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哪怕只是点点好,他也能发现,并告诉王玉珍,“你看这草,多绿呀。”他说。王玉珍笑着点头。他又指着棵树说:“你看这树,叶子真好看。”王玉珍就看那树。他又说:“玉珍,你看这水,多清呵。”王玉珍又把快乐的目光落到水上。这都是他俩外出散步或踏青时说的事。在家里,李文军也会在细节上做文章,他把桌子椅子和窗玻璃抹得尘不染,甚至还要王玉珍去检查门缝抹干净没有。假如王玉珍不去,他会殷勤地拥着王玉珍去,硬要她伸出手指摸门缝并表扬他。他会笑着回答:“我就是希望你能生活在干净的环境中。”妈听王玉珍这么说后,点头说:“文军懂生活,比何家的男人懂得在余生中寻找幸福。”李文军觉得自己做这切都很值道:“如果不懂得珍惜生活,不懂得珍惜每时每刻,那活着是浪费生命。”妈表扬李文军道:“文军说得好。”
文军这话听起来很轻松,想起来却凝重,因为我们哪里做到了去珍惜每时每刻啊,差不多是在浪费生命。我看眼王玉珍,她比早两年消瘦了,脸上没有了过去的红润。她也跟李文军样把头发染黑了,但尽管如此,她脸上却没了早两年的光润,皮肤正在衰老中变干和变硬。她七十多岁了,岁月在她脸上自然就纠缠不清,而且死神已向她悄悄走近了,只是我们这些凡人不知道而已。
这时,电视上,北京上海广州武汉和长沙的民众都起来,等待着新旧(fqxs)交替的最后时刻到来,北京的中华世纪坛上,倒计时牌走到1999年12月31日23时59分50秒时,首都的数万名群众随着倒计时牌上的数字高声齐呼:10987654321!那刻,窗外鞭炮声大作,我才想起我们过日子过麻木了,竟忘了买鞭炮迎接新千年。我扭头对李佳说:“我们忘了买鞭炮。”我突然看见李文军紧紧攥住王玉珍的手,王玉珍见我的目光无意中落到她和李文军的手上,想把手抽出来,但李文军没让。电视机里欢呼声片。妈歪着头看荧光屏,脸上充满由衷的喜悦和惆怅。这两种表情并存于她脸上是可以理解的,也许那刻妈想到了爹,因而惆怅涌到了脸上。妈不无骄傲和伤感地说:“二十世纪了。”妈骄傲是她没想到她活了这么长时间,妈伤感是她那辈人,很多都死了。李文军脸上挂着笑,笑得竟有些陶醉的模样说:“感谢上帝,我们平安地活到了二十世纪。”那天晚上,李文军和王玉珍就睡在客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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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白玉来看我们,八成是路过,平常他是电话都不打个的,这些年他在外面打拼,并没打拼出什么结果,脸上就多少有些郁闷。白玉是长沙市最早批骑摩托车的,但是他没有混出来,他不是那种心要把自己发扬光大又野心勃勃的人,他平和懒散好玩勇敢和仗义,但他不愿意为什么事情狠下心来艰苦奋斗。在我们这个家族里,他是典型的我行我素者,没人能改变他,劝也劝不醒。还在多年前,当郭承嗣对我嘀咕他的事时,我曾劝他别管那几个当年跟着他闹的朋友,但他不听,他把自己当政府,接济着那几个人。那几个人也乐于他施舍,天天坐在他酒店里等饭吃等酒喝,还要他提供条条烟,到后来,被老婆抛弃的杨敬国索性睡到酒店里,把他的酒店当成自己的家。何白玉没有嫌弃杨敬国,心里总为自己没坐牢而他们分别坐了几年或十几年牢而感觉对不起他们,当杨敬国脸郑重地提醒他“李大志的病可能好不了了,他死了,我们应该照顾好他女儿的生活”时,何白玉脸义气地答“那当然”,转身便拿出万块钱给杨敬国,让他去给李大志的老婆。早几年,王刚强猥琐着脸,吞吞吐吐地向他借钱给儿子买房子,他那天走不开,便从保险柜里拿出存折,把密码告诉王刚强,让王刚强去取三万块钱。王刚强却取了五万,他知道后,也只是打了王刚强拳,没有过多计较,仍然同王刚强做朋友。但从那以后,何白玉再没想过要存钱,就还骑着那辆破摩托车,不像国庆,下海才几年就买了处五室三厅两卫的大房子,又在上个月买了辆轿车。归结起来,白玉这些年的精力和钱财,大部分花在朋友和女人身上了,除了接济朋友,他见个爱个,只要有机会,就对身边的女人大献殷勤,如果对方接受他的殷勤,他会有更多举动,送花送衣服,送名牌鞋。这些年里,他送给女人的手机不下十个,其目的是希望那些女人爱上他,可是没个女人愿意跟着他起慢慢变老,都看不得他把那几个已经“报废”的朋友视为知己,断然跟他拜拜了。
