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低头想了想道:“做人有底线,做官也有底线,石大参公然那样羞辱于我,若不反击,岂不被人看低了?若输了名声,我便无所有!这个世道,当什么不能也当失败者,同情不值钱!”
黄师爷警示李佑道:“有陈廉使庇佑,你安然熬到他任满走人不成问题,现在这样又是何苦?你使尽全身能耐也整不倒他的,俗语云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他即便被你重创,稍微有些余力照样能叫你吃不消。”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如陈廉使为官靠的是功名,王知府为官靠的是年资,而我靠的是名声。名声乃是立身之本,名声坠了,就没有了根基。有这名声,不做官也有饭吃,没了名声,做官也不稳当。大丈夫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即便付出些代价,也是值得!”李佑也是很坚定道。
黄师爷叹道:“我见过的官可以分两类,不要脸的和要脸的。你本该是个不要脸的,但却开始要脸,我真不知这是好是坏了。”
第三集府城风波第167章水土不服
话说李佑打着公平旗号办了花试,最后将胡乱炮制出的花榜在试院外挂,放眼望去,只见近亲在上位,美才沉下头,当场引起了千人齐骂。
来看榜的,大都是书生,许多在府城侯考的童生也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其中很多人都是以枪手身份参与进来的,也有热衷于追捧美人的。
看到这个黑白颠倒不可理喻的名次,除了少数人,谁不想骂。用句话说是,你可以羞辱我人格,但不要侮辱我智商!
传贴满天飞时,原以为是笑谈戏谑而已,区区个美人作戏哪里值得舞弊。当赤裸裸的事实摆在面前,对此投入越深的越有被戏弄的耻辱感,诗成名的精神理想幻灭了。
什么世道!个游戏也耍赖!连这虚幻中都没有公平!
群情愤激下,那出来挂榜的杂役看势头不妙,连忙抱头鼠窜钻进试院内,临走前指着花榜末尾道:“后面还有句子作结,请诸君细看了!”
离得近的看了,便高声念出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猛听不容易明白的对句,读起来却甚是精妙,再读又仿佛僧家打机锋,含有深意。
难懂不要紧,此处有大把考生在,别的不会,会猜题破题起解的多得是。
当即有八股高手摇头晃脑的开始破题起讲:“真假者,院试花试也;有无者,有弊无弊也。夫以假乱真,弄假成真,以假喻真,真真假假又岂知不是假假真真乎?盖因假戏真做众矣!尝究其理,弊事有无而已”
有人由衷的感慨道:“真乃微言大义也。”
某位收了李正二两银子的人适时插言道:“莫非这是在警醒我等?”
众人便围着榜文,三五成群,争论不休。
最近几章最佳男配角李正奋力上前扯下花榜,颇有李家门风的悲愤道:“满榜荒唐言,把辛酸泪。都云赶考痴,谁解其中味!”
这真说到心坎里了,时引发若干屡考不中的老童生共鸣不已。
试院内,赵良礼听外面骂声渐消,回头痛心疾首道:“李佑!你竟然弄出这般没良心的榜文,叫我今后如何有脸面在青楼行里走动!”
“这也值得怕?赵三老爷有银子,谁会跟银子过不去。”
赵大官人还要说什么,李佑又抢先道:“上次你拿我去糊弄钱皇商,本次算是扯平了。”
听到这个,赵良礼便不言语了。
李佑又对其他人团团作了个长揖道:“小弟孟浪,诸兄原谅则个。”
贺慎之笑嘻嘻道:“虽然本人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七品老爷的大礼先受了。”
其他诸人也没太在意,只是抱怨无法和相好的交待,叫李佑摆酒赔罪,不然明年就不带李佑玩了。
这儿的使命已毕,李佑便告辞了回府衙。
景和七年四月二十四日,是本年院试的前日,在苏州府忽然爆发了考生闹衙事件,事前毫无征兆,令各方猝手不及。
时有数百童生聚集成群,谒于分守道衙署门外,并投了禀帖。
虽然都是白身小民,但几百人加起来声势也不小。看这架势,门官哪还敢要门包,飞快的将禀帖送进去。
石参政正在坐堂,接了禀帖展开看去,大意却是:老大人屈身监临院试,惹得物议纷扰,愚生辈所见所闻疑问不已,实在五内难安;斗胆请老大人顺应民意,辞去监临,平息舆情。
看得石大人真是怒(shubaojie)从心头起,气向胸口生,时间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任督二脉都快被打通了。
在他的认知里,能惹得读书人群起而哄的,必定都是品行不堪为非作歹的人物,例如李推官。万万料不到他今天遇到这么遭,心里岂能不恼怒(shubaojie)。
想他为官多年,兢兢业业,政声卓著,爱惜羽毛,口碑极好,何曾有过被读书人逼宫的污点!虽然这些人连秀才都不是。
他不明白,区区几条捕风捉影的流言,怎会有这么大的威力能把数百人聚集了前来请愿?即便有小人串联,也不该有这么多童生去信。
这些流言根本没有任何能证实的苗头,为何好像真的发生了样?换句话说,为何大家宁可信流言不肯信他?
