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万物出乎震,春雷始发。
惊蛰。
林间官道,豆大的雨粒哗哗的打着地上的泥泞,一双马蹄在闪电罅隙的光亮中溅起泥水,马背上坐着一个人,头戴斗笠,雨水沿边滚落。
蓑衣客勒马停下,马匹不安的来回走动。蓑衣客翻身下马时抬头看向面前的客栈,客栈牌匾写着“九楼”二字。
“嘎吱”提着一个包裹的蓑衣客推开紧闭的客栈门,堂中所有江湖人皆将目光望了过来。
蓑衣客携一身水汽进门,有小二已经将门关上。
屋外暴雨春雷,属于夜晚独有的安静;屋内眼神人心,属于客栈的安静。
“东西带来了吗?”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蓑衣客左手上提的包裹。
说话的人是楼梯上的男人,右手食指和中指上带着两枚铁指环。他没有望着蓑衣客手中的包裹,而是他另一只手按着的直刀。
“刘禽已死,人头在此。”蓑衣客扔出包裹在面前的桌上,一颗被雨水泡得发白的人头出现在众人眼下。
他竟然真的将刘都尉、那个在战场上杀人无数的刽子手给杀了!这是在场所有人心中所想。看向蓑衣客的目光里,有佩服、恐惧,各种情绪不一而足。
人心为物,最难琢。
“我要的东西呢?”楼梯上的男子面不改色,将看向蓑衣客按在腰间直刀的目光转到了他的脸上。
蓑衣客取下斗笠,露出的竟然是一张清秀到难辨男女的白皙脸庞,他语气平淡:“刘禽将东西献给了邺王,我会找机会夺回来。”
“你这无名小辈,口气倒是挺大。”一位汉子站起身,穿着佛衣,发青的头皮上纹着一条狰狞的火蟒,“邺王府号称渔网,进去就出不来了!别可惜这身好皮囊,还没让佛爷我享受享受。”
“哼!江湖江湖,那些家狗们是把我们当成鱼虾了吧!”春风料峭,说话的这人半坦着胸口,一条猛虎下山纹身,极其具有凶悍之气。“今夜我们就联手冲进王府,把那王爷的头拧下来!”
此人说话豪气干云,赢得客栈大堂中众人呼应。
站在楼梯上的男子压了压手,清声道:“诸位,我们九爷说过了,只要谁能带来那东西,赏黄金三万两。”
就在一堆江湖人被巨大的利益震撼心灵之时,外边的雨中走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人。
老人驼背,杵着一根拐杖,紧闭着眼睛,应该是个瞎子。跟在旁边的年轻人手里举着一张大荷叶,荷叶被大雨冲刷着,已经无法挡雨,但年轻人依然举着,而年轻人没在荷叶的庇护范围内,已经浑身湿透了。
“老伯伯,前面有间客栈。”年轻人将荷叶递给老人,一路踩起四溅的泥水,推开了门。
正热闹的堂子,因为这少年的不请自来骤然冷峻下来。
“这位客官,客栈人满,请移步到别处去吧。”小二恭恭敬敬的上前来,礼数周到。
“店家就容我们在此避雨吧,感激不尽。”
楼梯上带着指环的男人倏而将目光望向了少年背后的雨幕,堂中的蓑衣客也随之目光望去,只见那少年身后露出一个佝偻身子的瞎子,正迈步进来。
“店家都说了,人满!你们这是听不懂人话吗?”有江湖客本就被金钱激的热血上头,顿觉豪气心生,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一张菖蒲大的大手往瞎子推去。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连忙往那江湖客看去,只见那人正捂着手掌,手掌上鲜血直流,冷汗如豆粒在额间落下。
“你你你……”
瞎子仿佛事不关己,敲着竹杖径直走到了一张桌子面前。这里原本坐着的江湖人摸不清瞎子武功深浅,立即警惕着站了起来,瞎子则心安理得的坐下。
“傻子,你过来。”瞎子唤道,就在众人还以为瞎子是在辱骂他们之时,门口的年轻人已经欢喜的跑了过来,一屁股坐在瞎子旁边的长凳上,撅着嘴道:“老伯伯你又打架,不是说好送我回家之前不会打架的吗?”