何白玉的那家酒店因修路被拆除后,他又在四方坪开了家土鸡店,这家饭店就没那家酒店气派,也没用那么多钱装修,将就着干。生意还勉强过得去。当杨敬国和王刚强又找来,围着他吃时,他索性把酒店交给这两人经营,好腾出时间心意地找对象。去年,他跟个结婚半年就离了婚的年轻女子同居,那女子比他小三十岁,他带来让我们见过,长着双斜眼睛,嘴巴有点大,牙齿不是白的而是灰的,说话爱拿眼睛斜视别人。何白玉还真有跟她结婚相守到死的打算,还找国庆,让国庆去他家看如何重新装修房子,正在他作装修计划的节骨眼上,也就是上两个月,他发现她跟他请的厨师私通。厨师是个帅小伙子,身高也有米七六,关键是人年轻。有天傍晚,何白玉去朋友家打麻将,本来是打算玩到凌晨,可还不到十点钟,其中牌友的母亲突发心脏病,那牌友就急着往医院里赶去,何白玉自然也骑着摩托车回家。他用钥匙开门,门反锁了,拧不开。
他马上联想到曾经背叛他的小向,就大声喊门,女人隔了几分钟才来开门,脸懒洋洋的,并不惊慌。他冲进房间,房间里倒是没人,他奔到晾台上,厨师弓腰躲在晾台上。他操起张折叠椅砸向厨师,厨师用手臂挡了下,叫声“哎哟”,就猛地推开他,朝门外奔去。何白玉愤怒(shubaojie)地直追到楼下,折回来时,女人正收拾衣物。他愤恨地揪住女人的脖子,把女人顶到墙上。女人不怕地踹他下身脚,还真踹在他下身上,他痛得叫了声,蹲到地上。女人说:“老子学过散打的,怕你吧?!”女人拿着自己的东西,走了。
何白玉的心灵上没设门,你随便就可以进去,取点自己想要的东西,甚至都不用打招呼就走人。当年何陕北就是这样的,郭承嗣也这么干了,他的个个朋友和后来的个个女人大多如此,步入他的心扉,弄点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走了之。他把这事讲完后,恨道:“当时我真想把她掐死。”他很忧伤,还十分可怜,人就有点憔悴老态。说起来,上天还算对他客气,没让他受大难吃大苦,即使当年把他抓进去,也没对他怎么样。但岁月也没怜惜他,在他脸上留下了很多道时光流逝的印渍,这印渍就是在他额头和两边鬓角上悄悄留了不少老年斑。我说:“看开点,再找就找个年龄跟自己悬殊不大的,起过日子。”白玉晃晃他那颗悲伤的头,从他干燥的嘴唇里蹦出两个长沙底层人士常说的脏字:“找卵。”
命运好像在捉弄他,当然也在捉弄每个人。文化大革命中,何白玉何等威风?别人不敢搞女人,他敢。他也是长沙市里第批骑摩托车的,甚至是第个拍胸脯就叫人抬台彩电走进李大志家搬只冰箱到王刚强家送台洗衣机给杨敬国的大方豪爽的男人。可是这后面的十来年,不知他在哪件事上冒犯了天神,上天不再给他好运。他跟小向没有孩子,与后面的女人也没有生子。他唯的女儿何娟,如今在美国,边做学问边养育儿女,根本无暇顾及他。在社会上打拼和折腾这么多年的何白玉,如今年龄大了,也有了落寞感。曾经在他眉宇间聚集着的火焰,熄灭了。那个何白玉是可以把厂长拎到台上揪斗,可以铁棍把工会赵主席打成傻子,还可以把李书记和保卫股刘股长从床上提起来,勒令他们站在房中央嗦嗦发抖的。那个何白玉可以踢支扫把给老厅长,让老厅长去打扫厕所;可以把卷白纸扔给办公室主任,让他拿毛笔抄写他写的大字报。那个何白玉瞪你眼,会让你寝食不安,叫你连续三个月睡不踏实,晚上听见猫叫都怕得要死。如今的何白玉,像雾中的月亮,孤零零地落在水里,扔颗小石子进去也会泛起大片涟漪。“叔叔,何娟叫我去美国,”他说,“要我去美国教我外孙外孙女说中国话。”我笑。白玉说:“我女儿,她小时候我可从没管过。”李佳大声说:“幸亏你没管”李佳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到堂了。
