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汉子》仗义

    事实证明,无论吴祈宁当时脑补了多少起承转合的青葱岁月,少年激情。她终于没有当时按下手机接通键去,跟大学同学讲情怀?这属于不懂事儿了。这年头儿的共识是:求人不提好处,就算耍流氓。
    吴祈宁只是发了条短信,约孙昊晚上一起吃饭。良久,孙昊回了一句话,言简意赅:好。
    吴祈宁松了口气。
    她这回主场作战,选了宝鼎轩。不为别的,那里她有熟人,宝姐姐走了,秀秀姑娘当家。关着宝姐的托付,吴祈宁和秀秀保持着长久的业务关系,但是没有什么交情。
    业务,单纯是业务而已。有宝姐的经验教训在,吴祈宁觉得跟供应商谈感情太伤人。这关系让俩人都挺松心的。
    秀秀是个心思绵密的女子,冷眼看风月,人狠话不多。宝姐跟人家一比就欠活活打死,一个风月场的妈妈桑有脸跟主要客户玩儿痴男怨女配,让秀秀很无语的。也就宝姐栽培她出息,她不好意思说她就是了。
    吴祈宁这回跟秀秀打了个招呼,订了个包间。秀秀简单而职业地笑一笑:“没问题,我给你准备好。姑娘还要不要?什么档次的?给你留一个?”
    吴祈宁犹豫了一下儿:“不好说,临时调来得及吗?”
    秀秀想了想:“也行。”
    吴祈宁放下电话,点点头:秀秀是个人才,看来买卖不错。
    吴祈宁回家刻意收拾了一下儿,这次收拾有学问,不能太张扬,不能太华丽。孙昊烦她就在她看上去过地比他富裕,现在礼下于人,更得谨小慎微,让人心里舒坦。
    照例她到的早,秀秀也忙,过来打了个招呼。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秀秀如今容光焕发,衣着光鲜不说,身边美女如云的架势更比宝姐当初威风了一个量级。
    吴祈宁挑了挑眉毛,忽然开始怀念那个着三不着两的宝娜娜了,怎么说那也是个性情中人,不像这位,溜光水滑儿,看着吓人。
    孙昊来得不晚,换了便装,T恤衫牛仔裤,明目张胆地企图往十八上捯饬,看来对于这个饭局也是想走怀旧风的。无奈那怀胎六个月的肚子出卖了他的实际年龄和生活方式,吴祈宁看着往昔师哥的一脸油光儿,心里不高不低地叹了口气:不信抬头看,老天饶了谁啊。
    当然这番想法儿是不能让孙昊看出来的。
    吴祈宁大方地笑着帮孙昊拉开了椅子,打怀旧牌拉感情:“师哥,上回跟你单独吃饭,好像还是在学校,五四赶稿子的时候,写到半夜饿得慌,咱俩翻墙出去烤大腰子呢。”
    想起来往事儿,谁都有点儿唏嘘,孙昊也乐了:“你还记得呢,我还记得咱们一人一身的烧烤味儿地翻回来。学校里流浪狗追着咱们那通叫唤啊……”
    吴祈宁也笑:“一进宿舍,阿姨就嚷嚷,这是谁啊?这么晚回来?还一身的油烟子味儿……你教我把脑袋蒙住往楼上猛冲,我还撞柱子上了……”
    孙昊哈哈哈地笑出来眼泪来:“我想在后面喊你的……可是你一脑袋就撞上去了……拦都拦不住……你可真麻利……”
    吴祈宁“噗嗤”笑出来:“你还有脸说……也不拉我一把儿……哎……这都多少年了……”
    孙昊也顿住了,挺感慨:“是啊,多少年了……”说到这儿,孙昊顿了顿:“小宁,你不怪我吧?”
    吴祈宁一愣:“怪你?为什么?就为了撞柱子?”