“呵呵~老瞎子我的事,还轮不到你这个傻子管。”瞎子冷冷一笑。
众客见那少年果然目光呆滞,虽然穿着看起来非富即贵,但从行为举止来看,确实像是个痴傻之人,两人的关系不禁让人摸不着头脑。
就这样两人在一堆江湖人士的目光下坦然自若,就像是大海狂风中的孤舟,随时可能被这群人心吞噬殆尽。
“在下先走一步。”蓑衣客喝完热汤,将碗放在桌上,起身便走。
桌边老瞎子:“且慢!”
一言毕,场中顿时情况大变。蓑衣客转身瞬间拔刀,森寒刀光刺得堂中之人脖子发寒,而在老瞎子左右两边的江湖客也是骤然起身,或用武器、或是拳脚一起向老瞎子招呼而去。
后者不慌不忙,一脚蹬在傻子少年屁股下的长凳,少年一屁股落在地上哀嚎一声,而长凳飞出,截断蓑衣客前冲的势头。
经此耽搁,左右两方拳脚兵刃已到,老瞎子目不斜视,拳脚加身顿时从那些袭击人口中,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老瞎子衣袍像是充气鼓起,一股气劲将落在身上的拳头兵器通通黏住,衣袍再次贴身时,那些袭击者连人带兵器通通飞出,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蓑衣客已近前来,一刀斩出,滚滚刀光劲气,就连一旁观战之人也不禁为这一刀喝彩,只见刀身在昏黄灯光中化作了千万残影,从老瞎子周身四周劈下。
“小心!”傻子失声惊呼,却见那老瞎子不慌不忙,抬起竹杖点往一处,众人只听当的一声清脆声音传来,举目望去,一个个眼中骇然。
而蓑衣客也是大惊失色,手中长刀几乎拿捏不稳,一股巨大的气力透过掌心传到胸口,仅仅这一击便几乎让他气血狂震。赶忙收刀入鞘,狂退三步,按刀警惕的望着那老瞎子。
“阁下究竟何人?”蓑衣客沉声开口,盯着老瞎子紧闭的双眼,悄悄将按在刀柄上的手撑开又握了握。
老瞎子没说话,而是猛然抬头,只见一黑色大氅笼罩而下,原来是一直在楼梯上的富贵青年出手,老瞎子一掌迎击,双掌相接门外骤然响起响亮的雷声!屋内,周边江湖客立即被二人交手荡开的气劲掀得踉跄后退。
离得最近的傻子少年一声哀嚎,直接被震晕过去。
衣着讲究的富贵男子轻咦一声,转身飞掠回去,一脚落在楼梯上,将木板踩断。“老前辈跑来我们九楼闹事,实属不明智,如果在下许下重金,让江湖朋友群起而攻,相信老前辈也招架不住吧。”作为九楼的管事者之一,刚才与老瞎子的搭手,何游光心里已经对此人功夫有了一个大概认知,也只比他强上一线而已。
论当今武林,内外功夫之高,首推四大宗师。接下来才是十位高手,比寻常一流高手也要强上一线。何游光心知自己已是一流高手,那面前的这个瞎子,定然就是十大高手之一了。只是以他的聪明才智和九楼的情报网,却也是摸不准这瞎子到底是哪一位。
何况江湖深不可测、能人辈出,生逢乱世,有一两个隐姓埋名的高手也不足为奇。
“何管事误会了。”老瞎子在群敌环视下淡然自若,双手搭在竹杖端头,声音微微有些嘶哑,“老瞎子知道诸位打的什么主意,只是不忍诸位同道送死,前来商讨一番,看有没有什么折中的法子。”
“哦?”何游光眼中精芒一闪,低头睥睨老瞎子,此等表现当真是无礼之至,“我倒要听听前辈有何高见。”
整个堂中的江湖人悄悄站起身来,目光始终没有移开过瞎子的身体。
“诸位心头应当明白,天下之大,从来没有一千杀一千,但唯有邺王府不在此列。”老瞎子食指伸出,上下敲击着手背。
蓑衣客拉开脖子下的麻绳,脱下蓑衣,一席白衣武士服,衬托出他细弱的腰肢,他声音醇厚,凝重道:“银枪效节军。”
“不错。”老瞎子点头道,“冒然冲入邺王府,驻守府中的五百银枪便会交织渔网,将所有人一网打尽!相信诸位谁也不想试试银枪贯体的滋味。更不要说还有邺王杨师厚这位一流高手,倒是必定是无一生还的下场。”
光头纹火蟒的和尚冷哼一声,拍桌子道:“老瞎子,你不会是邺王的老熟人,前来游说的吧!还没出手便动摇人心,人死吊朝天,老子何曾怕过?!”