日子天天过,春天又来了,几只雏鸟在枝桠上尖叫,扇动着翅膀。山坡上的映山红开了。星期天,何懿来就埋头学习。她这年长了个头,有米六五了,但苗条得像根豆芽,脸色有些紧张,这是她想考重点中学的高中,人突然发起狠来,我们说话的声音只能放到最小,稍大点何懿就会尖叫:“爷爷奶奶老奶奶,声音小点。”临近中考的那个多月,何懿不来了,她不来,高小霞就得在家里做饭给她吃。何懿发狠发晚了,就没考上重点高中。国庆说,如果没考上重点高中,放在普通高中读书,何懿会把自己的前途玩掉。何懿有点男孩子性格,大大咧咧的,这么大了,有时候脸都不洗就往学校跑,属于那种晚熟型的姑娘。国庆觉得这样的姑娘容易被别人影响,加上她玩的那几个伴都把读书视为件烦躁的事,他决定把何懿送到英国去读高中,与那几个姑娘彻底隔绝开。国庆其实是受他表姐郭香桃和表哥郭承嗣的影响,郭香桃于几年前把女儿送到美国去接受高中教育,而郭承嗣却把儿子送到了德国。国庆不甘落后,把这两年赚的钱换成英镑,毅然将女儿送上飞往英国的飞机。
有天,李文军来借钱,脸色非常疲惫。自从他与王玉珍结婚后,他第次个人来。他直接从肿瘤医院来的,不幸的事情发生在王玉珍身上,她患了直肠瘤,查出来已是晚期。难怪王玉珍这两年人越来越消瘦,原来吃进肠胃的营养全部被癌细胞取走了。李文军个人在医院里招呼王玉珍,我们要他请个陪护,他不要。他住在医院,睡在医院,间大病房里有四名肿瘤病患者,还有陪护和病人的亲属来来往往,当然就休息不好。妈看着满脸疲倦的李文军说:“你别把自己累垮了。”
我大哥留给王玉珍的钱都被王玉珍和李文军这十多年游山玩水地“游”掉了。李文军昨天已跟我们打了电话,李佳去银行取了三万块钱,把三万块钱拿给他,他接了钱,说:“我们的全部积蓄都用光了。”李佳问:“会有救吗?”李文军说:“只要有线希望,我也不会放弃。”李佳留他吃饭,他没吃多少,说睡眠少了,上火牙疼。他用鸡汤泡饭,好不容易吃了半碗,放下碗筷,坐在沙发上没分钟就打鼾了。我们看李文军,他本来就老了,陡然觉得他更老了似的。他可能有半年没染发,头上已长出寸多长的白发,稀疏的白发颓废地垂落在脑门上,眼睛周围爬满皱纹,嘴角已下垂,歪着,嘴角的皱纹都与耳根接轨了。衣服皱巴巴的,还脸疲惫和忧伤。李佳起身,拿床薄毯轻轻盖到他身上。我小声说:“他这向在医院里招呼玉珍,太累了。”我把电视机关了,然而不到半小时,他醒了,蓦地瞪大眼睛说:“我得去医院。”他掀掉薄毯,与我妈打声招呼,匆匆走了。
个月后,王玉珍死了,死在省肿瘤医院。李文军悲痛不已,哭得口气没喘过来,休克了。医生把他抢救醒,他又捶胸顿足地哭泣,抱着尸体,要跟王玉珍起死。医生和护士都感动得流了泪,觉得这个老头太痴情了,就给他针镇静剂,让他昏睡,才把尸体从病房搬到停尸间。过了两天,何娟出现在医院里,身边站着个漂亮的小姑娘,还站着个很英俊的小男童。她听说奶奶死了,就带着女儿和儿子飞来了。她女儿六岁,黑头发白皮肤蓝眼睛,却长着何家后代那种标签似的翘下巴。儿子四岁,比我们眼里任何个小男孩都帅气,身上流着日耳曼人的血液,额头平整宽阔,表情高贵沉静,同他姐姐样也是黑头发白皮肤蓝宝石样的眼睛,也长着何家那种傲慢的翘下巴。他瞪着曾外祖母那张冰冻着的苍老的脸,问母亲:“妈咪,这个人是您奶奶?”何娟泪流满面,没听见儿子说话。六岁的女儿很懂事的样子拉弟弟衣袖把,示意弟弟不要打搅悲伤中的母亲。何白玉反倒没有女儿悲伤,因为他经历过太多的分离死别,面对母亲辞世,他表现得比较平静。
青山街三号已经拆毁了,何娟就带着女儿和儿子住在我家。妈整天盯着这对姐弟,说这对姐弟虽是混血儿,可是有很多地方还是像我们何家的人,脸形像,下巴更像,说话和站在隅思考问题的样子也是何娟何懿小时候的神态。妈常把这对姐弟搂在怀里。妈说,这个说话尖声尖气的小姑娘,有点像死去的老奶奶,额头嘴唇下巴都像,要不是眼睛是蓝色的,鼻子又高点的话,不就是她高祖母再世吗?姐弟俩时而讲英语,时而讲半通不通的中文,满屋子地跑,桌子沙发成了姐弟俩的跳台,有天弟弟站到椅子上,爬到衣柜上去了,准备往下跳,吓得李佳大叫着跑过去阻止。那天,国庆打量着这个胆子大得没边的小捣蛋,对白玉说:“哥,你这外孙有点像爷爷。”白玉答:“我也觉得。”何娟带着女儿和儿子住了星期,几乎天天带着小姐俩弟出门,去见她想见的同学。随后她走了,她丈夫打电话来,说家里的老三,整天吵着要妈妈和哥哥姐姐。她来的时候已怀了第四个孩子,回美国半年后生了。她打电话来,李佳很高兴,放下电话对我说:“何娟真行,又生了个儿子。”
