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去住。岳母回到赣南老家,就产生叶落归根的思想,不打算回来了,想死后还是跟姊妹团聚好,整天在弟弟家与她的童年伙伴玩纸牌,和村里的同辈老人拉家常,安静下来就走进卧房,在观音菩萨像前烧香念佛。天过得很饱满。李佳打电话到村委,舅舅跑来接了,要我们放心,说他们几兄妹相处很好,我岳母都学会打纸牌了。
老奶奶每天早起床,坐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还只十月份,老奶奶就穿棉袄了,身体明显不如从前,手都端杯子不起了。李佳就去塑料市场给老奶奶买只很轻的塑料杯和只塑料碗,这两年,老奶奶吃饭,嘴有些哆嗦,饭粒时常撒地。老奶奶的记忆力也减退不少,去年何娟带着她的美国丈夫回来,老奶奶硬是想不起这个脸浪漫的年轻女子姓甚名谁,非要我们提醒,说何娟是她重孙何白玉的女儿,她才恍然大悟的模样。爹也很糟。几年前,他只是耳朵听不见,还能管好自己的大小便,如今,他常常大小便失禁,关键是他把尿拉在裤子上,自己还不知道。爹的神经也有些混乱,半夜,爹会突然爬起来穿衣,妈问爹干什么,爹脸郑重地回答:“我忘记要开会了。”妈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看看钟?半夜十二点,开什么会?”爹就脸茫然地重新躺下,叹口气,很快又进入战火纷飞的梦乡。
有天,爹把他多年前为不让老奶奶伤心,藏在大柜里的他三弟何金石的遗物——几件旧(fqxs)军服,翻出件穿在身上,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妈从街上买水果回来,吓了跳,看了半天才看出穿着这身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服的老人是她老伴,而军服已被虫蛀烂了,尽管妈在大柜的各阶层放了不少防虫的樟脑丸,但这件军服还是没经受住时间的考验,被虫蛀了个个洞。妈说:“快脱下来,这衣服已被虫蛀烂了。”爹低头看,袖子和衣襟确实呈现出个个洞,这才脱下衣服,老脸上有点惭愧。妈说:“你老糊涂了。”爹反驳说:“你才糊涂,我比你付琳清醒。”妈说:“好,你清醒那我考考你,今天是星期几?”爹答:“星期六。”妈说:“今天是星期二。”妈感觉爹老年痴呆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便觉得用语言激活爹日渐萎缩的大脑也是种治疗方法。第二天上午,妈考爹:“姓何的,今天是星期几?”爹想也不想地答:“星期六。”妈说:“今天是星期三。”隔了天,妈再次问:“姓何的,今天是星期几?”爹答:“星期六。”妈说:“你只知道星期六,今天是星期五。”爹不高兴了,“我知道,明天是星期六。”次日家人吃中饭时,妈问爹:“姓何的,今天是星期几?”爹答:“星期六。”妈高兴道:“你今天说对了,要表扬。”爹不屑表扬地“唔”声。
星期天,妈早起床,见爹站在葡萄棚下打量着葡萄藤,妈又考爹:“姓何的,今天是星期几?”爹答:“星期六。”时间在爹的眼里停止了,永远是星期六,星期天到星期五都是星期六。有个星期三,妈问爹是星期几,爹说是星期六,妈说:“姓何的,你糊涂了,今天是星期三,哪里来的那么多星期六。”爹恼了,吼道:“是星期六。”大家见爹发怒(shubaojie),都噤了声。吃饭时,爹突然要我们留个位子,说:“等等,你二叔还没到。”这话把我吓跳,我说:“爹,二叔死去二三十年了。”爹好像听清了我说的话,就埋下头吃饭。爹吃得很少,吃完饭,望着大家有会儿,突然脸色凝重地问:“我们是不是要开会了?”妈烦爹道:“开什么屁会?尽说些没名堂的话。”
爹诚惶诚恐,不像个爹而像个犯了错误的大孩子。有天吃饭时,白玉坐在爹对面,爹看着他这个长孙,脸热情地问:“同志,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白玉就与我相视眼,妈在纸上写道“你孙子何白玉”,把纸片递给爹看,爹笑了,点头,就端起碗吃饭。老奶奶不上桌吃了,她的吃相很难看,会严重影响全家人的食欲,李佳就把饭菜装进塑料碗里,端到老奶奶的房间,放在小方桌上,任老奶奶慢慢吃。吃过饭,白玉看着我和秀梅说:“爷爷连我都记不起来了,真的老了。”秀梅说:“所以你要经常回来看爷爷。”