老瞎子将脸转向出声处,嘴角渐渐浮现笑容。
“前辈且慢!”何管事大骇出声,只见那老瞎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和尚面前,一根竹杖刺穿后者喉咙,鲜血一粒粒滴下。“生死不过转瞬,活的不耐烦了,老瞎子可以帮忙。”
这一着是在场人都没有意料到的,那火蟒僧在场还有几位好友,见此状况,纷纷是怒发冲冠,怪叫着冲上前来。老瞎子来者不拒,手中竹杖像是化作阎王手下的判官笔,眨眼间,冲上来的所有人全部捂着喉咙,气绝身亡。
何管事看得是心惊胆战,才知自己已是大大低估了这瞎子的实力,恐怕九楼之主前来,才能治住此人。这个瞎子=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早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人。
老瞎子用沾着鲜血的竹杖敲击地面,摸索着坐回原位,“好了,这下没人打扰我们谈话了。”
“前辈究竟意欲何为,痛快说出来,我们才好谈。”何管事自知整个江湖,无论是中原还是其他地方,没人敢杀九楼的人,所以他尽管对瞎子的身份有所猜测,但也没有多少忌惮。
老瞎子用血污的竹杖敲了敲依然昏睡的傻子少年,道破身份:“此子乃杨师厚私生子,一向疼爱得紧,但此子精神异于常人,杨师厚从来没有宣扬过此事,所以外界很少有人知晓这个白痴傻儿。”
“原来是他。”何游光做为九楼管事,而九楼做为整个江湖最大的情报组织,常人不知道的秘闻,他却是知道的。“前辈准备用他做什么文章?”
“以物换人。”
“前辈寻何物?”何管事明知故问,眼神飘向瞎子左后方的蓑衣客。
瞎子不以为意,以竹杖跺了跺砖地,“叫你的朋友不要动了,小心老瞎子我停不下手,伤了和气。”蓑衣客果然不动,瞎子才接着回答问题道:“浩气长青功。”
##########
邺王府,这里旧址本是魏州节度使办公的府邸,自前年新帝篡位,天雄军趁乱将魏州节度使杀了,便在魏州盘踞起来,颇有割地为王、拥兵自重的姿态。梁国新帝对杨师厚感官最为复杂,即怕手握重兵的杨师厚,又不得不倚重他,好震慑中原之外各大拥兵自重的节度使,无奈之下封其做了邺王,据说下达诏书之时,连杨师厚的名字都不敢提。
杨师厚封地镇州后,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将镇州打造得比皇城还富丽。
朱门红墙金黄琉璃瓦,此处便是位于内城的邺王府。夜雨不停,已经过了午夜,邺王府中依然灯火常亮,护卫王府的五百银枪效节军在整个天下凶名赫赫,一向军纪严明,不舍昼夜护卫着邺王府。
此时的书房内,年过半百的杨师厚尽管内功高深,但岁月不饶人,已经颇有老态。在烛光下看着书案上的金色绸缎,眼神晦暗不定。而那金色绸缎上记录的文字,正是江湖上人人争夺的“浩气长青功”的其中一篇。人人皆知,浩气长青功一共有九篇,而且,当今天下赫赫有名的数位高手,其手中便有九篇之一。传说中练完九篇浩然长青功,便能做到古往今来人人所求的长生不老,只是数千年来,无人炼成这盖世奇功。
杨师厚原来自然是不相信这种传言的,可是真当死神临近之时,什么怀疑都会被怕死的心理打倒。因为没有什么是比死亡更让人惧怕的。