自从王玉珍死后,李文军就住在我家了,因为李佳怕她哥个人住在与王玉珍生活过的家会受不了散失亲人的痛苦。事实上,李文军确实深陷在痛苦的泥塘里不能自拔,像根木头样,要他吃饭他就吃饭,要他睡觉他才睡觉。这样过了半年,李文军似乎才喘过口气来。天,他深深地叹口气,脸色就转好了,不再是那种让人担心的土灰色,说:“要是我死在玉珍的前面就好了。”妈批评他:“你这是自私呢,你想死在玉珍的前面,你是要把痛苦留给玉珍。”李文军认识到自己不对就不再说这话了。
李文军住在这里,妈和李佳都高兴,因为我们可以起怀旧(fqxs)。妈回想到什么会突然问:“文军,还记得九三七年的时候吗?”或者问:“火烧长沙的那天晚上,多么吓人还记得吗文军?”或者说:“日本鬼子第二次攻打长沙时,你们把鬼子打退后,长沙的老百姓跑到街上敲锣打鼓地欢迎你们你还记得吗?”李文军回答:“记得记得,那时抗日,军民致对外。”妈又继续回忆道:“九四五年抗战胜利,次年春节,老奶奶让我和张桂花包饺子给你和胜武等几个军人吃,有这事吧?”李文军说:“的这事,那饺子好吃,包了好多肉在饺子里。现在我还能回忆起那种味道。”妈和李文军我,还有李佳,整天都是说过去的事,对眼前的事情根本就不关心。我们回忆个个人,回忆得很伤感,但正因为伤感就进步回忆,好试试我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到底有多大。我爹老奶奶爷爷张桂花婶婶梨花伯妈我岳父李雁军将军二叔何金林大哥何胜武二姐何秀梅堂弟何陕北和王玉珍,这个个曾活着的亲人都是本本书,打开,都写着尖锐复杂和隐晦的内容,又都藏着不少有趣的故事,只是三叔何金石烈士被我们回忆得较少,因为只有李文军小时候看见过他。我们每天都是同样的话题,不断重复地聊着,点点地回忆,点点地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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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出乎我们的意料,何五带着个穿戴得十分讲究成熟得有些过了的女人出现在我们眼里。我们并没老眼昏花,这女人确实不像二十多岁的姑娘。我们正愕然,不知怎么称呼她,五却告诉我们,这是他未婚妻,他和她准备去澳大利亚。何五的心是冷漠的——这个在十多年前的那场动乱中戴过黑纱说过怪话被校长严厉批评过的何家后代,心里是没有父母的,他被另个心很野的澳籍华人杨娜勾走了,——那是个祖籍广东中山的女人,可是她心里并没装着中国,而是装着跟她毫无关系的澳大利亚。多年前何五在夜总会吹黑管的同时,也在家演艺厅拉小提琴,打两份工。演艺厅离那家夜总会不远,何五每天晚上八点半准时出现在演艺厅的舞台上,穿着笔挺的黑西装,戴着墨镜,站在聚光灯下拉三支小提琴曲,拉完,很礼貌地谢幕,马上赶到夜总会吹黑管。每天夜里,十二点钟以后到晚上八点半钟以前,时间都是他自己的。他可以玩到凌晨四五点钟再回房间,呼呼大睡,觉醒来,往往是下午四五点钟,所以他的白天是晚上,晚上是他的白天。还在五年前,有天——那是七月里的天,个年轻女子请税务局的人吃饭,吃饭时税务局的干部说:“我很喜欢去演艺厅听个戴墨镜的年轻人拉小提琴,他可能是个瞎子,那瞎子的小提琴拉得真好。”那女子被税务干部带进那家演艺厅,于是她被五的琴声深深迷(xinbanzhu)住了。
