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超大城市,也算是很有钱的大老板家里,他呆住了。国庆告诉我们,那北京老板确实有钱,住别墅,坐宾利那种几百万辆的高级轿车。国庆说:“那老板说,牡丹花是他花二十万从北京家画廊里收购的。”我和妈李文军李佳都瞪大了惊奇得不能再惊奇的眼睛,不敢相信似地望着国庆,妈以为自己听错了,“没那么贵吧?”国庆说:“奶奶,那个老板说,在香港的艺术市场上,大伯的画都是几十万港币幅,大伯绣的老虎(fuguodu.pro),都卖到五十万幅了。”我们为自己没留几幅大哥的画懊悔不迭,同时又都为大哥高兴。妈那天沉默(zhaishuyuan.cc)很久,然后说:“你大哥人死了,但你大哥创造的艺术品还生机勃勃地活在世人眼里,这是上天对他的恩赐啊。”去年初的那个晚上,妈确实用了“生机勃勃”词来赞美大哥的成就,这话似乎还在我耳畔萦绕,新的年又来了,让我们为时间飞逝而怅然。
时间在妈身上打下了很多烙印,例如过去对爹很有吸引力的目光清澈的眼睛,已没光了,像两颗发黑的毛豆。妈年轻时,嘴里那口平整好看的牙齿,早掉光了,只残留着颗业已腐朽的门牙,说话时嘴是个黑洞,那颗门牙像颗进入黑洞的钥匙。脸上额头上和手上都长了老人斑,就像枯树上长满菌类植物样。头发还剩几绺,全白,很稀,无法再遮挡妈的脑门。妈的身体也萎缩了。夏天里,妈洗澡也不避人了,过去那饱满的让很多负伤的军人向往的r房,如今皮吊吊的,皱褶打裰,十分难看。屁股腿和胳膊上,也满是枯树皮样的皱折。妈九十岁生日似乎是上个星期三做的,九十二岁的生日于这个星期四又匆匆来了。妈的生日过,夏天就过去了,太阳由黄转白了,枫叶在山上红起来。妈的视力还行,有天天气好,妈坐在阳台上,看到山坡上的映山红开了,妈不能确定,问李文军:“那是什么啊?”李文军折回客厅,找出老花眼镜戴上,伸出头仔细瞧,判断说:“那应该是映山红。”妈惊讶道:“冬天还没过啊,就春天了?”地球升温了,不想让南方人再过寒冷的冬天,索性把南方人的冬天掐掉了。天,李佳看日历,叫道:“啊呀,明天是妈的生日。”
中国改革开放的实惠,如果说我们这些老人只是喝了点汤,我孙女何懿我侄外孙女小精灵和侄外孙小郭承嗣,在他们父母们的努力下,是吃了肉的。国庆早几年就把他的蓝天广告艺术公司移到了北京,因为北京的业务比长沙好。他长沙北京两地飞,高小霞辞了职,专心替国庆管理长沙这边的公司,桌上两台电脑三台电话,来了人她就接待。她很忙。国庆确实赚了不少钱,钱多得没地方用,就在北京和上海分别买几处门面出租。何懿去年考上了英国最著名的剑桥大学。当年国庆之所以把女儿送往英国,是想让她去英国生猛地繁殖何家后代,因为在中国实行的是独生子女政策。何懿是个大胆且顽皮的晚熟型姑娘,在国内时,她只知道玩,哪里好玩她就出现在哪里,在学校里还跟男孩子打架——据她后来回忆,她打架从没吃过亏。但在英国,她长大长高长漂亮了,比她妈高小霞漂亮,比她奶奶年轻时候也漂亮,双眼睛像她曾祖母年轻时候的眼睛,双眼皮双得很美,眼角略上翘,目光就带点俏皮和嘲讽。我们把何懿发来的相片洗出来,无意中与国庆几年前拿去翻拍和冲洗的他奶奶年轻时戴船形帽着国民党军服的相片放在起时,家人才有这种惊喜的发现。何懿显示出了东方女性的内涵和特质,居然学会了淡然而亲切的莞尔笑,在网上,她会对我们莞尔笑,笑得十分青春自信和迷(xinbanzhu)人。这只有在英国女王脸上才有的笑,竟悄悄移到这个聪明伶俐的中国姑娘脸上了。遥想起来,这个八四0年对中国发动鸦片战争,多年后又发动八国联军入侵中国,并把清政府军队打得落花流水的英国,现在却用他们历史悠久的学府培养和教育我孙女等大批中国青年,这不能不让人感慨。
世界就是这样健忘和奇怪,上几辈人痛恨得要命的国家,下几辈人却十分向往,——整整百年前我义愤填膺的曾祖父为抗击八国联军,曾在何家山乡四处奔走和大声疾呼,并率领众弟兄赶赴河北,奋力与英军拚杀,结果战死在那里。他的在天之灵,若得知他的第六代玄孙女竟在英国求学,不知作何感想。不过何懿还算冷静,并未味地崇洋媚外,她在网上对她父母说“英国人没什么了不起”。国庆把何懿的话学给我们听,我们都笑了。“是要这样看,”李佳说,“不要把外国人看得那么神。”