“江湖上对这浩气长青功推崇备至,都认为那些个高手之所以这么厉害,全是因为手中九篇之一的功劳,完全是贻笑大方。”杨师厚一手摩挲着金色绸缎,一边感叹,“这东西,或许说人心贪念,害人不浅啊。”
“大人自然不在此列。”在油灯照耀不了的黑暗角落,有一把刚健的声音响起。
杨师厚并没有表现得吃惊,显然是知道此人的存在,接着苦笑道:“是啊,以前我也不信,但现在我是不得不搏一搏!”说到最后,他眼中射出的精芒,根本不像一个多年征战,已经伤了根基的老人。
而此时的雷声暴雨中,镇州城的某一道小巷里。一群身穿黑衣软甲,额头系着黑丝带的挺拔汉子,任由雨水破落在身上。
直到一顶轿子摇摇晃晃的进入小巷,在案发处停了下来。
暴雨哗啦啦的响声之中,轿子里的声音夹杂着雨声,有些断断续续的传了出来,略显柔弱:“看来镇州来了不得了的江湖高手,其目的是什么?”
轿子旁的一位黑甲男子躬身道:“大人,这已经是第二起命案了。戌时已有刘禽刘都尉暴死家中,身首分家。”
在这个小巷的地面,有一个和他们穿着同样软甲的汉子,瞪大着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惧的事物一般,显然已经死了很久。
“十七的身手放在江湖上也算得上好手,能让他这般恐惧的人物,武功理应已达出神入化之境。”轿子旁的汉子直矗矗的杵在巷子间,语气并没有丝毫的兔死狐悲之感,显得极度的理智。
轿子已经抬起,里面的人依旧没有露面,只是言语中的冷血之威更加浓厚起来,“小公子的下落才是头等大事,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做。”
“是。”汉子心头凛然至极,弯下笔直的腰身,巷子里的十多号黑衣软甲齐齐弯腰恭送。雨水的冰冷从头顶滑进衣衫后反而变得滚烫起来,但他们的心里却是冰冷一片。
####
书房中的杨师厚正运功调息,开始准备正式修习金色绸缎上记载的不世奇功。耳听屋外的夜雨,不多时便有一个轻不可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阵交谈后,黑暗中的人开口:“大人,镇州城来了高手,先是有人杀了刘都尉,然后又将暗中保护小公子的黑铁甲衣杀了。”
杨师厚倏的睁开虎目,混浊的老眼中射出森寒杀机,“现在小公子何在?”
黑暗中的人还没回答,只见屋子中的黑暗已是往屋外投射而去,夹杂着丝丝寒光,一道黑影手提一杆银枪已经挺直站立在了屋门之前。
庭院深深,一道又一道院门如同甬道般通向最外边的大门。此时的朱红大门已经大开,一个瞎子牵着一位年轻人,身后跟着一个披着蓑衣的神秘人,正往内院走来。
杨师厚宽厚的身子也来到门外,身穿衮龙白袍,背负双手眯眼打量着层层院门外的三人。
一道闪电刹那点燃黑夜,透过暴雨雨幕,杨师厚等人已经双双看到了对方。
暴雨的哗啦声中,急促的脚步声与铁甲的兹啦声夹杂着,五百银枪效节军挡在层层院门,隔开了两边人的视线。也是战阵列好的刹那间,一间间院落廊道之内,所有的灯火光芒已经亮起。灯火昏黄跳动的火光倒映在森森的雪白铁甲之上,银枪更像是染成了火红,通通指向大门石上的老瞎子三人。
“邺王,老瞎子我有桩生意和你做一做!”未见人影,但一个声音狂笑而起,浑厚的声音已内劲发声,竟是穿透了层层雨幕和杂乱的声音,清晰的传到了内院杨师厚的耳中。黑衣持银枪的高瘦汉子心头一震,仅仅这一手,便可知门口之人,内力已经臻至化境,整个天下罕有人及!