何白玉的生活有些凌乱。他和小向离婚后,与小宋也分手了。本来他跟小宋打算结婚的,新房都布置好了,家具也重新购置了,还买了台二十九英寸的大彩电。但小宋的母亲看何白玉这么大年纪,就坚决反对,要上吊。何白玉可不想弄出人命来,婚就没结了。这以后,何白玉还谈过两个女友。这个过去拿女人不当回事的何白玉,现在轮到女人拿他不当回事了。去年,他打算跟个姓杨的女人结婚,可是临到要结婚时,杨女人反悔了,说她的朋友都反对,说他年纪太大了。何白玉很沮丧,最让他痛苦的原因是他在杨女人身上花了不少钱。带着杨女人上黄山泰山华山和恒山旅游,带着杨女人去北京上海玩,在上海他花了很多钱为她买首饰,还带着她去了趟香港,在香港又花了几万元,可是临了杨女人又不同意结婚。我说:“你找个年龄悬殊不大离过婚的女人结婚算了。”这是去年九月份的事。何白玉没听我的,最近又喜欢上在他酒店里打工的乡下妹,那妹子还只十八九岁,比他的女儿还小十来岁,所以他不敢带回家。何白玉这些年开酒店确实赚了不少钱,在离他酒店不远的热闹地带买了套三室两厅房,花了十几万元装修,原是打算跟杨女人结婚的,现在他跟那个小女孩住在起。我们都不管他的事,因为管也是白管。
每天下午,家人午睡,家里就很宁静,但街上却很吵,很吵的声音来自不远处的建筑工地。偶尔有只鸟,飞落到葡萄枝上,叽叽喳喳地叫。日子天天过,时针加快了步伐,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拨弄指针样,还只是上午九点钟,午睡醒来就是下午五点钟了。第二天,吃过早饭,仿佛还没吃中饭天就黑了,爹问:“几点钟了?”看钟,确实是下午五点钟了。又天也是如此,上午,妈扶着爹在院子里走了三圈,坐下来就是傍晚了,似乎中午的那段时间被上帝取缔了。妈说:“多快啊,天什么都没干就过去了。”妈说这话的时候已是四月份,由于我及时施了春肥,四月里个牡丹花开得很艳丽的星期三的上午,大群蝴蝶相邀着飞来,怕有几百只,它们使青山街三号的天空变得五彩缤纷,它们时而围着牡丹花飞,时而绕着我爹飞。四月的长沙,总是阴雨绵绵,那天出了太阳,爹就把椅子搬到能晒到太阳的牡丹花前坐下,穿着厚厚的毛衣,垂着脑袋。老奶奶撑着拐杖也颤微微地走出来晒太阳,也穿着厚厚的毛衣,坐在另张椅子上,抹太阳照在她衰老的脸庞上。
那天也没有其它迹像表明我爹会悄无声息地死去,与往日唯的不同就是飞来了很多蝴蝶,仿佛它们是来与我爹告别,或是上天让它们来接我爹走。妈坐在葡萄藤下,戴副老花眼镜看报,眼睛看疲劳了,就坐在椅子上打盹。有支竹笛声从街上飘来,不着调,断断续续的。吃中饭时,李佳走上去叫爹,只白蝴蝶从我爹的脑门顶上飞起,摇摇晃晃犹如喝醉了样飞上天空。爹耳朵聋,李佳伸手拍爹的肩,爹的身体却朝旁边歪,倒了。李佳大惊,忙对我大叫:“文兵,快来,爹的手冰凉的。”妈把手指放到爹的鼻孔前探索,既没进气,也没出气,鼻孔在四月的阳光下冷冰冰的,牡丹花却在旁盛开着。我九十五岁的爹,坐在四月里红灿灿的牡丹花前——那是他多年前亲手栽的,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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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李文华这次来,有军车送,但没有那么多军人陪了,不在职了,也用不着那么多人陪。他和军花比大金先到。我妈看见李文华,就悲伤和感动地握着李文华的手,李文华拍着我妈的手背说:“伯母,节哀顺变。”这天是四月里的个阴天,太阳只是在早上现了下就不见了。两点多钟,辆挂着深圳牌照的车停在门外,何家桃郭香桃和郭承嗣及郭香桃的大儿子郭霆下了车,郭霆二十岁了,在郭承嗣开的酒店做事,他个头不高,矮矮壮壮,和郭承嗣轮换开车来的。