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约(情质第二部)》第十二章 云书

    见他出来,卓信在旁递上一杯茶,而后指指桌上那叠书,“公子,这是少爷刚刚差卓良送来的,说是让公子看着消闲。”
    “消闲?”沈青岚眼皮一跳,不会是让自己用卓家账册来消闲吧?
    走到桌边一看,最上面那一本的封面上赫然写着《清风词话》四个字,抬手拿起来,第二本是《大观帖》,第三本是《临水集》,下面一叠也都是类似的词话书帖。
    “少爷让卓良带话说,这些书公子要是看着不喜欢,就跟管家说一声,让他差人再去街上搜。”卓信道。
    沈青岚这才明白过来,心道卓天屹也真是用了心思,居然让人搜来这些。大致地翻了翻这些书,都是这一两年新编撰的,内容倒也和他胃口。
    时近暮秋,天气晴燥,外面阳光正好。卓信看沈青岚捧着本书看向窗外的眼神,提议道:“天候好得很,公子闷了这么长时间,要不要去院子里看书,也正好晒晒太阳透透气?”
    这提议正中沈青岚下怀,不由笑道:“好啊。”
    卓信“哎”了一声,兴冲冲地帮沈青岚将屋里一张藤制躺椅搬到院子里,铺上软垫。
    沈青岚挑了本书帖,坐到躺椅上慢慢翻看。
    天近午时,阳光明媚得跟春日并无二致,又没有那时候的炙热,恰到好处的暖意烘得人越发慵懒闲散。
    卓天屹去前院之前就说过午饭在膳房用,不回来吃,沈青岚一个人吃便连地方都不想换了,干脆叫卓信端到躺椅旁的石桌上,晒着太阳慢悠悠地吃完了午饭。
    之后继续赖在躺椅上看书,周围有打扫院子和收拾屋子的小厮丫鬟在走动,看到他少有的悠闲举动,都不由多看几眼。
    沈青岚平日待下人很和善,那些丫鬟在他面前比在卓天屹面前要自在得多,有几个年纪大的便问候他几句,沈青岚一一应了,不时笑着说几句。
    卓信见他今时不比往日的举动,很是高兴,把这些日子来卓府的一些见闻说给他听,都是些下人之间流传的喜怒哀乐。
    沈青岚放下书本饶有兴致地听他说着,不时侧眼看看卓信。一晃大半年过去,十四岁的少年又长高了寸许,肉肉的圆脸上一对亮亮的眼睛闪着兴奋和喜悦的光,让他感觉颇为震动。
    从前的自己只顾埋头于自己的喜怒哀乐,甚少关注身外的东西。而现在,在放下那个几乎占据了人生所有的心愿之后,再看这些从前被他忽略的人和事,才发现,他们的喜怒哀乐一点不比自己的细小粗糙。
    他们的苦恼很真实,他们的快乐很简单,他们在他们的世界里品尝着他们的酸甜苦辣,想象着身外世界的苦乐荣辱。
    其实,他沈青岚与他们,完全没有两样。
    他也曾经在咀嚼着自己的痛苦无法下咽的时候羡慕过他们,以为辛苦低微如他们,快乐反而比他要容易得多。
    现在想想,有这样的认识,何尝不是因为把自己放在了一个超然的地位上俯瞰他们才产生的想当然的想法呢?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鱼,安知鱼之苦啊。沈青岚在心里长长地叹出口气,从前的自己,真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想到这里,他唇角略弯,自嘲地微笑出声。
    卓信看了看他的表情,暗道今日的公子真是换了个人一般,竟然连这种市井杂事都能听到笑出声来,想一个月前,自己可是使劲了浑身力气,磨破了嘴皮子都没能让他吃上一口饭菜。
    不由也是欣喜非常,“公子,您可算开怀了,少爷知道一定高兴得很!”
    沈青岚没想到自己的自嘲一笑也能让卓信扯到卓天屹身上去,不由摇着头淡淡笑起来。
    卓信看他笑意更深,也更欢喜,“公子,你看卓信说得不错吧,少爷人虽然霸道了点,但只要顺着他,念着他的好,他是很会疼人的。现在,少爷对你可比对当初那个江墨洇好多了!”