之所以能聚起来花试功劳大大的。
这年头不聚众谁敢闹事?本来诸童生都是游兵散勇,经过牵动人心的花试折腾,却悄无声息的有所整合。虽然组织程度很初级,几近于无,但要聚众闹事也够了,又不是真造反。
更别说花试过程处处都在无形中挑动群体性狂热和戾气李推官不是什么心理学行为学大师,他只是跟上辈子某个产生了很多不可思议粉丝的比赛学的,而且学的很粗糙。
如果进行抽样调查,就会发现,这数百人中近半数是虚江县童生,四分之是富家子弟,其余都是看着人多跟着闹的。
虚江县的来闹,无非是石大人太有可能整治虚江县了,他们谁也不放心;富家子弟来闹,是因为石大人油盐不进,要换个稍微通融些的才好,正好有这个机会;其他人或许是听了削减苏州府生员名额的流言,或者干脆就是看到人多便跟着起哄,不闹白不闹,反正国朝传统是法不责众的。
石参政闭目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监临官位置,他是不会辞的,不然屈从了后,从三品分守道的威望何在?但同时又要完美化解此事,不可留下后患。
细细思量后大喝道:“左右来人!本官要出门!”
高师爷慌忙上前劝阻道:“东翁不可!这些人并无功名,东翁体面尊贵,岂能轻见?况且衙外人群汹汹,易生变乱,只许他们领头人进衙呈事即可。”
“以本官看来,不会有人敢进来的。”
高先生又道:“在下已遣了人去府衙,令王知府来平息此事,东翁静待便好。”
“这是治标不治本。”石参政道:“他们也算半个读书人,既有疑意,本官为官为师为长,便去释疑。况且本官身正立直,有何惧哉,坦诚相见,疑意自消。”
高先生见劝不住,心里哀叹道,东主真是不信邪,这时候还想摆礼贤下士的谱么?上次发生的码头被围殴的事情还没有令你醒悟?
当下摆出仪仗,石参政在十数随从护卫的保护下出了分守道衙署大门,果见外面满街黑压压片人群,有布衣葛素者,有绸衫锦服者。
石参政立于门坊下朗声道:“诸生不必惊惧跪见,本官知汝等有疑心处,亲来分说二。近日流言尘嚣,不足为信,本官在此起誓,本次监临院试,秉持天地正心,绝无偏私之事,否则枉为圣人门徒!诸生尽可安心!”
石大人神情肃然,语如金石,掷地有声,若用二十世纪测谎仪测量,诚实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比真金还金!
不过仿佛少了点什么,只见这时数百人鸦雀无声,旁边的高师爷忽然感到缺个振臂呼,纳头便拜的,也就是俗语中的托儿。无奈他便站出来对人群道:“尔等不要在此虚度光阴,速速回去温习经义,早早安歇以备明日入场的好。”
还真有人站出来拜道:“老大人的话我等心领了,不知老大人是否辞去监临官?”
“本官既无过错,为何要辞?”石参政答道。
石大人这话出口,便听见人群里却冒出句:“罔顾民意死活不辞,还是心里有鬼啊空发誓言有什么用!我等小民又管不到。”
石参政按下身段好言好语,与这群秀才都不是的白丁说了半天,却被刁民当面讥讽,此刻也终于忍不住了,厉声道:“是谁在那妖言惑众?”
本已安稳的人群登时怂动起来,又听见有人大喊:“府衙兵丁来捕人了!”