郭承嗣去年在深圳的另街区开了家大酒店,同时买了辆二手沃尔沃,他们家人天不亮从深圳出发,开着银色的沃尔沃轿车飞奔而来。何家桃下车就跪在棺材前哭,哭得很伤心。郭香桃和郭承嗣没哭,两姐弟与外公几乎没在起生活过。白玉见郭承嗣身笔挺的西装,辆锃亮的沃尔沃停在院门外,走拢去拍了拍郭承嗣的肩,“发了啊你。”郭承嗣掏出软中华烟,递支给何白玉,咧嘴笑道:“大哥抽烟。”郭承嗣胖了些,脸生意人的精明相,再不是七十年代初那个剪个锅铲头,尖嘴猴腮说口资兴土话双贼眼滴溜溜转的穷困青年了。在他脸上再找不到点自卑和猥琐,见到的是大方自信和能干汇集到起产生的神采。他成了爹这支血脉里冒出来的第个百万富翁。
何白玉简直有点嫉妒他,说:“没想你几年功夫,就成大老板了。”郭承嗣说:“还不是大哥抬爱。”郭香桃在旁说:“早几天我还跟承嗣说,当年不是白玉大哥留下他,写张纸条介绍他去农业机械厂学厨,他也不会干这行。我弟有今天,真的要感谢你白玉大哥。”何白玉这人没心没肺,很好哄,随便两句话就能把身材高大的何白玉哄倒,他竟在爷爷的灵柩前大笑,这让他妈指责地横他眼,“白玉,你发神经吧?”玉珍喝道。
三点钟,何大金从辆出租车上下来,他只身来的。这是他生中最后次来,几年后他死在贵阳,死于心脏病,——那是他母亲家的遗传病,我们家族没有心脏病史。这位我爹当年的警卫营长被岁月那支无形的大军打垮了,秃了顶,背有些驼,脸上满脸的悲伤,就阴霾霾的,仿佛要下大雨了。大金见我爹的尸体已搁在火葬厂送来的玻璃钢棺材里,便大叫声“伯伯”,人就跪在棺材前。着身摘去帽徽和肩章军服的前某大军区副司令员李文华对大金说:“大金,只等你看你伯父最后眼就盖棺了。”爹穿着干净的缎子寿衣,笔直地躺在棺材里,脸被火葬厂的化妆师美化了,就不显得那么老,面色就安祥红润,犹如在午睡。大金看着棺材里的伯父,眼窝里的泪水扑沙沙地往外涌,哭道:“伯伯呜呜呜呜侄儿是您养大的,您供侄儿读书,从小就教育侄儿,侄儿不孝,天都没侍候过您呜呜呜呜。”
五是早赶来的,没有人看见他进门,等我发现他时,他已站在我身旁。国庆和五把大金拉开,棺材就轰然声,盖上了。大家坐在院子里,空气十分凝重,家人就在这种凝重的空气中呼吸和喘气。郭香桃看着棺材说:“我要搭帮外公,当年不是妈来找外公,外公又去找省领导,我现在可能还是在资兴的小县城。”她说这话时满脸深情,“来的路上我想过,如果不是考上了大学,就算我爸的‘右派’帽子摘了,最多是给我在资兴安排个工作。”她看眼坐在隅望着大家的她与前夫生的郭霆——这青年长张扁平的脸,身材相貌都似乎与何家人无关——“因为我已结婚,肯定是就地安排工作。我们家人的命运是外公手改变的。”李文华看着脸色很好强的郭香桃,“你们当年是吃了不少苦,”他又望眼郭承嗣,“但事物是辩证的,有时候坏事会变好事,正因为你们姐弟当年吃了那么多苦,所以就都能吃苦,能吃苦舍得干才会有今天。”李文华又说:“不经历磨难,是做不成大事的。我常跟我的两个孩子说,不要只想着享受,拈轻怕重的人到头来都是事无成。”大家望着李文华,郭香桃望眼她母亲,也同意地点头说:“那倒是。”
天还是阴天,四月的气温还有点低。老奶奶仍穿着厚厚的衣裤,始终坐在棺材旁。爹的死,恐怕对奶奶打击最大,这对母子,相处将近个世纪,没想先死的却是儿子。老奶奶没哭,人缩成团坐在藤椅上,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凄惋。吃晚饭时,老奶奶和妈都不吃,我就舀两碗墨鱼汤,妈只喝几口就放下了,老奶奶口也喝不进。李文华对老奶奶说:“您不能倒啊,老奶奶。”老奶奶说:“还什么倒不倒啊,早就是该死的人了。”