杨师厚面沉似水,“杀!”
命令层层传递,便听大门那边,乒乒乓乓的兵器交击声与气劲闷响声不断传来。片晌之后,那边一个身影长啸一声冲天而起,后排的银枪顿时抬在肩膀,低喝声中,将长枪用成了长矛,直接激射而出。
半空的人也没想到这些银枪效节军怎不怕脱手的长枪伤了自己人,连忙半空中运气,手中竹杖像是化作阵阵寒芒虚影,以一化百般将射来的长枪尽数格挡开来。内气已尽,老瞎子兔起鹘落,落入人群中,又给他杀了几人,虽是威势极猛,但明眼人便知道,他已经被兵甲重重围攻,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一个身穿白衣,打着油纸伞的男子行走在院落廊道间,白袜白鞋,已经微微粘上了泥泞。他手里拿着白色的手绢,轻轻的咳嗽声,在杂乱的人群之中也是清晰可闻,显得怪异至极。白衣男子走来,香风萦绕,油纸伞微微抬起,显出了他那张极其俊秀的样貌,只是在他脸上,一道从右眉眉梢起始,斜拉至左下颚的疤痕,大大的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
他站在两位银枪铁甲士的后方,看着气喘吁吁的老瞎子,“我家王爷最喜欢这种情况下谈生意,老先生可以谈了。”
老瞎子微微回了一口气,摇头显然很是遗憾的样子,“阁下就是邺王手下,号称算无遗策的刀脸独孤絮柔了吧。算天算地,怎么没算到会被老瞎子我戳破你那聪明的脑袋瓜呢?”
独孤絮柔用手绢捂着嘴,眼中闪起奇光异彩,笑道:“哦?是这样吗?想杀我的人很多,但还从来没人成功过呢,李唐前辈你努力努力。”
一句话从独孤絮柔的口中说出,面对五百银枪效节军的老瞎子依旧可以面不改色,但此时却是面色大变,心头狂震。正是这心神不宁的刹那,一道银枪已经从面前那些铁甲士身形缝隙中如龙般冲杀刺来。老瞎子被这杀机刺激了心神,只觉枪尖所指的侧肋皮肤一阵刺痛,赶忙原地转身,在此等危急情况,而且又是趁其不备的瞬间,依然让老瞎子躲过了必杀一击。银枪从背部划过,留下一道血痕,皮开肉绽。
老瞎子不顾风度的就地一滚,竹杖横扫斜刺下来的八九把银枪,借力反弹而起,落到了院落间的阁楼之顶。还没等他站稳身形,黑衣人如影随形,一杆银枪横空而起,攻其下盘,老瞎子心头凛然,强提内气与来人硬拼一记,竹杖啪啦炸破,一股气劲如同螺旋般透过竹杖冲入体内经脉,顿时脸色又是一阵苍白。
心中正骇然邺王府中果然高手入云,举目望去一黑衣铁甲人也是踉跄落地,急退几步,沿途后背撞到的甲士无一不是后跌抛开,被震得内脏尽碎。
雨幕落在那黑甲人身上,被灼热内劲蒸腾成水雾,显然此人内功造诣与外家武功,均是一等一的高手。
“咳咳咳,真不愧为曾经的四大宗师之一,尽管瞎了,前辈的武功也着实让人心生高山仰止之感啊。”油纸伞微微抬高,白衣独孤絮柔仰头看着阁楼之顶的老瞎子,有些遗憾的说道,“单凭这五百人,是无法留下前辈的。要谈的生意就此作罢吧,前辈请便。”
老瞎子看向另一处打斗之地,动静已经小了许多,诸多军士退去,留下庭院中的一团肉泥,显然那位蓑衣客已经被乱阵砍死。
“唉,害人不浅啊,不做生意了。”老瞎子摇着头,很是认命般说道。
而此时,一小队银枪效节军已经将年轻公子穿过一座座院落,来到了最里间,“大帅,公子已经带到。”
年轻人咧着傻笑,一步步往杨师厚走过去,后者见那张依旧是纯洁不染的笑脸,罕见的柔下了脸色,“昭儿,快来跟为父说说,这次出门都遇到哪些趣事啊。”
年轻人杨昭然边走边道:“父亲,我遇到了一个老瞎子,他可凶了呢。”杨师厚点了点头,心疼的将他拥入怀中,柔声的说道:“现在可算是回家了,你可吓死爹爹了。”
杨昭然的眼底闪过一丝不似傻子的精光,袖中滑出匕首,直刺往杨师厚的后腰处。
叮!一声轻响,杨昭然暗道不好,然后便觉得胸膛上,像是迎面撞来了一头狂奔的野兽,直接将其震得心脉剧震,吐出鲜血。就在身形要倒退而出的瞬间,左手手腕命门已被杨师厚扣下,体内的内气运转不起半分。
抬头一看杨师厚,此时后者哪有什么慈父的和善面容,反倒是虎目之中精光爆闪,杀机极甚,“说,我儿在哪?!”