早几天,我和李佳到国庆家,李佳要看何懿从英国发来的相片。高小霞打开电脑,正好收到何懿新发来的相片,相片上何懿穿件露肚脐的短吊衫,身材高挑匀称,张很阳光的脸蛋上戴着副古怪的太阳镜,骄傲地昂着头;条红短裤,露出两条修长优美的大腿。个身材高大的英国小伙子搂着她的腰,笑着。高小霞叫道:“妈,你看何懿,跟个英国男人搂在起。”李佳戴上老花眼镜看,这相片把李佳着实吓得不轻,“我的妈呀,我何懿怎么跟洋鬼子搞到起了?”高小霞见婆婆满脸愕然,又安慰说:“妈,可能没那么严重。”
国庆回家,身美军衣服,还戴顶美军帽,看上去像个美国大兵。李佳批评国庆说:“你这打扮,整个就是个美国鬼子,要是你那个烈士叔爷爷还活着,不把你当美国鬼子打了?”国庆笑,李佳又脸郑重地对国庆说:“你要管管女儿,她跟洋鬼子搂在起照相,很危险呢。”国庆当即打何懿的电话,何懿说:“照片上的人是我玩得好的大学同学,我们起游泳时照的相。”国庆没多说话,放下电话对他妈说:“他们是大学同学,玩得好。”李佳说:“那样子不是般的玩得好,我猜何懿是想走何娟那条路。”国庆大笑,是那种见多识广的笑,声音就洪亮开阔,“妈,混血儿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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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何白玉终于抛下身边的切,把店子交给杨敬国和王刚强把摩托车给了另个人,把三室两厅的房门锁,去了美国,在美国很起劲地教他外孙和外孙女讲长沙话。他的外孙和外孙女都相当聪明,接受能力极强,仿佛血液里有长沙话的遗传,只需点拨几下就行,不到半年,四姐弟在家里就不讲英语,都跟着他讲长沙话,弄得他们的美国爷爷和父亲句也听不懂。何白玉非常高兴,他就是希望他外孙和外孙女的美国爷爷和父亲听不懂。又教了几个月,这几个何家的后代就都用长沙话跟他这个外公交流,问这问那。
何白玉在美国住了差不多年,年里,他除了教外孙外孙女讲长沙话,就是在别墅的游泳池里每天游三十个来回,然后趴在沙滩椅上沐浴着美国的阳光。全家人里,只有他吃西餐时要把辣椒浇到面包上,餐后,也只有他不喝咖啡而喝绿茶。他不看电视,因为电视里讲的都是英文,他句话也听不懂。他让女儿买来中文报纸和中文小说,在他外孙外孙女上学时,他就坐在后院的草坪上读小说。家里佣人三个,个黑女人做饭菜,个越南女人打扫卫生和充当厨师的下手,还个年龄较大的阿根廷人,他负责整饬前后花园和清除垃圾。他是个做事有条不紊的人,每天重复着当天该做的事。何娟三十八岁了,可是仍有着旺盛的精力,她在大学工作,是名女科学家,工作起来不知疲倦,笑起来声音脆脆的亮亮的。有天,何白玉感到很无聊,看着女儿说:“娟娟,爸住在这里没什么味。”何娟说:“没事,爸,下个月,孩子们放假,我们全家出去玩。”
旅途上,何白玉觉得美国真美,美国的天空很蓝,云很白,不像长沙的天空,灰蒙蒙的。何白玉喜欢这种颜色的天空,他对女儿说:“要是长沙也有这样的天空,多好。”何娟就告诉父亲说:“爸,美国人对环保意识的培养,从小就开始了。我们中国,那些当官的,只知道搞政绩,环保意识太差了,当然看不到这样的天空。”何白玉不但觉得美国的天空好,还觉得美国的水好,拧开水龙头就直接喝水,不像国内的自来水,要烧开了才能喝。何娟说:“中国还要发展几十年,才能成为真正的强国,现在,很多方面离发达国家的水平还有距离。可是有些中国人和中国官员就开始自我陶醉了,以为中国可以跻身发达国家了。爸,到芝加哥了。”何娟说这话时,汽车已驶进漂亮气派的芝加哥市。
就是那天,何白玉在芝加哥的家外表很漂亮的中国餐馆里,遇到了个早已从他脑海里删除的女人。汽车驶进芝加哥市,何白玉就想吃中国菜,因为在家里和在旅途上吃西餐吃得他都想呕了。他看见家中国餐馆,就对女儿说:“今天吃中国餐,西餐吃得我想呕了。”何娟把车开到这家中国餐馆前,何白玉跳下车,抱着最小的外孙步入餐厅。已是吃中饭的时间,餐厅里有好几桌人,中国人外国人都有。何白玉找个靠窗的餐桌坐下,何娟和女婿带着另外三个孩子走进来,服务员走拢来,何娟翻看菜谱,点着菜,何白玉忽然问:“请问餐厅里有辣椒没有?”服务员是个中国女孩,能听懂中国话,她拿来瓶浏阳豆豉辣椒。何白玉大笑,“哎呀,在美国还有我们长沙的浏阳豆豉辣椒。”何娟责备地瞟眼父亲,“别大声说话,影响了别人就餐,爸。”