追悼会是在殡仪馆开的,规格很高,来了很多省市领导,省长也大驾光临。省人大省政协不但送了花圈,领导也全来了,都表情严肃地与我们握手,要我们节哀。另外,全国政协中央民革也发来了唁电。省长的那篇悼词,听上去真有些让人不相信,好像我爹不但是起义将领,还是个名留青史光明磊落的大功臣。这让我们傻了眼,仿佛是在追悼个我们都不认识的老人,因为那篇颇为夸张的悼词里,我爹似乎不是国民党而是多年前我党派他打进国民党的名地下工作者。这当然不是事实。追悼会上,另外还有拨人,是李文军通知来的些我爹的前部下,都是些八十岁上下的老人,来悼念他们的老军长,前后来了百多人。他们听到扩音器里播出来的正面歌颂我爹的悼词时,脸上几乎都挂着肃穆的冷笑,甚至不满地小声议论起来。但是,当全体到会的人排着长龙向遗体告别时,他们却表现得相当恭敬,走到灵柩前脱帽,面对遗体深深地鞠躬。青山街上也来了很多心里直就敬重我爹的老人,他们是自己来的,年纪大多七八十岁,少年时他们便觉得我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我爹死了,他们就相邀着来送我爹程。这些自愿来吊唁的老人走时对我说:“当年打日本鬼子时,你爸爸是这个!”他们手中的大拇指都翘到天上,指着天,仿佛我爹是天。我为爹欣慰,忙代替我爹回答:“谢谢,您太过奖了。”
老奶奶是在八月里个最热的日子里去世的,爹的死虽然不是直接导致她死的原因,却也是主要的。爹死后,老奶奶的精气神也随着儿子的去世泄了,开始说胡话,说我爹没死,是去打仗了。“他是团长,”老奶奶脸神秘的样子说,望着我和我妈,仿佛是要向我和妈透露机密,“赵恒惕派他去打鄂军。”老奶奶的思想跌落在二三十年代。只画眉鸟落在葡萄藤上叫,老奶奶却坐在客厅里唠叨过去,她对现在不感兴趣,今天吃什么,下餐吃什么,她都不问,端给她,她就吃,不端给她,她也不要。有时候没人理她,她就伸出只手摸索着走,腰勾得很厉害,像只受伤的老虾移动。老奶奶已不知冷暖了,六月份,我们都穿衬衫了,她还穿着棉袄。妈就帮老奶奶把棉袄和毛衣都脱掉,这才发现老奶奶的身体很干瘪,看上去像只老螳螂,仿佛伸手就能把老奶奶抓起来放到桌子上样。何懿看见了,皱着眉头说:“老奶奶,您这么瘦啊?”老奶奶就对她的玄孙女说:“你老奶奶是快死的人,吃什么都不长肉。”何懿十岁,身高长到米五了,长相既像国庆又像高小霞,圆圆的额头,长长的下巴,双像高小霞的双眼皮眼睛,很大。老奶奶说:“何懿是个福相。”
街上声音嘈杂,汽车驶过的声音和人的叫骂声,青山街变成了长沙这片大工地上的处小工地,整日是搭脚手架的声音和搅拌机搅拌水泥的声音。有人居然走来,问我们房子卖不卖。我说:“不卖。”那人大热天还打领带穿长裤,实在有点装腔作势。那人掏出名片说:“我是宏达房地产公司的,如果你们卖,请您优先考虑我们宏达房地产公司。”出于礼貌,我接了名片。家里的葡萄藤上,落满灰尘,院子里也尽是灰尘,就连盛开的美人蕉和月季花瓣上也落了些灰尘。长沙成了个尘土弥漫的世界,看不见蓝天了,天空永远是灰色的。天,李文军和王玉珍来看老奶奶,在院子里站了五分钟,头上和肩上就落了灰尘。李佳拿条毛巾给王玉珍,王玉珍就拿毛巾打灰。老奶奶抓着王玉珍的手说:“你吃什么东西啊把你吃年轻了?”王玉珍说:“就是吃普通的饭菜。”老奶奶把王玉珍的手抓在手中,坐到客厅里,看着李文军,又开始回忆:“九年,我和文兵他爷爷为逃避何家山的土匪,第次来长沙时”老脸上片朦胧的热忱,就虚无飘渺的。
老奶奶等于是活着的死人,满嘴唠叨的都是九四九年前的事,越说越远,连做姑娘时候的事也被她件件回忆起来了。有天,老奶奶突然对我说起爹在世时从没人提及过的事:“解放那阵子,白崇禧想拉拢你爹,晓得你爹能打仗,有天他把你爹叫去,要送你爹箱黄金,你爹没敢要。你爹这人憨厚耿直不贪财,知道报恩,不会背叛器重他的人。昨天夜里,你爹在奶奶房里坐了很久,说他在阴间里与金林和金石团聚了。你爹告诉老奶奶说金石被锁起了,头发都白了。我问你爹,阴间里人也会老?你爹说金石在阴间造阎王爷的反。”老奶奶的话天上句地上句,阴句阳句,听得我起鸡皮疙瘩。
八月份,长沙热得真像只火炉,家人都躲在空调房里。老奶奶不吹空调,她不觉得热,她仍然穿着绊扣的妇母装,坐在客厅里或坐在她自己房里,从老奶奶的窗户望出去,有棵槐枝。那是生长在墙外的槐树,这两年这棵槐树又长高大了,枝叶从我们家的院墙外伸了进来。老奶奶说:“槐花可以吃,清火的。”这话当然是在阳历三四月份说的,那时槐树枝上开满串串细小的白花。老奶奶死的那天中午,我走进她的房间,那张皱纹像蛛网样密布的脸笑了下,笑完后老奶奶说:“文兵,给你爷爷搬张椅子,你爷爷在阴间住的地方很潮湿,患了风湿病,腿痛得厉害,要坐呢。”我知道老奶奶又在说鬼话,她又说:“文兵,你让下,你挡了爷爷的路。”我困惑地移开步,我身后除了墙壁,再没别的东西。李佳端着玉米粥送来,老奶奶只喝了两口就不喝了,说粥是苦的。