    孙昊难得好性儿地撇了撇嘴:“当然不是为了柱子。当年你写的那篇得奖的通讯稿,我署了自己名字的事儿……”
    吴祈宁歪着头想了半天,才“哦”了一声儿出来:“嗨,你还记得呢?我早忘了。”
    看着吴祈宁是货真价实地没往心里去,孙昊一时有点儿动容:“小宁,你……你这人是真豁达……来……我敬你一杯……”
    吴祈宁就坡下驴地跟孙昊干了一杯:“当时有点儿生气是真的。可是想想我又不考公务员。得奖也瞎掰不是?你有用你留着吧。”
    两杯黄汤下肚,孙昊有点儿酒酣耳热:“小宁,你人不错!不是师哥夸你。比这世上好多女的……嗯……至少比我媳妇儿那小肚鸡肠的强!哎,真看不出来啊。你当初大大咧咧的也不捯饬,现在长大了,可比念书的时候好看多了。不是我夸你……哎……你是不知道,当初我对你也不是……”一点点欲言又止的样子,挑一挑眉毛,暧昧在眼角眉梢。
    吴祈宁偷偷甩了一身鸡皮疙瘩,略微觉得有点儿不太对劲儿,谁不知道你孙大情圣上学的时候女友都家世好,底料足,怎么能看得上我?今天说这话啥意思?眼瞅着事情可就要尴尬了。她赶紧往回圆,笑盈盈地说:“嫂子家世好,长得漂亮。我可比不上。师哥您别笑话我了。”
    看见对方明显不兜搭自己,孙昊的脸就沉了沉。
    得亏服务员陆续上菜,把话头儿打断了,孙昊才没继续说下去。
    上菜的小姐临去的时候回眸一笑,百媚横生。
    吴祈宁一看,居然是秀秀,心说这是哪一出?至于她老人家亲自出马么?还冲我笑得这么甜各儿?
    孙昊接了这个笑容也明显地僵了一下儿。
    吴祈宁忽而有点儿了然。
    但是气氛坚决是不能往暧昧里走了,吴祈宁果断给孙昊满了一杯酒,努力地把话题拉回来:“师哥,你们今天可是够吓人的。干嘛啊,至于么……我胆儿小,可是眼晕……”
    孙昊咳嗽了一声儿,明显正经了点儿;“我的吴总啊,我也是上支下派,没有办法啊。哎,你是不知道,你们让人举报了。”说到这儿他斜睨着吴祈宁:“得罪人了吧?结了梁子了吧?”说到这儿,别有深意地笑一笑:“你啊,也是瞎耿直。不是我说你。”说着也给吴祈宁满了一杯。
    吴祈宁端起来酒杯,沉吟了一下儿:“是谁啊?说了什么?师哥,你给我说说呗。”
    孙昊一笑,拍了拍吴祈宁的手:“事儿,是没有什么大事儿。就是你们以前的税管员,说是接了一老朋友电话儿,让重点看看你们。可是毕竟对方也没提出来真凭实据。税管员儿么,天天无风还起浪呢,指着这个拿外找儿。就说出来了。正好儿,我们今年任务实在是重,上面儿压力大啊。这不就来你们这儿瞧瞧么。你放心,大事儿,目前是没有的。踏踏实实把预收税款交了,没你们的事儿。”
    吴祈宁心里暗骂了一句盛年不是东西,慢慢地松了一口气:“那师哥,你看,这无外乎是我们同行儿眼红呗。这年头儿生意不好做,我们好容易接了一个大单子,就是那帮人儿,眼馋肚饱的,没缝儿下蛆。你也知道我,打上学的时候就胆儿小,老实,哪敢操作什么违法犯罪的事儿呢?而且现在董事长在国外养病,我就是勉强支撑个门面。你好一好儿,高高手就把我们放了吧……”说到这儿,她十足低三下四:“这么多年同学了,我还能忘了你的好处?”