齐齐回头望去,果然望见片衙役与守备司兵丁大张旗鼓朝这里而来,沈同知身先士卒马当先,表情杀气腾腾。
原来高师爷派人到了府衙报消息,令地方官们去将事情平息,却遭了冷遇。
首先王知府即使脾气再好也是堂堂四品黄堂,被石参政损了通虽然似乎是受了李推官池鱼之殃,表面忍着不说什么,但心里能没有芥蒂?这种事不幸灾乐祸看热闹就不错了,哪愿意去帮忙。
负责治安的夏通判也不愿意去,不知道为什么。
至于负责刑名的李推官,王知府更不敢让他去,以他的作风,只怕去了后火上浇油火烧连营发不可收拾。
于是乎沈同知积极的自告奋勇了,他自认是石参政的人,此时不表现更待何时?
沈大人带着十来个衙役又会合了几十个守备司兵丁,并前往分守道衙门。由于立功心切,不免表情急切了点,叫人望而生畏。当然,沈同知并不傻,知道解决这事必须以安抚为主,叫人群自行慢慢散去是最好的结果。
沈同知行到人群后方,要开口说几句。却见他身边个相貌凶神恶煞的衙役丝毫不讲江湖规矩,擅自抢先冲到前方,拔出腰刀挥舞着大喝道:“大胆刁民胆敢喧闹公衙!沈老爷在此,还不跪下束手就擒!不然休怪刀枪无眼黄泉索命!”
这蠢货是从哪冒出来的?沈大人愕然无语,张嘴不能合,顷刻间便反应过来了,这他娘的必定是李推官
人群便下子炸窝了前边是二十个人,后边是目测数十个兵丁衙役智商正常的都知道往哪里逃,当即人群哗啦向石参政仪仗队伍冲撞过去。
石大人的随从哪里敢拦着人群,迅速丢了累赘仪仗,死命护着石参政往衙门里退去。
幸好人群只想冲开仪仗队伍逃命,没有围殴石大人的兴趣,叫石参政安然无恙退回了衙门里,只是双目圆睁,脸色煞白。
只可叹那些华盖官牌等物事,才新做了个月,又被暴动人群踩成碎渣了。上任不到两个月,全套仪仗就丢了两次,这简直也是能上苏州府野史传说的笑话了,叫有志于青史留名的石大人情何以堪。
高师爷仰天长叹,“苏州府民风若此,东主性子不适合在苏州府为官,真悔之不及啊!”
这是大实话。石参政过去所任职地方,大都民俗淳朴,上下有序,没有像苏州府这样工商业高度繁荣,小民人性多彩多姿多元化的花花世界,所以他有点水土不服了。
第三集府城风波第168章千算万算不如漏算
石大参的遭遇,在城中传起来时,大多数人都只当了笑话看。觉得这位老大人真是近年来苏州府最倒霉的新官,真该去烧香拜佛外加做法事驱凶怯邪。
只有三个和李佑关系密切的人雾里看花的,隐隐约约的,觉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门道,分别是王知府黄先生赵良礼。
却说当时石参政狼狈的逃回官衙里,时惊魂不定,又听禀报说外面聚众闹事的都散了,这才略略心安。
心安归心安,但他这脸面算是再次丢尽了,而且丢的莫名其妙。
他身为三品朝廷命官,威严荡然无存,以后怎么抬得起头!这其中必然有邪弄事,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高先生安慰道:“东翁不必介意。观前人笔记,历来在苏州府为官不易。”
话虽如此说,但上任不到两个月便两次被毁掉仪仗也太前所未有。
过了好会儿,高先生又道:“请东翁对外称病,不能监临院试。”
石参政那略微发颤的手死死按住案角,半晌不语,不知想什么。
这高先生真是害怕石参政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如今这情势,若意孤行要去追捕暴民或者监临院试,说不定又要发生些类似今天这样的事情。
当务之急不是查明真相,而是壮士断腕,快刀斩乱麻。所以高先生劝说石参政辞掉监临官位置,算是自扇耳光也得认了。
考场可不比其他地方,乃是国朝官僚体制的根基所在,即使明天只是个院试。惹出乱子后朝廷追究下来,按照官场追责惯例,首先不遵循旧(fqxs)例的石大参先跑不掉,即使他有万个道理。
做官不循规蹈矩有时不见得是坏事,但要因为不循规蹈矩出了什么坏事,那么那个不循规蹈矩的人肯定要坏事。
想推迟考试躲过这阵子风口浪尖,更是不可能的,考试时间是已经锁在贡院里的主考官定下的,监临官无权推迟。如果违背内外帘官不得交通的规矩,主动去和主考官沟通推迟考试,那惹起的舞弊嫌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所以为今之计,无论石大人日后有何打算,不管是为了他自己前途还是稳定大局,目前必须立刻辞掉监临官位子。要知道后天凌晨二更就要开始放炮点名,再不推掉就来不及了。
可惜,无论是高先生还是石大参,虽然有所怀疑,但都没有认识到李佑的真正凶狠处。只弄出这么场事,除了看个热闹出口气外没有实际好处,是李佑的风格吗?