就是这天下午,老奶奶去世了。我死去整整三十年的爷爷克服了腿痛的毛病,从阴间赶来“接”她走了。我想老奶奶是自己要死,因为她这辈人早死光了,儿子这辈人也死光了,她觉得活着毫无意义了。那天上午,我爷爷来接她时,她没有拒绝,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了亡夫。没有人为老奶奶的死流泪,老奶奶活了百十多岁,阳世上能活到她这个岁数的人确实不多。我打电话给国庆,还打电话给五,他们只是“哦”了声。我问妈,是不是该打电话给李文华和何大金,妈摇头,“不要麻烦他们,前不久才来参加你爹的葬礼,告诉他们,他们不来又不好。以后再告诉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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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青山街带已被拆毁得很糟糕了,街上运砖和水泥的车来来去去,不光是晚上吵闹到深夜,白天也闹腾得让住户们不堪忍受。这两年那家率先开发青山街的房地产公司建的房,卖得很好,这就让另外两家房地产公司也通过各种途径“杀”进青山街,将栋栋旧(fqxs)房买下,拆毁,建栋栋商品楼房。对门韩家,于几个月前搬走了,曾家也骂骂咧咧地搬了,刘家搬得更远,搬的地方差不多是郊区。这切都是房地产公司闹的。如今,青山街上不但东南角东北角南北角有建筑工地,正街上那片房子也在拆迁,铲土车把间间旧(fqxs)房屋推垮,要是不下雨,青山街上就灰尘满天。有时妈刚入睡,又被汽车喇叭声猛地惊醒。那些司机都年轻气盛,会车时互不相让,就跳下车吵架。
学校靠着山林建的四室两厅的校长楼,还在两年前就建好了,我分了套,国庆曾带着人对那套四室两厅做了简单的装修,只是爹和老奶奶不愿离开青山街,房子就空在那里。秋天,阳光由黄变白了,天,我说:“妈,住到我们学校的房子里去吧?”妈感到无法在尘土弥漫的青山街再住下去,同意了。我把妈的意见告诉秀梅,说:“这里实在没法住了,住到我学校去吧?”秀梅说:“你们去吧。”从前十分热闹的青山街三号,由于个又个的人死去,如今有些阴森了,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有鬼,大白天里,突然会有个影子飘过,仿佛是个人影,让我们不由得怔。到了晚上,这种感觉就更明显,半夜里还似乎有说话的声音,不知是对门工地上的人说话,还是房里有鬼说话。这种幻觉多了,自己也怕起来。李佳对秀梅说:“四室两厅,你个人可以住间。”秀梅说:“我就在这里守屋。”搬家那天,我和李佳再次邀秀梅去我的新家住,李佳说:“秀梅,去我们那里住吧,这里实在太吵了。”秀梅脸上有些呆,那呆是伤感所致,但她那坚强的性格是不把自己害死就不罢休的,她拒绝说:“我不去,这里方便,住了辈子住习惯了。”
何秀梅之所以不愿离开青山街三号,是她把童年少女时代和她最美的青春岁月都丢在这条街上了,她舍不得抛弃这条街。这条街上,处处都有她的影子,她想什么时候回忆就什么时候回忆,想跟哪个时段的自己相遇就能跟哪个时段的自己相遇,甚至还可以面对面地站会儿,与昔日里自己的倩影交谈几句。另外,她每天要上湘江边上与几名退休的女老师起舞剑,舞完剑,还要练气功,把这些养身的功夫练完后,她才回家。随我们搬到河西,她就没法和她的几个老年朋友起耍了。秀梅的生很孤独,她曾经想冲破这种孤独的命运,但最终还是退回到这种命运给予的自由中。她唯的婚姻让她很失望,她无子无女,亦无牵无挂。以前和我们住在起,她不孤独,有我们,她的雌性荷尔蒙作祟了,发虚火时我们中任何人都可以充当她的出气筒。现在,她个人面对夜晚,才真正有了孤寂的感觉。以前,家里有的是人手,吃饭,她只需端碗;洗衣,家里还在八十年代就有了洗衣机。现在,什么事情都要她亲自动手,不进厨房就得饿肚子,不洗衣就得穿脏衣服,不抹灰,桌上沙发上就层灰。所以,她练完剑和气功回家,就得把画画和练字的时间减少,干家务活。