那女子小时候也学过小提琴,只因天赋不够充足,中途放弃了。过了几天,她耳朵痒,又去听五拉小提琴,听完后,她走出来,叫住五,“音乐家,我叫杨娜,我希望你能上我的维多丽亚中西餐厅拉小提琴。”何五随口答声“我考虑下”。何五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隔了段时日,杨娜打他的手机,问他考虑得怎样。何五于那天下四点钟,身黑西装地走进维多丽亚中西餐厅,把小提琴盒打开,站在搁着钢琴的台子上,拉着大家都熟悉的舒伯特的《小夜曲》。当时些人坐在餐厅里喝咖啡,突然有支舒缓的小提琴曲在餐厅里飘扬,就都把注意力投放到拉着小提琴的何五身上。何五穿着五公分厚的皮鞋,身高蹿到了米八七,身黑西装使他的身材显得修长挺拔和傲慢,下巴上夹把小提琴,还戴副墨镜,人就更加气质。他拉完《小夜曲》,又拉另支大家耳熟能详的《梁祝》,这支优美的曲子从他的小提琴上泻下来,真是凄凄婉婉如诉如泣,把很多来餐厅吃饭和喝咖啡的人都震撼了。当最后个音符从他的琴弦上飘下来时,餐厅里破天荒地爆发大片掌声。个身段很漂亮的女人拿着支玫瑰,笑盈盈走上去,送给他。何五说:“谢谢。”那漂亮女人没说话,转身回到座位前坐下,那里还有男女,都望着他。何五拉支欢快的小提琴曲,以示谢意。又个着身白衣服的女人拿着桌上的玫瑰花,不好意思地笑着走来,何五回个笑,接过玫瑰,放到钢琴上。那天,他前后接了三十八朵这样的玫瑰,直到六点钟,他收好琴,杨娜才从隅款款走来,说:“你的琴拉得真好,让我都陶醉了。”
何五提起琴盒要走,杨娜说:“何先生,你第次来,我请你吃饭。”何五是从不让女人掏钱吃饭的,这么多年里,他第次接受个女人请他吃饭。吃饭时,何五感觉戴着墨镜吃饭不礼貌,便摘下墨镜,放在桌边上。杨娜吃惊道:“咦呀,你不是瞎子。”何五坦率和懊恼地说:“他们说我这双眼睛太勾人了,我只好找副墨镜遮着。”杨娜笑道:“没那么厉害吧?”何五瞟她眼,杨娜立即发自内心地尖叫声:“我的天,确实太勾人了。”何五看杨娜的表情,就预感又遇上麻烦了。“你别这样看我,我可是很花心的。”他用警告的语气说。杨娜笑,“我也花心呀,”她说,继续盯着他。
就跟半个世纪前,他的姑妈何秀梅为自己的美丽而苦恼样,何五直为自己英俊洒脱的模样郁闷了整整二十年,看来还得郁闷下去,因为他禁不住杨娜女士的恳求,答应她每天下午四点钟去维多丽亚中西餐厅拉琴,但为了不让杨娜女士动心,那天他破天荒地起个早床,在去健身俱乐部的路上,特意拐弯去处专门给老年男人剃头修面的摊子,把乌黑茂盛的头发全剃掉,刨了个光头。他不知道,半个世纪前他姑妈何秀梅为使李文华等追她的男人痛心地离去,也是把自己剃成光头。何五并不知道上天定在他身上赋予了魔力,他随便做什么都是出奇的好,拉琴吹黑管就不用说了,即使在健身房练健身,他的力量也表现出超群的好,让那里的朋友称奇。没想到的是,他剃了光头后,更帅了,那颗光头透着超出常态的冷峻和美,闪着让女士们心颤的冷光。
个月后,也不知是何五的琴拉得好,还是他那颗完美无比的光头太迷(xinbanzhu)人了,顾客越来越多,竟发展到要打电话预订餐位,不然就没座位了。杨娜很高兴,每天都坐在餐厅里欣赏他。有天——那是何五在维多丽亚中西餐厅拉琴年半后的个晚上,那天晚上月明星稀,空气中花香四溢,何五吃过晚餐,坐在花坛旁抽烟,她缓缓走来,在他旁的花台上坐下说:“何先生,我要你晚上也来拉琴,有个钢琴弹得很好的女孩子是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我让她给你伴奏。”何五说:“晚上九点到十二点是我在夜总会吹黑管的时间。”杨娜女士尽管比何五大三岁,有丈夫和个儿子,但这并不妨碍她想独霸何五的决心。当她得知夜总会给他只有六千元月时,她笑笑说:“你只准在我餐厅里拉琴和吹黑管,我给你三万元月。”何五真的没办法拒绝她,这个世界上,有些女人你是无法拒绝的,杨娜女士便是那种她提出什么要求,你都无法拒绝的女人,因为她不光人大方,还十分漂亮——时间这架机器在她身上出了故障,有点停滞不前,虽然事实上她比何五大三岁,可是竟让何五觉得她比他小五岁。个星期后的晚上,何五身白西服地站在维多丽亚中西餐厅拉小提琴和吹黑管了。他的黑管也吹得十分好,在夜总会,他的黑管往往被喧闹的电子琴,和同样喧闹的电吉它及强有力的架子鼓奏出的声音所吞没,在维多丽亚中西餐厅,从他黑管里吹出的声音不受那些乐器干扰,就低沉舒缓优美,加上他那颗闪着冷光的光头和那副宽大的墨镜形成的鲜明的标志性,让女士们莫名地兴奋,让先生们莫名地忧伤。