话说另头,垂头丧气的沈同知带着嘻嘻哈哈的衙役回到府衙,他此时懒得追究什么不听号令擅自行动的罪责了,没用,最多不痛不痒的打几板子。
他去向王知府复命时,却冤家路窄撞上了李推官。
李佑关心的问道:“有劳二府了,事情如何?”
沈同知深吸口气,输人不输势的答道:“及时赶到,顺利驱散民众,幸无酿成大乱。”
“哦,镇抚民变,向是大功,今年考计少不得浓墨重彩笔了,下官先给沈大人道喜了。”李佑由衷的恭喜道。
话说,府署佐贰官的考计是要上报到分守道的,很难想象,石大参看到沈大人功劳薄有这么条后是个什么心情。
沈同知被气得要吐血,也不和李佑继续搭话了。匆匆见过知府后,回到同知厅,再次闭关不出。
他反思道,龟缩了个多月都没有犯错,今天应继续坚忍不出的,不该急于表现而出动。于是默(zhaishuyuan.cc)念了几十遍(fanwai.org)“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法诀。
他又翻出三国志通俗演义部,看诸葛亮六出祁山故事。别人看三国,都是代入诸葛武侯,沈同知爱好比较特殊,喜欢代入忍者司马懿。
忍,忍,忍。
李佑目送沈同知离开,略略问了几句同行衙役,便去见王知府。
“下官给府尊道喜了!”李佑今天第二次由衷的恭喜道。
王知府看完手中公文,抬头道:“喜从何来?”
李佑笑道:“石大参怕是不会去监临院试了。府尊体面失而复得,岂不值得喜?”他嘴里说的失而复得自然不是位子,而是脸面。
王知府略沉思,便知道李佑说的有道理,到了这个份上,石大参怕是也没脸面去监临院试了,何况对他来说还有十分不可测的风险,谁知道考场上会不会闹起来。
不过王知府对此不以为然,这也没什么可喜罢,毕竟他是直管你的上官。
“石大参强要监临,如今惹得舆情不平,势如火山。若欲还位于府尊,府尊可以坚拒不受!”李佑进言道。
王知府闻言却感到浑身惊悚,李佑这简直是毒到极点的绝户计,要把石参政逼到在苏州府无处容身了。
设想下,若石参政去监临院试,那与踩地雷阵差不多;不去监临,那就是公然渎职;还给苏州府,府衙也可以不接。
分守道说白了是个督导政务的机构,不是省府州县这样的行政体系,乱命插手府务在先,又出尔反尔在后,府衙自然可以有所不受,事情摆在明面上,官司打到御前也是占理的。
似乎石参政只有条路了,李推官二月底闹米荒时也走过这条路的,你懂得。石大人当初怕是做梦也想不到,看似简简单单的件立威公事,以科举功名和上司的大势压人,应该无往不利,结果最后被李佑折腾到这个程度。
王知府想来想去,摇头道:“这般未见得好。”
下克上的忌讳李佑岂能不知?但他也是没办法,他和石参政之间虽然没有直接利益冲突,但就算是意气之争,互相“啪啪”的打脸打到了如此地步,那也是不可调和的了。
在这中间,承上启下的王老知府就很关键了。这个老头比较软,又喜欢回避问题,所以李佑要拼命鼓动王知府与石参政的对立。
“等正式移文过来再议。”王知府最后道。
然而李佑和王知府快等成望夫石了也没等到石大人辞掉监临官的消息。顿时李佑有些惊疑不定,难道自己判断错了?石参政真会脑子根筋的去监临院试?