右手用力拂过去,果然打下一张人皮面具,杨师厚的心头更是冰冷,“我儿回家后从来不会与我说外边的见闻,你果然是假的!”
就在此时,又是一道寒光从屋檐后直扑而来,杨师厚冷笑一声,震开手中的假货,任由那寒光贴近身前,在护卫甲士们惊骇的目光下,不闪不避,双手迎上凛冽刀锋。
出手之人长着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庞,正是击杀刘禽的蓑衣客,他竟是李代桃僵,不知不觉间进了内院,趁杨师厚心神大乱的时刻,进行必杀一击。可是,手中一向无往不利的刀锋像是砍在了坚硬的石壁之上,蓑衣客心头暗道不好,锋锐的眼神沿着帽檐与杨师厚的虎目对了一个正着,只见后者嘴角挂着不屑的冷笑,双手虚握刀锋两边,微微一震,整柄钢刀寸寸断裂开来,并且蓑衣客凌空的身形还感到,四周徒然升起一股拉扯之力,将他的身形拉近杨师厚的周身范围。
正挣扎间,眼前一张扑扇般的大手迎面击来,蓑衣客毫不怀疑,这一掌足以将他的脑袋拍碎,求生欲望下内气哪还敢有半分保留,疯狂扯着身形往后退去。
掌未至,却有掌风劲气透体而入,尽管蓑衣客退的及时,也被一掌震飞撞破窗门,落进了书房内。
杨师厚跨步走进书房,看着蓑衣客把着书桌,淡然伸手道:“在你右手边就是你们要的东西,可你拿到了有命看吗?”蓑衣客果然中计,目光不受控制往右望去,顿时便知道不妙,却是风声骤起,脖子一紧,一股气劲透体而入,封闭了他奇经八脉。
杨师厚提着蓑衣客像是拎着小鸡仔般走出书房,左手随手抓着金色绸缎,大步踏出房去。
“做生意不是这么做的,老哥,把我儿交出来,一切都好谈!”杨师厚沉声说道,一手提着蓑衣客,龙行虎步,所过处银枪效节军退到一旁,自有一番无匹的威势。
也就是老瞎子,不然换作任何一人前来,在这种仗势下,不用打就已经输了半筹。
阁楼顶上的老瞎子豪言笑道:“还是邺王爽快。”随后微微偏头,显然是听到了什么动静,皱眉道,“叫你们暗中的弓手留意一些,要是老瞎子我成了刺猬,邺王你的宝贝儿子也活不过今晚!”
暗中布置弓手的在独孤絮柔示意下,拉紧的弓弦微微松开,箭矢朝地。
“废话不多说,我儿昭然在哪?!”杨师厚扬起左手的金丝绸缎,沉声环目四周。
老瞎子道:“邺王是否在戏弄我这个残疾人呢?东西在哪?”