“我已经爱上你了。”杨女士高兴得忘形道,“我要为你离婚。”何五没说话,他是来挣钱的,不是来找女人结婚的。他把黑管放好,又对餐厅的男士和女士们拉起贝多芬的大调《小步舞曲》,有人竟跟着小提琴拉出的曲子哼唱,边陶醉的模样摇头。就有漂亮女士走过来送花,对他笑。晚上,那个弹钢琴的女孩为他伴奏,他就很投入地拉《梁祝》。有时候他累了,弹钢琴的女孩就会弹支欢快的钢琴曲调节气氛。这样过了十个月,维多丽亚中西餐厅的晚上,人多得成灾,边喝咖啡或茶,边听他拉琴或吹黑管的人致使维多丽亚中西餐厅人满为患。杨娜高兴极了,禁不住叫道:“今天晚上你是我的。”何五点也不惊讶,但他没打算把自己给这个女人,他那神圣不可侵犯的自尊心可不同意他做女人的情夫,他淡淡地说:“你要是能离婚,我可以考虑,我可不想偷偷摸摸的。”说完,何五把杨娜女士晾在马路上,骑上他早两年买的辆铃木太子摩托车,狂奔而去。
杨娜的丈夫是广州市人,有几个在社会上玩的朋友,当他得知老婆是为那个拉小提琴和吹黑管的年轻人而要跟他离婚后,他把个社会上的朋友约到餐厅吃饭,指着何五对那人说:“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要他在广州消失。”那人拍胸脯说:“包在我身上。”杨娜的丈夫给了那人万元,那人叫来两个混混,他们身上没有音乐细胞,听不出何五的小提琴拉得有多好,也听不出何五的黑管吹得有多棒。他们打着哈欠,等着,终于很不耐烦地等到十点钟。他们先走出来,守在门外,看见何五走向铃木太子,其中个抓住摩托车的龙头。何五借着路灯的光打量他,见他脸蛮相,问:“你什么事?”蛮汉说:“我们要你在广州消失。”何五感到莫名其妙,“凭什么要我消失?”蛮汉说:“凭拳头,你明天就滚出广州。”何五冷笑着发动摩托车,蛮汉就是拳打过来,何五感到眼冒金花,胯下的摩托车倒在地上,他怕汽油渗漏而弯下身扶摩托车时,矮壮汉在他腰上踹了脚。何五愤怒(shubaojie)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这双拉琴的手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神力,竟抓住矮壮汉的两只胳膊把矮壮汉举过头顶,掷在蛮汉身上,扶起摩托车,骑着走了。
何五回到自己租的房间,刚坐下便接到杨娜的手机,杨娜说:“我刚听保安说有人打架,是不是你打架?”何五说:“没错,他们要我从广州消失。”杨娜说:“谁要你从广州消失?”何五瞧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左眼睛上有块青色,肿了,手指触上去就痛,说:“不知道。”杨娜问:“我能来看你吗?”何五不想亲近她,“没必要。”他洗把脸,这才躺到床上睡觉。觉醒来,已是中午,他到楼下的饭店吃了个盒饭,随后去健身俱乐部。他脱下衣服,拎起那对最重的哑铃,轻轻松松地做了百下扩胸运动,然后又举起百二十公斤重的杠铃,上下地练胳膊腿和腰部的力量。他练完健美,冲个澡,来到维多丽亚中西餐厅时,杨娜见他脸肿了,很关心地问:“痛吗?”何五说没事,杨娜说:“你今天别拉琴了。”何五照样拉琴,照样吹黑管,把黑管的曲子吹得十分低沉忧伤,让些吃饭或喝咖啡的先生和女士们不断地扭头看他。他吹完黑管,又拉起凄婉的《梁祝》,以致很多顾客都停下吃喝,长久地注视他,沉迷(xinbanzhu)在他拉的琴声中。等他把《梁祝》拉完,个苗条的姑娘手捧大把玫瑰走上来,何五弯下身接玫瑰时,那姑娘趁机在他脸上亲了口。这情景让杨娜瞧在眼里,嫉妒得浑身发颤。十点钟,何五拉完圣桑的《天鹅》,把小提琴放入琴盒,准备走时,杨娜走近他,脸妒忌道:“刚才有女孩子亲你吧?”何五见她目光闪亮地望着他,就扭开头,“这有什么奇怪的?”他提着琴盒走出玻璃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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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门外是十二月的天空,这个时候如果在长沙,棉袄已上身,可在亚热带的广州,穿件衬衣就行了。何五拎着琴盒,走向他的摩托车,将车钥匙插进锁孔拧,铃木太子发动了。