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明传》第三十二章 落日故人情

    “行,把杨璟叫来,让大伙收拾收拾,咱们得“遵圣旨”不追敌军了,回城!”张信一肚子的气,转身就进了营帐。
    “杨千户,朝廷下的旨意是,穷寇莫追。让将士们收拾东西,咱们要回去了,张大人叫你去他营帐议事。”江芜茗见到杨璟就转告了张信的命令。
    后面那半句“回城削燕”,他只字不提,二十年的戎马生涯,整个铁骑军与主帅燕王朱棣建立起的深厚感情,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况且也还没到说破的时候,还有四个月的时间,他们计划的是夏天起兵,在这期间,江芜茗要把答案妥善的藏在肚子里。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这四个月,就是他们“攻心”的时间。
    “谋略”二字,必须文、武、备三方面都做好足够的安排,一件事情的发展走向可能有千万种,但结果却只有一个。
    尤其,他们谋划的这件大事,燕王夏天起兵,以少敌多,以卵击石,过程会有百转千回的曲折,但结果却只有生和死两种结果。
    仁废,笼络目标核心人物的人心不够,则文谋不足。
    勇废,积累的战斗气魄和战略战术不足,则武谋不足。
    备废,粮草武器物资准备的不够,则事谋不足。
    文、武、事,必须事事齐备,处处周密,才能遇难呈祥,有惊无险,他们才有在这极端的劣势之下翻盘的机会。
    “大人,杨千户来了。”江芜茗把杨璟迎进张信的营帐。张信一人正坐在床榻上生着闷气。
    “嗯,圣上叫我们回去,敌军就在前方五百里,追上去一举端掉敌营,至少整个冬天都能安宁,都这时候了却叫我们穷寇莫追!”张信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气得满脸通红。
    杨璟自然也对这样的旨意很不满意,金銮殿的那几位怕是从未感受过外敌入侵的痛苦吧。
    江芜茗开口打破僵局:“要不,杨千户,您看能不能回城之后增派兵力,驻扎在城外主要几个大村子里,以防鞑靼敌军再次前来烧杀抢掠。”
    “这样也成,北平城外以北主要有八个大村子,每个村几百上千户人家,末将回去部署一下,增兵派驻在村口,几日一轮换,让他们守一段时间,万一鞑靼来犯,咱们直接正面歼敌。”杨璟把心中的不满压下去,今时不同往日,他只是个小小的五品千户,也只能在职责范围内行动了。
    “行,就按杨千户的意思办,派驻守军,保护百姓,守到开春。”
    “将士们都收拾妥当了吗,收拾好了咱们就准备启程回城了。”张信说道,似乎就要结束这次账内议事。
    江芜茗见状,赶紧抓住机会,声音清晰一字一顿的念出了五个字:“营阳候杨璟!”
    江芜茗心跳加速,喉咙发干,手指发麻。
    希望我没猜错!
    希望我没猜错!
    “什么?”张信对江芜茗突然冒出的这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是杨璟,听见这五个字,却立刻如五雷轰顶般面如死灰,失魂落魄的倒退了三步,脚下一软,一屁股跌坐在账内的垫子上。
    太好了!
    江芜茗看到杨璟这副手足无措的慌乱样子,他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很好,这场针对张信的“攻心计”,就由杨璟你来唱下去,做压倒张信对当今朝廷信任的最后那根稻草吧。
    “杨千户,你莫要害怕,这里没有外人,张大人是何等人物何样人品,想必你也是有所了解的。他一心保家卫国,爱护将士,断然不会为了某些权贵的利益出卖自己的战友。你说,对不对,张大人?”江芜茗目光灼灼的盯着张信,一双星目满载着星辰大海,一直望进张信的灵魂深处去。
    张信坦然迎上江芜茗的目光,江芜茗定是发现了杨璟的什么事。是的,他张信不会为了一己之私或是某人之欲,出卖自己的战友,他身为武将,职责就是保家卫国,他身在仕途,谋的就是国泰民安和治国安邦。
    “兄弟说的一点也没错,杨千户,你有什么隐情,不妨直说出来,我张信绝不是见利忘义出卖朋友的人。”
    江芜茗跳动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很好,张信,我没有看错你。
    轮到你了,杨璟。
    “大人,如果属下没有看错的话,咱们军中这位有勇有谋有经验的杨千户,并不是什么千户。”
    杨璟一脸惊恐的看着江芜茗。
    “燕王不拘一格降人才,只要有能力有军功,无论什么出身,都会重用提拔的,对不对,大人?”江芜茗又问张信。
    这场临时起意加的戏,演对手戏的两人都懵懂,江芜茗必须有点耐心,一步一步地引导他们说出需要说出的话。
    话到了,心结解了,真相大白了,肝胆相照的信任就开始建立了。
    “这是当然,当年燕王破格提拔我父亲张兴当指挥佥事,也没有计较过他是否出身贵族。”张信很配合的顺着江芜茗的话说下去。
    “所以,杨千户的这个千户,位不配德,杨璟身经百战,战功显赫,燕王又怎会只让他当个千户?”
    “他明明就有大将之才!”