杨师厚微微松了右手的力道,让蓑衣客有能力开口出声:“老前辈,东西就在邺王左手。”
老瞎子听到熟悉的声音,便知其已经受制于他人,又怎会轻易相信蓑衣客的话,向杨师厚挥了挥手,“将人放了。”
杨师厚松开右手,蓑衣客没了钳制,立即飞身上瓦,落到老瞎子身边。老瞎子暗提的内气又松下,见杨师厚为人爽利,也不再过多怀疑,说道:“贵家公子当然就在王府附近,只要东西给我带走,你们稍微费点劲,总会找到的。”
“呵呵呵呵……”一声虚弱的笑声隐隐约约回荡在府邸上空,白衣阴柔的刀脸军师独孤絮柔开口道:“老前辈不要再胡说了,整个镇州城,在老前辈进府之时,已经被我们找了个顶朝天,并没有发现公子的行迹。”
蓑衣客在阁楼上,心头正为刚才失手而感到挫败与羞辱,见老瞎子将这些大人物耍得团团转,心里正是畅快,情不自禁的呲笑一声,“那是你们这些酒囊饭袋!”
老瞎子暗道不好,一手立即搭在蓑衣客肩头,“快走!”
蓑衣客不明所以,身形不觉得已经随老瞎子腾空飞跃而去,低头望向同样白衣的刀脸军师,只见对方捂嘴微微笑着:“原来如此。”
无数箭矢飞天而起,被二人格挡部分,二人已经在暴雨里消失了行迹。
“追!”独孤絮柔转头轻声道,邺王府中,一道道暗影像是如群蜂出巢,不断向整个镇州辐射开去。
不多时,所有银枪效节军聚集起来,开始清点名册,果然发现了失踪的小公子杨昭然。
“哈哈哈,被你们找到了,瞎子老伯伯没骗我,果然很好玩!”年轻人已经二十五岁,身长八尺有余,却是像个孩子般鼓掌跳跃,双脚踩在泥坑里,溅起泥水到周围的甲士身上。
原来老瞎子利用杨昭然的白痴心性,要他和杨师厚躲迷藏,在进府之前暗中打倒一个银枪效节甲士,让他穿上盔甲藏在五百人中。只是老瞎子如何也想不到,刀脸军师独孤絮柔竟是如此聪明,先是自降身份出言试探,让蓑衣客渐消戒备,然后更是凭着蓑衣客的一句话就猜到了这原本天衣无缝的布置。
杨师厚看到儿子安然无恙,松下了一口气,顿时面色便是不正常的潮红,胸口一口气血不顺,吐了出来。周围将士骇然失色,与老瞎子硬拼一记的黑衣瘦削汉子连忙搀扶,“大人!”
杨昭然面露茫然之色,蹲下身子,以衣角搅着水洼中的鲜血。杨师厚摆了摆手,在黑衣汉子的搀扶下近了偏房的一间屋子躺下,昏黄的宫灯下,杨师厚的面色有种不自然的红晕。
“终究还是敌不过岁月,任他是英雄豪杰。”杨师厚躺下后,对旁边的黑衣汉子吩咐道,“让昭儿进来。”
杨昭然跳进屋里,黑衣汉子退出敛上房门。杨昭然跪坐在塌下,双手放在床边,头放在手上。杨师厚疼爱的用手揉着他的脑袋,两父子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依然是无多余的话可说。门外,诸位夫人、嫡子吵吵闹闹,皆被亲卫挡在门外,不许踏进屋子。
杨师厚在外风评不佳,恐怕死后更是会落得好大喜功、拥兵自重等青史留名的评价,当然是遗臭万年。可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却不可否认,他也是个普通人。
“吾儿切莫悲伤,来,将这上面的文字读给为父听听,看昭儿是否有用心念书。”杨师厚柔声道。
杨昭然顿时扬起神采,“我还以为父亲生气了呢。听孩儿读来。”
浩气长青功,这一篇不过寥寥百字,杨昭然轻声念来:“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行也。烟霞纵横,万里逢迎。春来冬去,方死方生。花叶屡更,大道流行。秋水一泓,素心满盈。遥兮虚名,水静以平。不着于相,物我与并。天地一指,万物一马。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生者,乃所以善死也……”
念完之后,杨师厚又拍了拍他的头,“我儿天资聪慧,都记下了?”