有天,李佳实在不放心地去看她,秀梅胸前挂着围兜,手湿淋淋的,正在给自己做饭。李佳觉得她有点可怜,便关心她说:“你还是住到我们那里去吧。”秀梅听李佳这么说,眼圈都红了,但她是个不愿在逆境中屈服的女人,说:“我个人住清静。”她这样过了大半年日子,这期间,偶尔会有也退了休的老师来拜访,她就快乐,与老同事坐在房里聊天,聊逝去的事说过去的人,把同事送出门时还不忘说声:“没事来玩啊。”
六月里的天早晨,何秀梅起床,觉得今天天气真好。她脱下睡衣,穿上身白绸子衣服,再穿上白袜子和白旅游鞋,拿着银色的木柄剑,临出门时往镜子里看了眼自己——那是她当年代上体育课时买的那面镜子,对自己笑,拿了提包和钥匙,出了门。朝霞涂在青山街新建的楼房上,黄灿灿的,涂抹在秀梅身上,让她远远看去也还有点飒爽英姿。她走出青山街,穿越书院路,来到了沿江风光带。她的老同事大多先她步到了,见她身白装,就表扬她:“你看上去真年轻。”何秀梅说:“都六十五岁的人了,还年轻!”另个男退休老师说:“何校长,你现在这样子看上去最多五十岁。”何秀梅就笑,“谢谢,这里的空气真好。”接下来,他们就舞剑,慢慢舞着,步伐也是迟缓的。有人经过,看他们眼,又走开。他们舞完剑,杨老师就拎开收录机,智能气功大师就在收录机里教这些退休老教师练智能气功,声音十分缓慢,练功者的动作自然就慢,都闭着眼睛,跟着智能气功大师的口令转动双手,边大口呼吸着河风,河风里有点腥气,还有六月里树木和泥土的气息。练完智能气功,已是九点钟,杨老师把收录机放进背包,行人往学校走去。
今天是学校发工资的日子,秀梅自然也走在其中。秀梅在他们中工资是最高的,有千三百多元月。领了工资,秀梅与杨老师同行,杨老师住在青山街前面的沙河街,两人走到沙河街,这才分手。秀梅走进饮食店,买了两个菜包子和碗稀饭,肚子有些饿,她坐下,慢慢把稀饭喝了。随后,她去菜市场买把蕹菜两个西红柿和几个青辣椒,还称了三两瘦肉,接着就满脸笑容地朝家里走来,走进青山街,她碰见个很青春靓丽的女子,那女子因剃着光头,更加靓丽撩人。她情不自禁地叫道:“咦呀,你真漂亮。”漂亮女子飘渺地笑,那笑容哪里见过样,她想起来了,当年她为躲避李文华追求而特意剃着光头,原来她遇见的是年轻时候的自己。她站在街口与当年的何秀梅交谈,说自己如今吃得香睡得好,身体没什么不适。她与年轻时候的自己分手,向家里走去时还哼着歌,并不知道会有什么不测,上天那天很忙,忙着处理别的事和关心别人去了,忘记通知她这个小人物了。
何秀梅走到门前时,又看见收废品的男人把三轮车堵着她的门。那段时间,青山街上搬家的人很多,收废品的人有好几个,这男人只是其中个,不过他是最有耐心和在青山街上呆得最久的。秀梅走到门前,这男人把车移了下,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矮瘦,满脸猥琐。秀梅个人住时,请人把边门用闩子固定,另边门上就安了碰锁。她从提包里掏出钥匙,开门,走进去时迟疑了下,问:“你收旧(fqxs)报纸吗?”老男人说:“收。”秀梅道:“那进来吧。”老男人跟着她走进院子。
爹的房间里有很多旧(fqxs)报纸,旧(fqxs)报纸都堆得挨着天花板了。还有好几大堆有关老年人与健康的杂志,这些东西已经没人要了。秀梅自己做饭吃后都是吃多少买多少,没有留给老鼠任何点食物,老鼠们饿慌了,就气愤地啃着旧(fqxs)报纸和旧(fqxs)杂志充饥。早几天练毛笔字的纸用完了,她走进爹的房间拿旧(fqxs)报纸练毛笔字,看见老鼠把旧(fqxs)报纸和旧(fqxs)杂志都啃烂了,便决定将这些旧(fqxs)东西扫地出门。她打开爹的房间,指着旧(fqxs)报纸和旧(fqxs)杂志说:“就这些。”旧(fqxs)报纸和旧(fqxs)杂志都是捆捆的,收废品的男人见状,拿来秤,将捆捆报纸和摞摞旧(fqxs)杂志称给秀梅看。秀梅又是个认真的人,就记数,边算钱。这事忙了个多小时,总算完事了。收废品的男人问她:“多少钱?”秀梅答:“共是百七十元七角钱。”