    张信点点头,杨璟的作战指挥能力让他敬仰,为什么官阶却仅仅是个五品的千户?
    “除非,是有另一个原因,四品以上的官员任命都要经过报备朝廷宗人府,宗人府会专门核查待任命官员的家世和履历背景。但是杨璟杨千户,他不能上报宗人府,他只能屈就当个五品的千户,因为这个千户的任命,燕王自己一人就能说了算,不用向朝廷报备。”
    “兄弟,你的意思是,杨千户的家世背景有什么问题,燕王故意不给他升官,怕被宗人府查出来?”张信发现,自己似乎正向另一个秘密靠近。
    “杨千户,如果属下没有看错的话,您就是营阳候杨璟吧?”
    “洪武三年受封的营阳候,您攻下过常州,守过江陵,平定过广西,您的功勋又岂是一个小小的千户官阶所够能装得下的?”
    江芜茗字字清晰,他要劈开那外在的掩饰。
    是的,这个杨璟,是他和他一样的人,是和林谨林绍林扬尘一样的人。
    都是早就该被处死的“罪臣”。
    只见杨璟突然眼眶一红,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那一次次在尸山遍野中爬出的身躯,竭尽全力举起了战旗,一道道被刀砍伤的伤疤,过往的峥嵘岁月,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此时都在隐隐作痛。
    杨璟的眼泪一下子涌出,他双手掩面,终于哭了出来。
    “兄弟,这是怎么回事,营阳候杨璟,不是在前朝胡惟庸案中一起被牵连了么,我没记错吧?”张信内心震惊不已,此杨璟居然就是彼杨璟!赫赫有名的开国大将!
    “是的,大人,您一点都没记错,胡惟庸案,先帝一共株连处死了一公和二十一候,营阳候就是被株连的二十一候之一。”
    “事发时,营阳候在燕京北驻守,如果属下没有猜错的话,当时,先帝应该是让驻守在北平的燕王出城前往燕京北,就地正法杨璟全家。”
    “对不对,杨璟?”
    江芜茗步步为营,句句相逼。
    杨璟,开口吧!
    笼络了张信,燕王一旦起兵就有把握夺回北平八万铁骑军的兵权了。
    只见杨璟用衣袖擦了擦满脸的泪痕,站起身,先是深深地向江芜茗和张信鞠了一躬,然后双膝一软,扑通一声下跪。
    “江护卫说的分毫不差,大人,末将就是当年的营阳候杨璟。”
    “燕王奉先帝之名前来诛杀我全家,但当日,只有燕王自己一人前来。”
    “他说,他知道我是被冤枉的,末将没有参与胡党谋逆,他不愿意杀我。”
    说着说着,杨璟又开始落泪,可如今,当年这个力保他和他全家性命的燕王,就快被当今圣上杀掉了。
    张信见杨璟说到情深处落泪,自己的鼻子也涌上酸楚。
    杨璟抹了抹眼泪,又继续说道:“燕王说他向先帝谎报已经亲手把末将全家都杀光了。这燕京北,末将是不能再留了,问末将可愿意随他去北平,加入铁骑军,只要有他燕王在的一天,就不会再有人来冤杀末将。”
    “燕王不惜以身犯险,犯下欺君之罪,也要全力保下末将和家人的性命。”
    “这样的一个人!大人!大人!当今圣上真的要杀掉他吗?”杨璟直勾勾的望着张信,他当然知道张信的身份,他当然知道朝廷派他们三人来北平的用意,军中将士又有哪个是不知道的呢?
    张信觉得这句话,不是在问圣上是不是要杀燕王,而是在问他张信,是不是,真的忍心,对这样一个忠肝义胆有情有义的人下杀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杨璟这个营阳候身份的拆穿,就像是一把利剑,生生的劈开洪武和建文脸上带着的皇权仁义的面具。
    张信,你真的要为虎作伥吗?
    非常好!杨璟,你终于说出了这句最关键核心的话,江芜茗在心中为杨璟喝了个大大的彩。
    江芜茗自己也很想开口,想说燕王不仅仅救下了被冤枉的营阳候杨璟,还有蓝玉的儿子蓝瑛,还有李善长的重孙,甚至还有更多的人。
    到底谁应该活下去,到底是谁心怀百姓和社稷江山,张信,你看清楚了吗?
    张信的眼中,也落下一颗泪,这滴泪落在他自己的手背,滚烫。
    是啊,他不应该,他真的不应该,有燕王在,边疆就是安稳的,外敌也不敢大肆入侵,他更不会这么无聊下令举朝去效仿周朝古制,以他的性格若是当了皇上,定是兴修水利开垦良田,执行一系列务实利民的政务吧。
    “杨大人请起。我张信一定会尽我绵薄之力保下燕王的性命。”
    张信终于作出决定,上前扶起跪着泣不成声的杨璟,说出了内心斗争了百转千回,但却无比坚定的话。
    江芜茗见状,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瞬间全部疏通无阻,每一根经络每一寸肌肤,都弥漫着说不出的高兴与舒坦。
    杨璟,你果然就是压倒张信对朝廷信任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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