他骑上摩托车朝前驶去,可是摩托车歪歪扭扭的。他下车看,摩托车的轮胎都瘪了。昨晚那三个威胁他的人又出现在眼前,迅速围住他。高个子蛮汉握根铁棍,人比昨晚更凶,说:“你还敢在维多丽亚拉琴,你真的不怕死?”何五镇静地看着蛮汉说:“我的摩托车胎是不是你们扎烂的?”高个子蛮汉旨在要赶走他,嘭地铁棍砸在摩托车的尾箱上,电胶木的尾箱顿时开裂。何五大怒(shubaojie),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集聚着无穷的力量,便将摩托车拎起,摔向拔刀砍他的矮壮汉子,矮壮汉子被摩托车撞倒了。他又抡起摩托车砸向高个子蛮汉,高个子蛮汉被摩托车砸着,手中的粗铁棍掉在地上。何五弯腰捡铁棍时,另中等个子的壮汉对着何五的腰匕首捅来,匕首扎进了何五的腰,何五却把揪住他的颈根,卡嚓响,拧断了对方的脖子——这是他曾祖父遗传给他的神力,接着,他拣起粗铁棍,铁棍砸在举着砍刀朝他砍来的高个子蛮汉的脑瓜上,高个子蛮汉连哼声也没来得及就栽在地上,血和脑浆并迸流。何五看见餐厅的几个保安冲来,这才松口气,于是他感觉腰部很痛且鲜血直流,身体软,倒在街上。
小提琴手何五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里。他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个人是直守在他身旁的杨娜女士。“你醒了?”杨娜说,双哭红的眼睛闪现出惊喜之光。何五问她:“我这是在哪里?”杨娜说:“医院。”何五这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事。公安来了,让杨娜女士离开,他们告诉何五,他打死了两个人。何五有点难过,说:“是他们先袭击我,他们不准我在维多丽亚中西餐厅拉琴。”何五说了很多,把整个过程详细地告诉了公安人员。公安人员做了记录,然后对何五说:“你好好养伤。”
何五在医院里住了个月,个月后他出院,去了深圳,在家夜总会吹着黑管,仍然过着白天睡觉晚上玩通宵的夜猫子生活。这样过了年,天夜晚,演出完毕,几个人走出夜总会,正打算去吃宵夜,蓦地觑见个女人站在隅冲他笑,原来是他差不多忘光的杨娜。她老些了,脸上没了在维多丽亚中西餐厅里当老板时那种光彩夺目感,有点憔悴,但衣着还是那么时尚身材还是那么苗条好看。“是你?”他说。她没有埋怨他不辞而别,告诉他自己就住在这家酒店,他可以去她的房间坐坐。他犹豫片刻,还是去了,为自己被她找到既懊恼又高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在房间里坐下时,这么问她。她温柔地笑,“我呀,是家家又家夜总会地找,才看见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人。”何五感到惭愧,他躺在病床上养伤时,她确实做到了关怀备至。“我离婚了。”她说,把手放到他胳膊上,“当公安局的告诉我,是我丈夫雇那几个人要杀你,我就坚决跟他离婚了。”他们像老朋友样说着话,时针指到寅时,她起身,就像老夫老妻样,点也不难为情地脱着件件衣裤,脱得只剩只精美的||乳|罩后,对他笑说:“你坐下,我去洗个澡。”
他没有走开,有片刻他想起身走掉,但他留下了,听着从浴室里传来的哗哗哗的流水声,想她可是为他离的婚,她为找到他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他走,她会伤心的。她洗完澡走出来,身上只裹着洁白的浴巾。他走进浴室,冲个澡,再走出来时她已躺在宽大的床上,对他温存地笑。两人爱,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疯狂的女人,他被她狂热的爱情感动和征服了。那几天,两人放下手中的事情就爱,有天,两人做完爱,她问他:“你爱我吗?”何五从来没对任何个女人说过“我爱你”,他的小姑妈曾告诫他不要轻易地对姑娘说“我爱你”,以免落下口实,被他以后又不爱的姑娘说成是爱情骗子。多年里,小姑妈生前唠唠叨叨说的其它话他都忘了,惟独这句话,他不但听了进去,而且固执地遵循着。