但已经晚了,何白玉用长沙话叫嚷,已引起个长相富态的女人注意,这女人与家人坐在邻桌,那是家五口,都是纯种中国人。那女人听见何白玉说长沙话就笑眯眯地看着何白玉。何白玉起先没注意,后用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人盯着他笑,就折头看了眼,那家人都对他笑,何白玉是个懂礼貌的长沙绅士,就扬手向那家人打招呼。那家人已经吃完,富态女人走拢来问何白玉:“你们也是长沙人吧?”何白玉在美国呆了大半年,第次听到个陌生女人说长沙话,就感到格外亲切和快乐,“是啊,是长沙人。”富态的女人问何白玉:“你们住长沙哪里?”何白玉说:“你坐吧。”富态女人矜持地坐下,何白玉这才答:“天心区,你呢?”富态女人说:“我也住在天心区。贵姓啊,先生?”何白玉说:“免贵姓何。”富态女人说:“何先生好。”
菜还没上,何白玉就跟这女人聊,富态女人说她来美国是给她儿子带孙子孙女,她指着望着何白玉他们的她儿子儿媳说:“那是我的儿子和儿媳。”何白玉对富态女人的儿子和儿媳笑。他骨子里是个爱热闹和喜欢跟人交往的人,现在遇见家说长沙话的人,就特别愉快,说:“留个电话吧,有时候没人说话,可以打电话找你聊聊天。”富态女人面含笑容地说了她住宅的电话号码,接着用她那种年龄的声音说:“我姓孙,叫孙燕。”何白玉瞪大了眼睛,“孙孙燕?”他看着富态女人,“你你是孙孙燕?”孙燕看着他,何白玉说:“我是何白玉,我们应该是同学啊。”孙燕的眼睛也瞪大了,“我是觉得你有点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原来你是何白玉,我们可真有好多年好多年没见面了,在美国遇见,真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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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四月里的天,何白玉把孙燕带来了,这是他到美国的最大收获。如果不是在美国,他们即使相遇,也不会相互认出来,因为无情的岁月把他们两人的面貌都磨损成老人了。两人留在各自记忆里的形象都是少年时代的形象,少年的何白玉单瘦,个尖脑袋,头茂密的头发和张尖削的脸。而少女时候的孙燕十分苗条,也是张尖脸儿。在芝加哥的中国餐馆里吃饭的孙燕却是个富态的女人,自然也老了,两人被学校和父母及公安机关强行分开时是十五六岁,再相遇时却是六十岁的人了。彼此分开四十五年,视力再好眼睛再尖,也很难认出对方是谁。但是报出姓名,又都能忆起对方的模样来,因为两人有过极懵懂极荒唐的恋爱经历,这段经历在彼此的心灵上打下了用刀都刮不掉的烙印。何白玉少年时曾经非常爱她,后又十分仇恨她及她父母,恨不得出劳教所就把他们全家杀光。但时间是消除仇恨的最有力的武器,随着时间的推移,仇恨也在点点退化,好像清洁剂在清洗洗手池上的点点污垢似的,等到他遇到她时,点仇恨都没有了,因为时间已帮他穿越了仇恨的丛林,带着他步入了对青春岁月十分留恋和追忆的开阔的大草原,在这蓝天白云的茫茫草原上,有的只是对孙燕无限美好的回忆。
那天,他们没有多说话,这对旧(fqxs)情人也没产生依依不舍的感觉。回到纽约,何白玉休息天后,又面对大量空虚无聊的时间了,因为外孙女和外孙又迈进了学校,女儿女婿也开着车上班去了。他就拿起电话打给孙燕家,两人就开始漫长的聊天,纯粹只是聊天,先聊儿女什么时候来的美国,接着聊孙儿孙女,接下来就聊各自的婚姻和家庭,何白玉很坦率地说了自己混乱的婚姻生活,说他其实对女人并不坏,度很想再找个女人结婚,可是那几个比他年轻大截的女人,最终都欺骗了他。“我这世,注定是孓然身。”他说。