其实李佑没有判断错,石大参确实交出了监临官位子,不过却交给了按察分司陈巡道李大人在府衙等公文,那等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也等不到。
却说分守道署紧急移文到按察分司,要移交监临官位置。陈巡道看了后感到事关重大,又将黄师爷找来商议。
黄师爷分析道:“听闻午后时分,数百童生在分守道署聚集鼓噪,石大参显是害怕乱事蔓延至明日,故去职自清尔。”
陈巡道没去想院试之事,却若有所思的跑了题,“以你看来,今日之事是不是李佑所为?”
“要说有干系,肯定不是他指使鼓动的,他不会落下这些把柄;但要说没干系,也不全是,言难尽也,其中关窍我看见了却看不清。”
“若是他引发的,未免不合君子之义。”陈大人叹道。
这句与其说叹的是李佑,不如叹的是他自己。大家都是混官场的,基本帆风顺的陈大人忽然考虑起,如果自己遇到类似的事又该如何是好?四书五经和他那老师也不是万年管用的,有时候还真羡慕李佑敢作敢为。
对此黄师爷答的云山雾罩,“既非君子,也非小人。圣人之道,只有圣人才可行得。可又有谁能说自己是圣人?不是圣人的难道都是小人?圣人和小人之间也有中庸之道。所以圣人之说,且照着讲,圣人之意,且存于心,以此修身。至于经世临事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实效为先。”
陈巡道没有就此继续说下去,只道:“我观李佑,恩仇心太强,报复心太重,有机会要劝劝他修心养性。”
黄师爷灵光闪现,顺手拍出记飘飘欲仙掌恭维道:“李大人当初在东主属下,尚能加以管制。如今那府衙里山中无老虎(fuguodu.pro),叫他愈加无法无天了。以想来满城文武,也只有东主有本事能管住他了。”
陈巡道哂笑道:“不说这些了,这次监临院试的差事是个烫手山芋,接还是不接?”
的确烫手,如今流言肆虐,诸生不稳,连闹衙的事都出了。谁能保证考试时候定不会出乱子?真要闹了场,谁接手谁倒霉。
黄师爷皱眉思量再三,才道:“还是接得好。区区院试,本当不得什么,今年下半年的乡试才是重头。外省惯例是知府监临院试,巡抚监临乡试。但我江南没有巡抚,以品位论,贡院所在的苏松分守道监临乡试最适宜。可如今石大参被李佑搅缠的章法大乱,堪称因小失大,看现在这模样,下半年他有何脸面去监临乡试?”
听到这里,陈巡道双眼亮,他显然明白黄师爷的意思了。分守道分巡道是两道并立的,如果他这苏松分巡道能成功监临院试,那到了下半年,乡试便该顺理成章的由他继续上了,估计到时石大参也没脸出来再争夺监临官。
监临乡试在外省是巡抚的特权,如果他陈英祯能监临次乡试,从某种意义上说,岂不相当于有了巡抚之望?
想至此,陈巡道喜从心生,对黄师爷道:“气运之事真是奇妙难测。李佑与石大参胡搅蛮缠,倒叫本官小有得利了。”
黄师爷提醒道,切的前提是这次院试考务别搞砸了,这责任还得压给李佑,解铃还需系铃人么。
陈大人并不知道,以李佑的算计本来是可以得利的还是暴利。
话说回来,石大参并没看透李佑的诡谋。但出于给自己找台阶下的心思,仍不肯将监临官位置还给府衙,却误打误撞的逃过劫,也算他到苏州府来的唯幸事。比起被刁民围攻,这才算真正逃过劫。
待李佑知道了消息后,几乎以头抢地,他怎么就没想到府城中还有和分守道并列的分巡道衙门!处于惯性思维,只想着府衙了。
千算万算不如个漏算!陈大人您到了府城后也太低调了罢,低调的下官都差点把你忘记了。
第三集府城风波第169章内幕之中还有内幕
有看官问道,国朝院试里,结果皆操于主考官念之间,监临官不过是监试,最多算个提调主官,查防弊而已,哪有本事决定诸童生录取与否?众考生去疑心石大人岂不本末倒置南辕北辙?