    孙昊笑了笑:“师妹啊,这事儿,我真是帮不上你。你们这是流年不利,本来放平常的日子口儿,无所谓了,你上点儿油,撒撒水,我们装没听见就完了。可是现在不一样,今年的税收任务可是出奇的重,你们这片儿工业区呢,哎……不是我说你们……那么多家企业,一点儿出息都没有,那报表还能看吗?也不知道是真穷是装穷,买卖一家家儿是越做越抽抽。哎,我让你说,这税源从哪儿来?政府靠谁养?我们也有压力,也得完成任务啊。这预收款啊,你就交了吧!再说了,你们家大业大的,这叫什么啊?这个月交了,下个月就不交了啊。现在交了,等以后货款收回来,我们也不能再要第二遍。对你们啊,没损失。”
    吴祈宁就要晕过去了:“师哥,别介啊!你也知道钱没回来,我拿什么交啊?你看,最近买卖不好做,大伙儿是交不上去什么,让你们为难了。可是这大环境又不是我们编出来的。咱们《人民日报》都说经济L型发展,恐怕就要触底,号召万众创业,要给企业减税减负担。那越这样儿,你们越得放水养鱼苗儿啊。你们这……这不成了杀鸡取卵了吗?”
    孙昊冷笑一声儿:“《人民日报》说得好啊。您这个月找《人民日报》报税去吧。又请我吃饭干嘛呢?它放的屁你也信?亩产万斤也是它说的,你怎么不信了?这些年它说的话翻来覆去,烧饼都烙糊了好几回了。再说了,万众创业也不是我们号召的。依着我说,没钱尽早儿的别干买卖。师妹,我说你上学的时候也是要脸儿要面儿的人。今天这么拉着脸儿求人,好看吗?我看你不如麻溜儿的把税交了,省的咱俩磨牙。”说着,孙昊的手有意无意地搭到了吴祈宁的腕子上:“有这功夫咱叙叙旧不好吗?”
    这话说的,吴祈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心里气得直翻,可是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她不着痕迹地抽出来手,慢慢地说:“师哥,我要是账上有钱,我哪能不配合你们呢?再说了,这是预收税款。于道理上,也不是那么合吧?咱俩相识一场,你卖我个人情面子,等我们货款收回来,我再缴也不晚啊。我们站着的房子躺着的地,那么大一个工厂,还敢亏待了您吗?”说着,她小心翼翼地在孙昊的手腕子上画了一个数儿。
    孙昊愣了愣,显然是有点儿心动,可是他居然把这股心动给压下去了:“师妹,你求我也没用。你不知道,这回是上面压下来的死命令。必须限时征缴够足够的款子交上去。你也不想想,这么大的工业区动拆,那么多人得给补偿。哪哪儿不需要钱?国家大门不长黍米,二门不长庄稼,不找你们要,找谁要?你跟我磨有用吗?没用!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吴祈宁听着都快哭出来了:“拿我们的钱征我们的地,这不是用我们的刀子砍我们儿子吗?师哥,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没本事。今天你也查了我们的账了。那现金账和银行存款日记账的余额,你也看见了,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这真是为了赶订单,山穷水尽了。厂里的工人俩月拿的是基本工资,干部干脆没发薪水,供应商的钱也该着没给呢,按月大伙儿的五险一金又不能拖欠,我这是硬着头皮往前顶,天天上班儿都跟挨刀一样,强装着门面不倒已经是我的极限了。真不是你看见地那回事儿。真不是哭穷,师哥,你要是觉得我刚才提的不满意,你说出来没关系,出你口入我耳,咱俩同学多年,我今天不懂规矩了,你有什么不能教给我的呢?”
    这话出口,孙昊就有点儿变了脸色:“你别以为你给我的叫多。多少值我的公职啊?多少值我的前程啊?我要是完成不了任务,前程就没了!你师哥我混到今天不容易。我还想往上走呢!”
    吴祈宁就觉得心跳如擂鼓,情急之下,她扶住了孙昊的手,语气也急了:“师哥,你往上走,也是我们的造化。谁不想靠个贵人呢。可是您今天是皇上,也得认我们这门儿穷亲戚。那你非得现在拿这一笔么?不是不交,缓些日子就行,真的,就缓到我们完成订单收回来货款,我能跑,这么大的买卖能跑吗?我说话算数。本来就够难了,你们再挤兑一下儿,我们眼看就挺不过去了啊!都把我们挤兑黄了,你们以后吃谁啊?凡事儿咱得讲究细水长流不是?”