当年他与英语老师同居时,英语老师曾三番五次地逼问他,他始终没让英语老师如愿以偿。后来他还跟几个女人有过年或半年的同居生活,也始终不肯说“我爱你”。这天,他看着为他付出很多的杨娜,深切感到在他犹犹豫豫地接受她的爱情后,他也爱上了她,他感谢她为他做的切,终于将这三个字从嘴里第次吐出来:“我爱你。”何五把杨娜带回了家,这真是个面部十分温情贤淑的女人。她不到分钟就讨得了李佳的欢心,用分半钟便赢得了我妈青睐。她说她定要为何家生个儿子,这就是妈喜欢她的地方,妈抓着她的手不放,像当年老奶奶抓着李佳的手样,“奶奶等着抱重孙子。”
何五和杨娜在长沙举行了个简单的婚礼,他不喜欢形式上的奢华,只是叫了几个高中同学和几个在长沙工作的大学同学,就两桌人,看起来不像结婚而像家庭聚会。第二天晚上,国庆受他妈之托出现在弟弟面前,他妈忙拉着杨娜上街,借口想买件衣服让杨娜替她参谋。婆媳俩出门,国庆就力劝五不要去澳大利亚,说中国现在是全世界最大的工地,拥有十三亿爱玩和好面子的消费者,干什么都可以发财,机会反而比澳大利亚更多。国庆说:“这几年,我搞广告和策划,还做装修,认识很多从国外回来的朋友,他们都说国内发展得很快,尤其北京上海和深圳,比国外发达国家的些城市建设得更具现代气息。你和杨娜如果不喜欢广州和深圳,可以去北京或上海继续做餐饮生意。”五完全听不进去,伸个懒腰给他哥,他个人在外面生活惯了,不习惯听从家里人劝阻或给他出主意。
五走了,随他妻子去北京的澳大利亚使馆签证,几天后他便在澳大利亚的天空下边散步边打手机给国庆说:“哥,这里的天空真蓝,很蓝很蓝。你应该来看看。”国庆没时间去澳大利亚看蓝天,回答五说:“海南岛的天空也很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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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何五是个脑袋里没装长沙也没装父母的四海为家的人,他好像是从青山街三号的墙缝里钻出来的蛐蛐,被我们不经意中养育成|人。这点酷似他那个变成块“烈士军属”牌钉在门上的三叔爷爷,脑袋里根本就没有亲情这根弦。何五去澳大利亚后,仅仅就是给国庆打了个“天空很蓝”的电话,从此再没有丝半点音讯,直到五年后,我们差不多已不去想这个无情无义的儿子,而且已下定决心打算把他忘记的那天下午四点钟,李佳午睡起床,突然接到五的电话,说他准备和老婆带着儿子陪几个澳大利亚的朋友去西藏旅游,下个月回来。李佳听得头阵晕旋,手中的话筒掉到地上,忙又抓起话筒,惊讶道:“五,你有儿子了?”五在电话里告诉他妈,他儿子三岁三个月了,身虎(fuguodu.pro)劲,前世怕是只老虎(fuguodu.pro)。李佳放下话筒时,气都喘不过来,心闷得厉害,只好拍打着胸部,借用外力帮助心脏排忧解难,边堵气地对我道:“你们何家都是这样的种。”李佳是说五太不像话了,连儿子出生都不告诉我们。还层意思,就是谴责何家的人生性冷漠无情。我没有计较李佳的气话,反而笑笑说:“他能带着儿子回来看我们,已经很不错了,个月很快的。”
真的是这样,我们都觉得时间仿佛第三次提速了,个月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还在几年前,李文军就宣布:“现在,年就像年轻时候过个月样,快得很。”妈那天接过李文军的话说:“是啊,过年就像上个星期的事,这个星期二就又要过年了。”妈这么说我也认同,因为去年过年时,国庆说的话还在耳际回响,马上又面临过年了。国庆说他在北京某大老板家,无意中看见他大伯画的牡丹花,就是那幅有两只小蝴蝶栖息在花瓣上八十年代给昌盛画的国画。他感到十分惊讶和亲切,他大伯的画居然挂在这个即使在北京那样的?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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