收废品的男人手里有只小计算器,他就接过秀梅记录下的数字,重新累计,双贼眼却左瞅右瞧。他说:“结了好多葡萄啊。”葡萄枝上确实结满了葡萄。秀梅说:“去年葡萄不好,今年葡萄肯定会好。”收废品的男人问:“还有别的废品吗?”秀梅说:“没有。”收废品的男人觑着摆在客厅角,楼梯旁的双缸洗衣机说:“这双缸洗衣机未必还有用?”秀梅说:“这不是我的,是我老弟嫂的。”收废品的男人嘻嘻笑,问:“女士,家里就住着你个人?”何秀梅何等清高?怎么会跟这样的男人搭讪,冷着脸说:“把钱,将这些东西拉走。”收废品的男人从口袋里掏出大把票子,十块的五块的,概脏兮兮的。秀梅嫌这些票子上细菌太多,不愿意接,皱着眉头问:“你有百的整票子没有?我找零钱给你。”收废品的男人就从另只口袋里掏出两张百的。秀梅从提包里拿出她的钱包,钱包里有五张百的和张十元及张两元的,不够找零。她又从提包里拿出信封,信封上写着“何校长”三个字,里面装着她这个月的工资,千三百几十元。秀梅把钱都抽出来,拿出三十元递给收废品的男人,收废品的男人要找她元七角钱。她嫌他手上的钱脏说:“不要找了。”等收废品的男人把旧(fqxs)报纸和旧(fqxs)杂志搬到三轮车上后,她嘭地声关了门。
何秀梅看钟,差不多十二点了,忙进厨房,把两个菜包子蒸热,拧开辣椒酱瓶,掰开菜包子,夹点辣椒酱放入包子,个人把包子吃了。接着,她午睡。三点钟,她起床,在桌上铺开宣纸,磨好墨,开始画牡丹花。早向她画的张荷花,杨老师竟喜欢地要走了,说要裱好挂在墙上。何秀梅笔笔地画完牡丹花,休息了下,便开始择洗蕹菜辣椒和西红柿。随后洗肉切肉和炒肉。她把饭菜端进房间,打开电视机,边吃边看电视。她喜欢看娱乐节目,见年轻男女在荧光屏上蹦蹦跳跳,她也开心。吃完自己做的饭菜,她把碗筷洗净放好,见电视里的节目还有意思就又坐着看下去。十点来钟,那台节目完了,她关电视机时才想起今天还没练书法。她是个对自己要求严格的人,今天的事绝不会拖到明天做,便坐到桌前,开始她今天的另堂课,练字。在写毛笔字时,听见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到院子里,她心里紧,汗毛都竖直了,把嗓音变粗地问道:“谁?”没人回答她。她有些害怕,不敢出去查声音的来源,紧盯着字帖,边听动静,见再没什么响动,就又埋头写字。秀梅把最后个字写完,已是十点多钟。她伸下懒腰,对自己满意地说“我要睡觉了”,见手上沾着墨迹,就拉开门步入厨房洗手。她洗手和解手回来,见男人正在翻她放在木箱上的提包,忙气愤的大声道:“你干什么?”那男人回过身来,她认出来了,就是上午在她手上收废品的男人。她本能的大声道:“是你,抓贼啊——”这是何秀梅在这尘土飞扬的青山街上说的最后句话,这句话在那个六月的夜晚像猫叫声样散开,消失在潮湿的雾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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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杨老师有三天没看见何校长来舞剑和练气功,以她对何校长的了解,如果不是病了,何校长是不会缺席的。这天上午,她练完剑和气功,回到家放下收录机,就决定去青山街看看何校长。杨老师于十点三十五分走到青山街三号的大门前,她拍门时加了点力,门竟开了。杨老师走进去说:“何校长,在家吗?”杨老师没听见回答,却闻到股什么味儿。杨老师缩下鼻子,感觉这股味儿好像死老鼠的气味。她犹豫了下,还是向何秀梅的卧室走去,门是关的,但气味更浓了。她推门,门没开,她就绕到窗前,手搭凉棚朝里看,就见具赤裸的尸体躺在床上,两腿叉开。杨老师叫声“哎呀”,脸吓白了。