孙燕告诉他,自从他俩那年出了那件荒唐事后,她转了学,读完高中,参了军,在军队里她认识了她后来的丈夫。文化大革命期间,她随丈夫“支左”回了长沙。林彪事件后,她和丈夫起转业到长沙的所中专。丈夫任管后勤的副校长,她成了般干部。丈夫八十年代末患鼻癌去世了。她有女和儿,女儿在广州的所大学教书。儿子早几年来了美国。她的父亲——那个跟随毛主席长征的老红军,九十年代中期去世了,她母亲——也是老红军,于五年前抛下她走了。她的生活很简单,长沙是她的家,广州是女儿家,美国是儿子家,她就在这三个家穿梭,个人,很自由。这些资料也不是天收集的,是多次交谈中,何白玉慢慢理出来的。有天,何白玉在电话里对她说:“孙燕,你其实也不幸福。”孙燕在电话那头沉默(zhaishuyuan.cc)几分钟,他喂了声,正准备挂电话,孙燕却说:“要是我们是在个城市就好了,就可以出来吃吃饭。”何白玉说:“那是,可惜我们都被儿女所困。”
后来,他们的谈话就深入了,谈到了老师和同学,又谈各自的父母,和当年两人偷吃禁果时那种不顾后果的懵懂无知等等。谈话每天进行,有几天何白玉没打电话,他又随女儿女婿带着外孙外孙女去旅游了。回来后,他跟孙燕打电话,孙燕在电话那头埋怨他,说他出去旅游也不告知她声,害得她哪里也不敢去,每天在家等他的电话,让她儿子和儿媳都笑她听到电话响就睁大眼睛望着电话机。何白玉觉得这很严重,知道自己无意中激活了她脑袋里的某根神经,让她少女时代的情感死灰复燃了,忙说了大堆对不起的话。又这么聊了段时间,何白玉天告诉孙燕,他准备回国了,“美国是我女儿和外孙外孙女的,我何白玉只属于湖南。”孙燕问他几时走,他说:“下个月。”隔天,孙燕打电话来,说:“我也想回国。”他问:“你儿子同意你回国?”孙燕说:“做妈的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呀。”
何白玉把她的话和语气想了下,吓了跳,心头也跟着颤,想她不是想跟他修复多年前那段破损的初恋吧?那天晚上,他把他的生活和她联系起来过滤了遍(fanwai.org),也没想清楚,只是觉得这个姓孙的女人如果要做他的伴侣,他也不会嫌弃,但要他去追这个自己几乎遗忘的女人,说什么也不会的。四月里的第个星期三,他打电话告诉孙燕,他星期六走,他女儿已替他订了飞机票。星期五,他打电话过去,想跟孙燕道个别,可是那边没人接电话。他想她是不想接他的告别电话。星期六,何娟把他送到机场,他进入安检门,步入宽大漂亮的候机室,个富态女人坐在偶对他笑,他大吃惊,竟是孙燕。
何白玉向我们介绍孙燕时,这样说:“她就是孙燕,我的小学初中和高中同学。”我们都哑了,因为从我们记忆的土壤里挖出来的孙燕,是个让全家人惊恐的刺猬。不是她,何白玉会把高中读完,不是她,何白玉会参军,追随李文华去部队锻炼——但在那个年代,劳教过的人部队是不要的。她是让何白玉在人生道路上走错第步的人。何白玉十分无所谓,他告诉我们,这是命,在长沙生活这么多年,他们从没相遇过,跑到美国,他们倒相遇了,这就是命里注定的事情。命里注定他们要起走完他们生命里后面的时光,从此,他们可以起去美国,可以先到芝加哥,再去纽约。何白玉说,他的外孙外孙女点也不喜欢讲德语,除了英语,他们更喜欢讲长沙话,他们把长沙话带进学校,教他们的同学讲,结果老师很高兴地打电话来,说很多学生都在跟他外孙学讲中国话。何白玉大笑地告诉我们:“那是我教的长沙话。”孙燕很文静,听他说,笑,不太爱讲话。他们走后,李佳和我倒没说什么,妈说:“要是你大哥大嫂还活着,定会反对他们在起。”