    卓信不知内情,沈青岚知道他是为自己欢喜,也不想与他说什么,只笑着点点头,算是心领了他的好意。
    不过,卓信提到卓天屹,让他又回忆了一遍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相处,和中秋晚上的那个一年之约。
    时间已经过去一月,心情渐渐平静。静下心来想想,之前想要放弃的自己最终留了下来,还是因为感动吧。
    如果说之前自己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那么卓天屹是另一个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不过,他用他的一叶障目揭开,不,撞开了自己的障目一叶,让自己见到了泰山一角。
    只是,虽然对卓天屹确实有一些过去想象中希望在孟怀渊身上体会到的感觉,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否认,跟他之间的一切,都始于他的不甘心失去和自己的甘心付出,谁都不是出自于真正的情爱。
    现在,自己眼前这一叶是被卓天屹撞落了,卓天屹眼前那一叶却还障着。也许,他是比自己障得更为执著的那种人,那一叶,就由时间,慢慢替他揭去吧。
    沈青岚眯眼看向澄明得透亮的天空,那上面徜徉着几团棉絮般的云朵,悠然,宁静,无心无欲。
    可是,仔细看一会儿,却会发现,云的方向和形状一直在悄然发生改变,时停时走,似人似物,没有规则,不按常理。
    这看似静止不动实则瞬息万变的背后,是每一丝每一缕从各个方向各个角度吹来的风,是它们操纵着云的方向,雕刻着云的形状。而云,便随着它们的操纵与雕刻改变着自己的方向与形状。
    但无论怎么改变,云依旧是云,去留无意,宠辱不惊的。
    或许,留下与归去之间,也没什么两样,但得一个随遇而安便可。
    他把目光投向天空,久久地看着那如心潮般起伏,又如意念般漫卷的浮云,揣摩着它的每一式变化,每一幅姿态,心头一片安宁静谧。
    渐渐地,那澄明如碧的天空好似变成了上好的宣纸,那朵朵浮云便成了上面的一个个大字,沈青岚便如之前研习字帖一般,观看欣赏着这满空天书。
    心头掠过过一片激动,他一个挺身,兴奋地把字帖撂在石桌上,“卓信,快帮我准备纸笔!”
    卓信被他的突然激动之行吓了一跳,“公子……”待看到他的表情,也被他从未有过的欢心喜悦感染,道了声“好”,一溜烟地去屋里取来了文房四宝。
    待卓信磨好墨,在石桌上铺好纸,沈青岚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提笔在纸上书写的时候,心里是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宁静,眼中手上更是别无其他,俱做了一点心意的忠实军士,只管不折不扣执行。
    稍后,一幅晋陶渊明的《饮酒》跃然纸上,沈青岚观看良久,自己也甚觉欢喜。回想起来,从前他的字总被孟怀渊评论为灵动有余,端稳不足,眼前这幅,应当是补了这个缺憾了。
    一幅过后,胸中块垒消掉大半,沈青岚一时兴起,又接连写了八九幅,直到日落西山霞满院。
    卓信端来的茶水热了凉,凉了又换热,到沈青岚最后一笔收罢,端起一边的茶杯欲要一饮而尽时,才喝了一口,便皱眉道:“这茶怎么回事?怎么这个味道?”
    之前他在院子里尽兴挥毫之时,周围便围了一圈好奇的下人,那个在东厢专职茶事的仆人卓恭也在。他一开口,卓恭顿时红了脸吱唔起来。原来他急于看热闹,仗着技艺不错,点的时候茶筅没怎么用力就注汤了事。
    本来,卓家上下都出身武林,虽是大户人家,在茶道这类雅事上并没那么多讲究,他平日也觉得自己的手艺足够应付卓天屹那张吃饭喝茶饮酒都如风卷残云的嘴,没想到,之前一向万事不挑的沈青岚这一次会直接质疑,只得低了头,想认错又稍有不甘,挣扎良久,嗫嚅道:“公子觉得这茶……”
    沈青岚之前也是整个心神都沉浸于绘写之中,乍然喝了这味道不对的茶水,没想太多,才心直口快了一把,内心并无责难之意。此时看卓恭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也觉得自己适才的行径过于尖刻,便笑着温和道:“这茶醒得不够,茶末沉于汤下,入口茶味欠缺,另外,茶汤的火候似乎也过了。”
    卓恭一听,知道沈青岚是个中行家,终于心服口服道:“公子说得对,卓恭光顾着看公子写字,忘了茶汤还煮在炉上,后来点得又匆忙,怕错过公子后面的字。是卓恭疏忽了,请公子责罚。”
    沈青岚摇摇头,安抚道:“没事,点茶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要责罚你?平日里你点得还是不错的,在府里做茶事的时间不短了吧?”
    卓恭听他语气和善,言谈宽慰,终于放下心来,又听他称赞自己一句,才知道自己的手艺好坏人家都看在眼里,不过不说罢了,忙恭敬应道:“回公子,卓恭在府里点了五年茶了。”
    看沈青岚点头的样子,又由衷佩服道:“公子只饮一口就知道卓恭点茶的问题所在,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沈青岚摇摇头,正想说什么,卓信已经抢着开口,“那是!公子点茶的手艺就是前院专给客人上茶的卓谦都比不上,味道更是好得不得了!普通的茶叶都能点出贡茶的味道!”
    说罢,挺直了胸膛,一张圆脸上就差写着“我喝过”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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