这就有所不知了,本朝二三十年前,科场曾出过则大笑话。有位仅会识字写字的商贾子弟,疑似穿越者,有逆天运气,先使了钱财混得生员身份,随后居然靠押题和抄袭范文连闯乡试会试两关,最后在御前殿试露了马脚。
当时龙颜大怒(shubaojie),定下科场新规,凡科试有监临官者,试后要磨勘试卷,再对中式士子进行复试。
也就是说,如今的监临官拥有对考试结果的复查权。当然,监临官的复试在形式上简单的多,并不以淘汰为目的。只是当堂出个题让中式者随便写写诗文,面对面核实中式者是否文字通顺,避免有文理不通者侥幸过关,虽然很多时候复试都是走过场。
所以说,石大人有定黜落权力的,这是谣言能够风生水起的必要条件。
闲话不提,镜头转到苏州府后衙,推官住所。今晚发生了按察分司黄师爷乘月夜访李推官的事情,时值暮春气暖,二人坐于院中,摆茶闲谈。
“事情就是这般,托你的福气,陈巡道要监临院试,顺便要图谋八月乡试。”黄师爷道。
残阳如血霜满地不对,已经是晚上了,应该是寂寞梧桐月如勾李佑闻言怅然,目光哀怨,就这样放过在他心里已经是瓮中之鳖的石参政?
有陈巡道陈老大的野望在前,他没法去劝陈巡道也拒接监临官位置,所余唯有被顾全大局的哀怨了。
这次是石参政大意轻敌冒进,才中了他的埋伏,下次还会有机会让七品小官僚去捕猎三品参政这个庞然大物吗?
黄师爷对李大人的神情莫名其妙。虽然他对李佑整治石参政的谋划有所觉察,但终究不知李佑要将石参政逼到去职的最终想法,所以不懂李佑为何改戏路成了苦情派,当下询之。
“如果陈巡道不接,府衙也不接,只有明日白昼天时间,石参政还能找得到别人来代替监临么?”
“原来如此!”黄师爷拍腿赞道:“我竟没有想到这点,李大人不愧是公门胥吏出身,深得其中三味,够阴狠!”
胥吏出身这是称赞?谈出身已成忌讳的李佑登时拉黑了脸。
黄师爷连忙道:“但你不用担忧,陈巡道并非薄情寡义之人,只要他主政按察分司,不会让石大参劾察你。论岁数,石大参也熬不过陈巡道。”
又塞给李佑纸单张,转了话头道:“陈巡道也怕你有所误解,特意委托我前来讲明情状,此乃初定的提调名单,明日清晨张榜公布。”
贵衙门做事还是离不得本官哪李佑按下微微冒头的自得心情,展开看去这张名单果然有他的大名。不禁叹道:“后日凌晨二更点炮唱名,明晚睡不安席矣!但为国效力,为陈巡道分忧,本官责无旁贷,肝脑涂地!”
“这个”黄师爷斟字酌句道:“你还是找个美人滚作团安稳的睡罢,名单公布后陈巡道会将你名字又划去。”
“为何?”李佑惊奇的问道。
“吾献计与陈巡道,借汝名头用,以示公正无私!”黄师爷解释道,见李佑不语,又开口道:“众人皆知你与陈巡道人情密切,连你都不用,岂不显得公正?再看看你大张声势选出的花榜,简直黑白颠倒,虽然有隐喻,但人人”
如果开始名单上没李佑的名字,估计也没人注意什么。但如果开始有李佑的大名,其后又陈巡道被去掉,这样的前后变化才会让大家感觉到陈巡道确实公正无私。本质上还是“坏事变好事”的把戏。
李佑很有觉悟的抬手阻止黄先生继续说下去,“本官晓得了!不会心生怨意!”
随即也掏出张名单道:“这里有几个人名,还望放行,叫他们夹带小抄本入场,考场上也多加看顾。”
黄师爷看完后,却起身立正,深腰行了个长揖道:“院试年年均有,此事放到明年如何?今年陈巡道首次监临,意在八月,清名为重。务必不可有丝毫风声,务必不可给人口实,所有提调关口务必严谨,在下代陈巡道给李大人赔罪了。”
黄师爷真是担心李佑有异想,是怕李佑自作聪明,他对李大人的破坏力很了解;二是怕李佑心生不满。
又是个大礼道:“陈巡道晓得今次是委屈了李大人,若非身份不便,定然亲自前来致歉。在此还请李大人体谅,山高水长,不在时,此时万万不可另生事端!”