谁也没想到天生乐观豁达遇事都朝好的方面想的何白玉竟会以“烈士”的称谓终其生。假如他自己想到了,按他那玩世不恭的性格他八成会绕开,但他没想到,就没绕开。这是命,既是命运的嘲弄,又是命运的给予。他生都拿他三叔爷爷何金石烈士做文章,没想到临了把自己也做进了烈士的行列。他这样的人也能成烈士,简直是对烈士称号的亵渎。但话说回来,烈士并非神,都是个个普通人,比如雷锋黄继光董存瑞等。细想起来,何白玉这人坦率大方豪爽勇敢和刚烈,有做烈士的潜质,老实说,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烈士的,有的人生下来就是个自私鬼贪婪的人,有的人生下来就是个懦夫叛徒,要他用身体堵敌人的机枪口或要他手举炸药包去炸敌人的碉堡,那是断断不可能的,而有的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有天当烈士的。假如是在战争年代,何白玉早就当烈士了,无须等到六十岁才获取这份殊荣,而和平年代,要当烈士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孙燕本来就是个爱漂亮的女人,与何白玉重新生活到起后,爱漂亮的天性又如回来了。她见自己体态略胖,腰宽,肚子上有赘肉,就想减肥。两人每天早晨起床,吃过早饭,去家舞厅跳舞瘦身。这样跳了大半年,每天上午出身汗,回家洗个澡,孙燕的体重竟降了十斤,过去爬楼有些喘气,如今虽然谈不上健步如飞,却没那么气喘了。她很高兴。何白玉也高兴,通过跳舞,他结识了些新朋友,也瘦了几斤,走路也有劲了。前向,两人去当年的个初中同学家做客,回来居然既没乘公车,也没打的,就那么边聊天边走回家,足有十公里。两人事后都惊讶,十公里路竟被两条腿简单的解决了。“这要归功于跳舞,”孙燕说,“跳舞把你跳健康了。”何白玉笑笑说:“主要是你进入我的生活后,使我的生活变健康了。”
舞厅距何白玉的家不太远,是栋旧(fqxs)厂房改造的。楼是几家专卖家具的商家,二楼是舞厅,三楼是健身俱乐部。后来证实,火是楼商家的女人用电炉烤孩子的衣服引发的。女人把衣服放在电烤炉上,自己就坐到街上,与另几家店铺的老板打麻将,等他们发现店里起火了,火势已经漫延开来。家具可是最易燃的材料,烧起来,哔哔啵啵很热闹。舞厅里的人都醉心于舞曲和舞步中,热闹的舞曲声像海浪样在舞厅内喧嚣,没有人听到楼下的人大声嚷叫“起火了起火了”。火冲了上来,火舌吞噬着门窗,毒烟涌入舞厅,批人就晕倒了。舞厅里有两百多人,大多是来健身的中老年男女,也有年轻人,年轻人率先向舞厅大门冲去,撞倒不少惊慌的中老年人。大家都往门口拥来,门变小了,门外又有毒烟往门里灌,些呼吸了毒烟的人就晕了过去。情急中,总算跑出来百多人。
何白玉也跑出来了,他在跑出来的惊魂未定的人群中寻找孙燕,没看见孙燕。这时,舞厅的那张门已燃烧起来。何白玉看着燃烧的舞厅,突然他十分清晰地忆起,多年前他曾梦见过大火,还梦见自己于火海中救出七个人——成了英雄。这个梦,终于在很多年后的今天应灵了。他激动了,脱下衣服,撕下边,放到水龙头下打湿,顾不得那么多地捂着鼻子,冲进了燃烧的舞厅。舞厅里浓烟滚滚,已看不清人的模样,他猫腰拖出个女人,看不是孙燕,又弓着身体冲进舞厅,又猫腰拖出个被毒烟熏晕的人,是个中年男人。他再次冲入舞厅,又拖出来人,看,还不是孙燕。他又冲进火海,舞厅里充斥着火焰与黑烟,他摸到个人,也不管男女,抓着那人的脚就往外拖,拖出来,是个老头。这时,他看见舞厅的天花板已燃烧起来,浓烟向两边翻滚。但孙燕还在里面没出来,他捂紧鼻子,果断地钻进舞厅,再去救人。他拖出第七个人时,潜意识地想他已经救出七个人,再救就超出梦境了,但他还是焦急和勇敢地冲进火海,又拖出来个晕倒在地上的女人,还不是孙燕。他个人勇敢地救出了九个人,都不是孙燕,因为孙燕第时间就被毒烟熏倒,葬身火海了。他狂怒(shubaojie)地再次冲进燃烧得很旺的舞厅,且弓着身体在地上摸人时,天花板上掉下来根梁,砸在他的头和腰上,他感觉头轰地响,就不晓得事了。他是被赶来的消防队员从火海里拉出来的,他的衣服烧光了,屁股背和手臂及半边脸,都被砸在他身上的带火的梁烧煳了。