    吴祈宁这话说地就有点儿口不择言了,没有策略了。
    果然孙昊脸色一变,一把推开了吴祈宁,不自觉地语带嘲讽:“谁吃你了?哪儿来的细水?谁跟你长流?你说话要负责的。这次税务稽查,是市里布置的任务,各个区都有硬指标。我得完成上级的要求!说白了吧,我的前程在我上级手里捏着!那才是我老板!才是我的细水长流!你别以为请我吃顿饭,就怎么着了。我告诉你吴祈宁,你们痛痛快快把钱交了,咱们双方省事儿。虽说我们是预收,可是你们干净吗?不服把账封了搬到我们这儿挨笔的过!你看我能不能挑出毛病来?这年头儿,谁也经不起查!谁也不是那么干净!话还用我说的那么明白吗?”说着,他站起来,扭头就走。
    宁看着孙昊的背影儿,吴祈宁愤怒以及,豁出去了一样,她大声地问了一句憋在心里很久的话:“所以,你们把我们挤兑倒闭了也没关系对吗?这不是咱小时候的一篇报道稿儿,不止我一个人的事儿。那么多人失业了!你良心过得去吗?”
    孙昊回头看了看吴祈宁,满眼轻蔑:“你们倒闭不倒闭,失业不失业和我有关系吗?我吃的是公家饭,完成的是组织布置的任务!你们倒闭?活该!谁让你们自己干来着?现在知道哭了?有本事当初考公务员啊!你穷你有理啊!”
    看着孙昊远去的背影儿,吴祈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捂着胸口,半天,一个字儿都没说出来。
    她脑子里轰隆隆地,就觉得心都要跳出腔子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就觉得自己肩膀儿上,搭了一只软绵绵的手。
    吴祈宁慢慢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居然是秀秀。
    秀秀给她倒了一杯茶,清清爽爽地说:“我都听见了。”
    吴祈宁擦了把脸:“对不住您了。估摸以后也没什么业务和你们合作了。”
    秀秀笑了笑:“没关系,小事情。说句不怕您伤心的。我现在也不指望这您家那一口半口的小生意。”
    吴祈宁想了想当初宝姐唯恐让人呛了行市的吃相儿,再看看这位金光闪闪的秀秀,心里很是落寞了一下儿,她点点头:“那就好。”
    秀秀果然比宝姐温存体贴,会伺候人,一杯热茶喂到吴祈宁嘴边儿:“小宁姐姐,都说你是个聪明本事的女人,我看你今天也是犯糊涂,那是个什么人啊……官儿迷!你这么求他,他能答应吗?”
    吴祈宁回头看着秀秀:“那……你说怎么办?”
    秀秀笑了:“治这路人,得从上头,往下压。你可别跟我说,你没门路儿。”
    吴祈宁想了想:“怎么说他们是一伙儿的。这赤眉白眼的,我说了也不灵啊。总得有个由头儿不是?”
    秀秀想了想,低头拿出来手机,传给了吴祈宁几张照片:“这也就够了吧?”
    吴祈宁看了看,果然是一些孙昊倚红偎翠的照片。
    吴祈宁倒吸一口凉气:“祖宗,你这可但着干系呢!”
    秀秀笑得挺甜:“这几个姑娘啊,得陇望蜀,在我这儿干了几天就跳槽了,还拍出来照片气我说自己能接到多好的活儿呢。我当时就知道,这几个傻--逼给我上的供,我迟早用得上。”
    吴祈宁叹了口气:“那你要我怎么谢你呢?”
    秀秀收了笑容,精明地掉面儿的脸上难得露出来一些真情感慨:“我是为了报答你在越南把我从火堆里推出来,穆总千难万险走雨林子野地带着我回国的恩情。也许你们忘了,可是我还记着呢。从小到大,没人对我的安危这么认真过。我得报答你,报答穆哥。”她拍了拍吴祈宁的手:“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小宁姐姐,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看不起我过。我心里也拿你当个自己人。现在你该了好几家工厂的钱,他们来的时候可商量着要告你呢。我能帮着你的也就到这里了,你呀,自己小心吧。”
    吴祈宁定了定神,微微笑了一下儿,虱子多不咬,债多了不愁。
    她现在只是觉得极古怪:同样儿是借了她一把劲儿混出来,这孙昊和秀秀,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哎……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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