见有举人功名的黄师爷连连折节大礼,李佑也不是不懂规矩的人,长叹声道:“陈巡道对在下恩重如山,又有黄先生亲来,在下岂能味自私而不顾恩主耶。”
黄先生稍稍放心,给了李佑个“汝以大局为重,组织上不会忘记你的”眼神,好言好语的再三叮嘱,再三安抚。
总而言之,李佑送走了深夜来访的黄师爷后,负手立于中庭,若有所思。
抽象的说起来,石参政和李佑之间,对石大人来说,是个意识形态问题,可对于李推官,是涉及到实际利益的问题。有石参政在苏州府坐镇,李佑便像戴了紧箍咒的孙猴子,贪赃枉法的事情都不敢轻易去做。
这李大人又造势又借势,花费了大半个月的精力,眼看计划步步实现,石参政也如同所想步步被逼到死角,待要收网了却是这个结局。
如果中途夭折也就不可惜了,哪有计划都会成功的道理,他也不是没做好失败的心理准备。但明明已到最后时刻,失败之女触手可及,结果成功之母跳了出来,将李氏咸猪手挡回去,委实令人扼腕而叹。
算了,能为陈大腿开山辟路保驾护航也是有百利而无害的收获
李推官点计本次战果,最高目标没有达到,石参政还是那个石参政,仍然稳居分守道衙门。
但最低目标却是完成了。虽然没能赶石参政去职,但至少让他不能监临院试和八月乡试了,也算不负重托,有所交代了。
此外比较令李推官不爽的是,别人大都以为石参政出丑是个独立的意外事故,没有大量围观众发现他欣赏他赞扬他佩服他几千字。算无遗策以弱胜强的得意只能闷在心里无人可倾诉除了人力有时穷的最后算。
院试对李佑来说似乎彻底无关了!这几天府城中新宅整修完毕,李推官回了虚江县,要将全家搬到府城。
话说院试阅卷不像乡试会试,随意的很,只糊名不誊录有的地方连名都不糊。阅卷速度也快,不用写点评,很多水平太差的卷子看个开头就可以扔了。
没几日功夫,景和七年苏州府院试就放了榜。每县大约取了二三十个生员不等,仍是百家欢喜千家愁的局面,没考中的总是大多数。
因为陈巡道是监临官,需要复试新进生员,所以本科院试的题名录录取名册早早就送到了按察分司。
却说黄师爷帮助东主安然度过院试,又压住了李推官没有出妖蛾子,他心情不错,信手翻看题名录。
因为黄先生是刚从虚江县衙出来的,所以看虚江县名录时很认真,按着读书人习惯寻找着评估着可以拉关系的对象,这已经是读书人渗到骨子的本能行为了。不拉帮结社广交朋友的,那还是读书人么?
然而黄师爷很快便发现了个别人不知道只有他明白的异乎寻常之处,李佑那晚偷偷给他的名单上有五个人名,竟然无例外的全部在题名录里!
这不奇怪吗?要知道,本科虚江童生,共六百五十七人参加,录取生员三十四人,录取率大概是二十取。
而李佑给他看的五个人名,全部齐齐上榜!五个二十分之叠加的几率,说是运气,谁信?
或者说都是才华卓异,李推官慧眼识珠,大宗师也奖掖后进,不管别人相不相信,黄师爷肯定是不信的!
黄先生可以确定,监临提调这部分,绝对没有给任何人包括李佑开后门。即使开后门让抄袭也不敢保证能录取,更别说五个全部录取,阅卷的又不是监临官。
能做到想录谁就录谁的只有锁在贡院里深藏不露的大宗师提学官老大人。
想至此,向来脾气温和,最多与人玩笑几句的黄师爷忍不住心中怒(shubaojie)吼,李佑我顶个你肺啊!
那天晚上,他小心翼翼屈身左个大礼右个大礼,唯恐李推官闹情绪,唯恐李大人有想法,谁知李佑居然别有玄机的暗度陈仓而不告诉他!虽然保密精神值得赞扬
这其中定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李佑与石大参难道并不是面上看起来的意气之争?内幕之中还有内幕?