何白玉死在医院里。急救车把他送进医院后,有两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早在急诊室里等他了,个是文革中被押到公审会上审判,后被押到马坡岭枪决的被褥厂的李书记;个是割腕自杀的被褥厂前保卫股刘股长。医生看不见他们,但何白玉能看见他俩,他俩直囚禁在他记忆的大牢里,由于三十多年里都关在阴暗潮湿的牢房中见不到阳光,脸上都长着绿霉,手和脚上也长了癣,但何白玉还是认出了他俩,因为他俩还是九六九年五月的那个夜晚被他喝令起床时的模样,穿的也是那天晚上的衣服——蓝灰色中山装,胳膊上戴着章。“是你们?”何白玉很惊讶。李书记只说了句:“跟我们走吧。”何白玉有点意外,怎么在他弥留之际竟会遇上这两个倒霉蛋?他甚至都没问去哪里,生平第次温顺地答道:“好的。”他的灵魂是另个他,也很高大和无所畏惧,下了床,跟着整死郭兴南和郭铁城后来又被他整死的李书记和刘股长走了,烧灼得十分丑陋的躯体却留在急诊室的病床上。
何白玉从火海里拖出来的被毒烟窒息的九个人,有八个人活了过来,只有那个老头因倒地后被拥挤的人踩断了脊梁骨,没再醒来。市里的领导得知这个六十岁的死者,生前先后十次奋不顾身地冲入火海救人,当即认为这样的人应该追认为烈士。何白玉的追悼会是在殡仪馆开的,市里好几个领导都送了花圈,领导还向何娟颁发了精美的烈士证书。何娟来了,穿身黑长裙,带着她那个上幼儿园的小儿子——这是个性情孤僻的混血儿,表情冷淡,追悼会上,他站在他母亲旁,目光虚无飘渺,谁也不知道这个黑头发蓝眼睛高鼻子白皮肤却长着张中国人脸的男孩脑袋里在想什么。何娟脸上没有大悲大哀,对来悼念她父亲的市里的领导和父亲救下来的八个人及八个人的家属只是轻声说“谢谢”,并伸出只冰凉的手与他们相握。事后,她对父亲被追认为烈士事,并没表现出欣慰,她甚至都不理解她父亲怎么可以不顾个人安危,次又次地冲进火海救人!她想不明白,像父亲这样只顾自己快活的人,既然已逃出火海,是种什么力量驱使他竟然战胜了恐惧!她对我们说:“我爸这样的人,想不到最后成了烈士。”这让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何秀梅对侄儿何白玉说的那句话:“你这样的人也配成为英雄?除非青山街的房屋都垮了”。青山街的旧(fqxs)房屋确实都拆了,连半间都没剩了。我很惊讶,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怎么何秀梅的话都那么灵验!
何娟带着儿子走了,高小霞开车送她母子去了机场,我们感觉她好像再不会回国了。她生母虽然还活着,但她好像不喜欢生母,更不喜欢生母家人。她在我们家长大,对生母的感情就淡薄。她的另面,也就是冷漠的面,在她四十岁后,忽然抬头了。那天她生母打电话叫她去吃饭,她从生母家回来,脸色很冷淡地对我们说:“我妈也是,要我把她儿子搞到美国去,搞去干什么?我家人够我操心的。”她说的人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然而她说这话的神态,让我们隐约想起当年何秀梅面对肖楚公那种冷若冰霜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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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就是在那些让我们惆怅的日子里,何五打电话说要回来了。那天是六月八日,从那天起,日子便放慢了,平常过个星期的时间,现在好像只过了天。好不容易到第二天,早起床,坐了很久却还只是八点钟。九点钟老是不来,十点钟仿佛在隔壁,中间隔了堵墙过不来。好不容易十点了,十二点钟却赖在户外不肯进门,像只不愿回家的大狗样拖也拖不动。下午也是这样,觉起床,坐在客厅里打牌,打了很长时间还只三点钟,又打了好几圈牌还只四点钟,再接着玩了很会,以为有六点钟了,却还只四点半。晚上那就过得更慢,平常晚上,到十点钟,只是眨眼功夫,但自从五打电话来后,时间变呆滞了,像条老牛,半天不走步。吃过晚饭看了很长时间电视才刚刚新闻联播,又看了很长时间电视,才勉强八点钟。李佳恨不得走上去把长针拨到十二,把短针拨到十。终于挨到十点该上床睡觉了,又都没睡意,因为上床也睡不着,就坐在客厅说话,边猜五的儿子是像母亲多点还是像何家的人多点,议论个没完,看钟还只十点刻。在妈的催促下,各自回房后,李佳和我又睁着眼睛看天,边想时间怎么了?哪里出了差错?怎么把时速放得这么慢?