王府杨昭然确实在处事上很是古怪,像是三岁顽童,却很少有人知道,其实这个常人眼中的疯子白痴,其实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所有诗词典籍,只须读过一遍就会完全记下,这种天赋堪称举世罕有。
待杨昭然点头后,杨师厚也欣慰的点了点头,然后郑重地道:“记住,这篇文章的内容,绝对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听清楚了吗?”
“嗯嗯。”杨昭然也严肃着脸保证,然后又开始嬉皮笑脸起来。“有人问我,我可以乱说给他们听。”
杨昭然离开后,那些妇人与嫡子一窝疯的涌了进去,连天哀嚎,整个王府都染上了一种悲凉的气氛。
唯有杨昭然,静静的在廊道边的美人靠上倚着身子,看着面前雨水形成的琉璃珠帘,眼神失去了神采。
不知不觉之间,嘴里轻轻念道着刚才背诵的文字,以往他喜欢将原本从上到下的文章从右往左横着读,此时四下无人,他又记忆超群,自然而然回忆起金色丝绸上的文字排序,然后开始从右到左横读出来。
就在他玩心大起之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他连读十个字后,头顶就开始发热,而且热气随着杨昭然的继续诵读,开始更加滚烫,并开始往下渗去。杨昭然感觉,就像是有人用烧红的烙铁抵住他的天灵盖,拼命的往里戳去似的。杨昭然一声怪叫,按着头顶。诵读停了下来,热气也瞬间消弭。
孩子气未消的杨昭然,疑惑着从头开始读,天灵穴又开始慢慢发热,一时间玩得是不亦乐乎。
而这一边,杨师厚唤来手下部署,开始交代身后之事。
“我死之后,你们二人可不必再为我杨家守护基业,晋国李存勖是可争天下之人,当今陛下多疑,我若死,必定对我天雄军大肆分刮,但有独孤在,我可放心。兵权就交给你庞师守了,我只需你们二人能在乱世之中,保我妻儿生命便可。”杨师厚一边说着,虚弱的咳嗽两声,从枕头下拿出虎符,交到黑衣汉子手中。
黑衣银枪庞师守与刀脸军师独孤絮柔接下兵符,立即单膝跪地,齐声悲呼:“杨公定能洪福齐天,度过此劫!”
杨师厚望着屋顶横梁,悠悠道:“此番我心头有数。其实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昭儿,他心性实在纯良,但我杨师厚之子,又岂会是他人眼中的白痴傻儿!”说到最后一句,眼中的精光暴涨,根本看不出是一个将要入土之人,“我死后,将昭儿逐出家门,并放言江湖,称他知道浩气长青功的内容!”
庞师守骇然,瞪大着眼睛,还以为杨师厚临死已经糊涂。刚要说话,衣角一紧,却是独孤絮柔扯了扯他的衣袖,打眼色让他不要说话。
而杨师厚则又将金色锦缎拿出,交到独孤絮柔手中,“将这秘籍交给李存勖保管,也同时放出消息,谁能安然将昭儿护送至太原,便将此秘籍奉上!”说完后,自己竟是畅快大笑起来,颇有回光返照的意味。
二人招来奴婢好好服侍,退出屋子。庞师守立即沉声问道:“你为何不让我劝一劝?昭少爷的性子,在江湖上完全是谁人都可欺的对象,我实在不解杨公为何要这样做?”
独孤絮柔捂着嘴,莫名的问道:“你又了解昭少爷多少?我敢说,府上门客中、智谋之辈,少有与少爷匹敌者。”
庞师守不屑一笑,独孤絮柔拍了拍他的肩头,“不是还有另一道保命符吗,要是你实在不放心,可以让黑衣铁甲暗中保护就是。”
说完后独孤絮柔便离开了,实在是杨师厚一死,各方必有大动作,一切之事,需防范于未然。只是离开时,独孤絮柔无端说了一句:“入淤泥而不染,临深渊而知飞。”
这一年,梁国邺王杨师厚重病而卒,同一时间,梁国的十万大军,直逼镇州。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