杨老师径直跑进青山街派出所。民警赶来,立即封锁现场,边通知死者的亲人,边对死者的死因展开调查。我和李佳接到电话,匆匆来了。六月天气温高,肉放个上午就会臭,何况有几天了。民警揭开床单,股极难闻的尸臭迎面扑来,让人屏气捂鼻。尸体已发绿,脸上像长了霉斑,嘴张着,很丑陋也很让人恶心。李佳发出声惊悸的尖叫。我把李佳拉开,民警将床单盖上,跟着我们走到院子里。这天没丝风,以致民警吐出的烟,长久地驻留在上空。民警说:“我们也感到意外,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居然被人杀。”我十分吃惊,好像有只苍蝇卡在喉咙上,半天才问:“杀?”民警说:“凶手与死者发生了性行为。”我真的很愤怒(shubaojie),“这怎么可能?”民警答:“你们来之前,法医检查了,鉴定有液从死者的性器官里流出来。”民警分析说:“罪犯是个变态的男人。”我为秀梅的生是这样结束的感到悲哀,说:“请你们定要抓到凶手。”民警吸口烟,把烟吐出来,烟在我和民警之间很缓慢地散开,民警说:“我们正在查。”
这个案子很快查出来了。街对面工地上的个工人说:“早几天,我看见收废品的老头在死者家搬运捆捆旧(fqxs)报纸和旧(fqxs)杂志。”民警说:“什么时间?”那工人就说了时间,那工人又说:“这三天这个收废品的老头没来。”青山街派出所的民警当然知道这个收废品的老头,他在这里收了大半年废品,没人不知道他。民警很快找到那老头,老头看见民警向他大步走来,人就发抖,把他带进派出所,面对着双双锐利的眼睛,老头哆嗦着交代了他干的恶事。他说他早就留意青山街三号只住着个女人,那天他进去收旧(fqxs)报纸和旧(fqxs)杂志,又看见那女人的钱包里有大叠钱,于是他起了贼心。那天晚上,他见街上没人,就攀着槐树爬了进去。他说:“我本来只是想趁她睡熟后偷她的钱,但她老是不睡,后来她去解手,我想偷了她的钱就跑,不想她回来得那么快。我被她认出来了,只好杀人灭口。”民警说:“她那么大年纪了,你还在她身上做那事,你这畜生!”收废品的老头说:“我有七年没碰女人,那天我昏了头,就在她身上瞎干。”
何秀梅并没想到她会突然死,因为上天很绝情,事先没通知她,所以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处理。她的那口樟木箱子里,装着好几百封李文华当年写给她的情书,那些书信当然都是李文华在三十多年前写的。这些信,我相信被何秀梅生前读过无数遍(fanwai.org),有的信上还有泪痕,泪痕当然干了,但她曾经落下的颗颗泪珠将信上的钢笔字化开了,还使另些字的手脚长了毛。李文华将军在生活中是个严谨的人,在书信上却是个令人肉麻的男人,如果让军花读这些信,那不是给军花的脑袋里插把钢刀?所以,我和李佳当即决定将那樟木箱子信搬到院子里,烧毁。烧毁掉李文华年轻时写给何秀梅的情书,在清理何秀梅的其它遗物时,她的抽屉里还有六个日记本。日记本是那种塑料壳面上印着天安门或牛皮纸壳面印着“为人民服务”的老式日记本。我顺手拿起本日记,翻开看,第篇日记写道:他们都走了,留下我个人守着这么大的房子。我不怕,我就要住在这里,这里有我很多回忆,我生的绝大部分光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除开跟肖楚公结婚的那几年,那几年我把自己嫁给了十分龌龊的男人。那个男人很脏,说下流话,做下流事,我真不愿意回忆他,回忆他会污染我的大脑。日记是我们搬走后的某天写的,通篇都是抱怨的话。另篇日记是写天气,接下来的篇是写她今天炒的辣椒炒肉特别可口,可以与拿了特级厨师证的郭承嗣决高低。
我丢下这个日记本,拾起另个日记本看。这个日记本很旧(fqxs),我翻开,见日记本上写着:九五五年九月。就读下去:今天晴好,早太阳出来了。昨天收到文华的信,他问我考虑得怎么样了。可是我怎么能嫁给他?我是被军流氓糟蹋过的女人,我嫁给他,就要向他坦白,我可以不坦白吗?我们在信中讨论过女事,我曾问他看不看重女,他说非常看重。“爱情是自私的”,这是他在信中说的话,纸写笔载。我嫁给他,他会知道我不是女,就要问我的女之血流在哪里了,我能瞒他吗?他是唯个走进我心窝窝的男人,我要是连他都隐瞒,我何秀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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