好不容易挨到七月十五日这天,为体现重视程度,李佳硬逼着我刮干净胡子。大家穿戴整洁地坐在客厅里等五,等到十点钟等来了电话,五说他们行人先去西藏,再去云南,要过十五天才能回来。李佳简直是叫道:“还要过十五天?妈早把房子给你们收拾好了,就等你带着儿子回家。”五说:“会回家的,妈,不急,不说了。”电话挂了,丢下我们抱怨,压抑着内心的烦闷,只好再坚持十五天。
何五步入家门时已是八月初,妈还以为来了个外国人。他长发披肩,蓄脸络腮胡子,穿件黑背心,下身条前后左右都是口袋的牛仔裤,脚上双锐步旅游鞋,左手拎着小提琴盒,右手拎着个巨大的包,背上还背个大旅行袋。他还是那么精神,副旅行家兼艺术家派头。西藏高原的太阳把他晒黑了,却让他显得更结实更孔武有力。杨娜比起五年前来我们家与何五结婚时,有点变化,略丰腴了,她那白晰红润光洁的皮肤被站在纳木措湖前痴迷(xinbanzhu)地瞪着丈夫拉小提琴的高原的太阳,和长时间站在丽江街头更加痴迷(xinbanzhu)地盯着丈夫吹黑管的日头晒黑了,但是,反倒显得更加健康和年轻了。她穿着宽松的灰色无袖衫,和条不易显脏的深灰色的同样有着许多口袋的牛仔短裤,脚上也是双旅游鞋,看上去像个还不到四十岁的妇人。两人的儿子,因长期在户外活动,皮肤早被澳大利亚的太阳晒蜕层又层,再晒就只能出油了,于是闪烁着不像黄种人倒像棕色人种的迷(xinbanzhu)人的光泽,穿着短裤和背心,剃个光头,像只小黑熊蹿进来,进屋招呼都不跟人打,什么人都不放在他眼里就这间房子那间房子查看,小大人样地摇下头,大步走到饮水机前,拿起杯子接水喝,连喝了三大杯,把个小肚子胀得像面圆鼓。
五和杨娜带着他们的儿子来,最高兴的莫过于李佳和妈,虽然李佳抱着孙子亲时,孙子用双手拚力抵抗这个陌生的奶奶,但李佳还是很快乐。妈手无缚鸡之力,可是吃饭时,她还是把她的重孙子搂到腿上坐着,“小牛犊,你叫什么名字,告诉老奶奶?”五的儿子望眼父亲和母亲,这才告诉老奶奶说:“何振兴。”他不望老奶奶而是望着他妈,边撕咬着鸡腿,接着说:“老奶奶,您就是那个将军夫人吧?”我们都笑,这让我们想起多年前郭香桃的女儿从老奶奶房里翻出她舅外公的遗像事,仿佛何家的后代不用人教就能认出上几辈人的身份,似乎血液里就有这种认亲辨识亲人关系的特殊遗传。“五,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要好好培养。”李文军说。何振兴是个调皮鬼,精力旺盛得让全家人目瞪口呆,因为他可以个人玩到半夜,小小年龄就盯着虚情假意的韩剧看得津津有味,看到子夜都过了,五走上去关掉电视,小家伙才嘟着嘴去睡觉。
我们以为他第二天定会把个上午睡光,可是他比谁都起得早,爬起床,用不着别人动手就自己开电视机看动画片,又看家庭妇女们喜欢看的电视连续剧。杨娜告诉我们,这孩子是个精怪,她的朋友给他取了个小名——“人参娃”,因为他天只需睡三四个小时,精力充沛得这世上没有第二个孩子能与他匹敌。他三个月时就晓得叫妈,五个月就下床走路了,岁还不到就跟着他外公背唐诗,来之前,他和邻居家个比他大岁半的英国男孩在草坪上玩,把那男孩打得哇哇哭。这让李佳惊讶道:“那怎么行呀?”
