已过百年，脸像被落霞蒸得发烫，额头也是。越过院墙落在青砖地上的阳光亮得晃眼，怔了片刻后，他头晕似地慢慢转过身，一步步走进屋里。
    卓天屹站在他身后，想出声叫住他，却又不忍惊醒，最终只是立在原地，痴痴地目送他。
    等到沈青岚的身影消失在门洞后，卓天屹才省悟过来一般，望了满地金黄的院落一眼，慢慢在石桌边坐下来。
    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擦过自己唇边，那上面留着沈青岚的感觉，温热，湿软，好像无意间触碰到的他的内心――当他在院门外看到沈青岚应众仆人的请求为他们点茶之时，那面上的灵动慧黠与自在畅意，是在自己面前不曾有过的。
    他还需要时间，让他自如地在自己面前绽放。
    视线重新落在石桌上的那幅字上，卓天屹的眼神重又变得柔和，那上面的笔画自由舒展，像徜徉在阳光下，终于不再纠结和遮掩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