杨娜在悉尼开了家仍取名维多丽亚的中西餐厅,装修得十分雅致,五每天下午五点至晚上八点钟的这段用餐时间在餐厅里拉琴或吹黑管,以此招揽顾客。当他黑管吹累了,他就拉琴,当琴拉累了,他就吹黑管。有个澳大利亚的小姑娘给他伴奏,那姑娘的钢琴弹得也很好。仍像在广州样,五拉琴,餐厅就热闹,外国女士比中国姑娘更热情,每晚都有女人送花给他,并走上来吻这个注定辈子都被女人们喜爱的音乐家。他身上仿佛有什么特殊气味,也就有个特殊磁场,般人见不到,也感受不出,但喜欢他这种气味的女人却为之痴迷(xinbanzhu)。有个西班牙女郎,是来澳大利亚旅游的,自从她走进餐厅,听毕五拉琴后,就不走了,已经在悉尼住了大半年,每天都来,只要五拉琴,她就如醉如痴的样子。这次他们出来旅游,也是为躲避那个热情得过火的西班牙女郎。“我得看紧点,”杨娜笑着说。
何五和杨娜只在家里住了三天,他们出来的时间太长了,要回去照看生意。家人买了第四天下午四点钟飞北京的机票,再从北京飞往澳大利亚。国庆和小霞来了,准备吃完中饭送五家人去机场。吃饭时,李佳开瓶葡萄酒,大家举起高脚玻璃杯碰了下,家人都沉默(zhaishuyuan.cc)在离别的伤感中,伤感的气氛就拉长了,也绷紧了,好像再拉下就会撕裂似的。“五,”李文军用他嘶哑的喉咙率先打破沉默(zhaishuyuan.cc),“你要经常回来,你爸爸妈妈和你奶奶经常念叨你。”五就抱歉地笑,“好的。”李文军又说:“五,李伯伯说你句,你应该经常打电话回来,别走,又电话都不打个。”五又抱歉地笑说:“好的。”
话题扯到何白玉身上,五就觉得好笑道:“真没想到白玉哥成了烈士。”李文军说:“白玉是你们家最有反抗精神的,只是他生错了年代,如果早生百年,那他是个能改变历史的人物。”我们都盯着李文军,这话有点语出惊人。我想,自从何白玉被定为烈士后,就在众人眼里升华了,身上的缺点被大家过滤了,没过滤掉的也变成了优点,所以李文军才如此肯定。他又继续美化白玉道:“何白玉天生胆量大,敢闯,在文革那样的年代,你们的爷爷是‘反动军阀’,他都敢闯,假如是战争年代”国庆同意李文军的观点说:“那是,文化大革命中,像我们这种家庭背景的人,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白玉哥做人却做得理直气壮,敢带领大家闹,敢夺权,这是要有胆量。”五接过他哥的话说:“所以白玉哥这世,最后混个烈士当,点也不冤屈。”五这句话像是句总结,大家又沉默(zhaishuyuan.cc)了,空气又凝固了,于是都把目光投到何振兴身上,这男孩虎(fuguodu.pro)头虎(fuguodu.pro)脑,边吃饭边盯着电视,边笑,清脆悦耳的笑声打破了涌现在大家眼里的忧伤。李文军称赞道:“这孩子副聪明相,精力又旺盛,将来怕是个要超过他老爷爷的下不得地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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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离我住的地方不到五公里有口鱼塘,鱼塘在岳麓山后山,是杨姓农民家承包的,鱼塘里养着不少鱼,供喜欢垂钓的人钓鱼。李文军住到我家后,每逢秋天,天气晴朗时,他会独自拿着钓杆,搭车来这里钓鱼,边呼吸山林的空气。鱼塘的四周是大片茂盛的山林,那大片山林在阳光下没完没了地吐氧,李文军大口呼吸着氧气,感觉心肺都打扫干净了。我也去过,但不像李文军那么勤快,李文军爱垂钓,我是偶尔为之。不过,自从李文军满了八十五岁后,李佳就不准他独自出门,怕她哥路上不小心绊倒。但那天——那是何五家人走后的第六天,李文军说他好久没吃鱼了,他说这话时老脸上既有追忆又有向往。李佳看哥眼,随口说:“明天我去买条鱼来吃。”李文军摆手,说他想去钓那口塘里的鱼,因为那口塘的水是雨水和山泉水,鱼的味道吃起来特别鲜美。次日早,他把鱼杆从晾台上拿下来,坐在沙发上绕线。李佳看眼外面说:“哥,天太热了,不要去钓鱼。”李文军把鱼杆鱼线整理好,对妹妹说:“我中午不回来吃饭。”李佳问:“你中午吃什么?”李文军已走到门口换鞋了,答:“等下路过夏门面包店,我买个面包当中饭。”妈坐在她房里说:“文军,晚上等你钓的鱼吃。”李文军答:“好。”
这天的骄阳烤炽着长沙大地,蝉早就在树枝上鸣唱。李文军心里高兴,很想到杨家鱼塘钓几条鱼,路经夏门面包店时买了个面包,上了辆开往汽车西站的公共汽车。他坐了三站,下车,向岳麓山下的那家农家乐走去。太阳很大,但走在通往半山腰路上的李文军,因呼吸着山林里吐出来的新鲜空气,点也不觉得晒人,反倒觉得周围的山林都对他招手对他笑,像迎接贵宾样迎接他。十点钟,李文军来到了杨农民家的鱼塘前。这口塘有两个足球场大,杨农民?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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