黄师爷觉得自己必须要找出真相,为了自己幕僚职业生涯养成的求知欲,也为了东主的事业。
第三集府城风波第170章又缺钱了
李佑在回虚江县的路上,暂且抛开了杂念,心意想起银子。他当初卖了两个吏员位置,得了千把两银子。但在府城买了宅子,又整修遍(fanwai.org),共花费七百多两,此外应酬花销也不小,来二去的钱袋子又有些见紧。
这回举家迁到府城,今后各种开销更大,丝行没了暴利每月二三十两利润远不敷使用,只够给关姨娘当零花钱的。
衙门里有些灰色收入,过小日子是够了,但满足应酬花费也颇吃力。主要是因为和他来往的都是赵大官人这样门第的,钱不当钱,家世浅薄的李佑又不肯在这上头丢面子。
别的名士,泼墨写字作画都可以当做礼物,省了多少银子,这点笔烂字的李探花可学不了,念首诗也得有载体啊。
要说李推官在府衙威风八面,豁出身段贪赃枉法起来岂不财源滚滚?其实说起这个,那都是眼泪。
来有个石参政压在上头,小偷小摸还好,大打大闹便不好遮掩了。
二来受名声所累。如今李佑在苏州府背着个本地名流的旗号,乃是明星官员,举动颇受人关注,好事坏事都传千里,极其加大了赚取黑色收入的难度。
名士不做官,那叫山人隐士;名士做官,那叫红尘历练;名士懒于事务,那叫旷达通脱;名士勇于任事,那叫勤于王事;名士温和,那叫君子之风;名士苛急,那叫严正刚毅
总而言之,在这年头只要挂着名士的牌子,好色轻佻狂傲跋扈打架骂街搞基收礼都不是错,算作个性,或者说不俗。但公开贪赃枉法似乎不在此范围内。
可叹李佑的权力貌似不小,手把银库手掌刑名,但来不是正印官,二来两个职责都不太适合搞不惊动别人的暗箱交易,比如你偷偷给我百两我点你个童生之类的活计。
打银库的主意就是贪赃,被查出来的后果太严重;打刑名的主意就是枉法,涉及人员太多,是非曲直太明显,吴人又喜欢上告闹腾,干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不容易。
若事情不大,不传出去还好,但真不大的事情才能收多少银子?
别人可以不用太在乎官声,因为有功名就有进身之阶,名声只是个点缀。而没有功名出身的李佑却很在意官声,这才是李佑做官最吃亏的地方。灰色收入可以有,但不够花用,想要黑色收入若可能会传出风声就不行。
黄师爷说的没错,李佑原来是不要脸的,现在开始进化为要脸了,有时反而不如当小吏时肆无忌惮。文雅的说法是,衣食足而知荣辱。
其实黄师爷还有个感受没说出来,他觉得李佑做官的派头有点模仿陈巡道的痕迹
于是李佑再次遇到了赚钱速度跟不上地位提升速度的难题。
闲话不提,却说李佑乘船到达县里北关水驿,从驿站调了轿子仪仗,路伞盖打起回避肃静鸣锣开路回了家。
懂行的瞧这类似于知县却又比知县差筹的仪仗,便知道是本县出去的李推官回家了。
李推官在达官贵人满地走豪商名士多如狗的府城不会这样张扬,但今次回了县里,驿站来巴结,他也就却之不恭了。
待李老爷进了家门,各房妻妾起来拜见。其中关绣绣屈身行礼时,不留神从袖里掉出本书。
李佑眼尖,瞅见封面上写着《素女九势》,好奇捡来翻看,赫然是阴阳交合龙飞势虎(fuguodu.pro)步势猿搏势等等,另配有精美插图。
书有趣,百万小!说的人更有趣李老爷再抬眼,却见关姨娘半掩,侧头含羞,欲拒还迎。想她向来端庄矜持,却藏了这么本技术指南,反差之下不由得色心大动。今夜就和她深入研究研究?
真是眼瞎心瞎的蠢老爷,如此简单的把戏都上了当,梅枝恨恨想道,早知道也藏几幅春宫画儿了,很稀罕么。
“啊,这个东西,岂是人看的!”在旁偷觑到插画的小竹尖叫。
李佑哈哈大笑,“不是人看的,是神仙干的,今晚老爷就做回神仙。”
又和妻妾们调笑几句,就见有下人持贴在门外道:“薛举人薛老爷来访。”
李推官县城中路招摇过市,就和那黑夜中的萤火虫样,想不被有心人注意都难。
李佑离了后院,来到前堂,拱手道:“薛老兄,多日不见了,我正有心寻你,你倒自投罗网。”
薛举人见李佑有事,也不说自己来意,先问道:“李大人有何贵干?”
“薛兄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请教这世道可有什么轻省生意值得我这小小推官试么?”李佑咨询道。
前文说过,这薛举人两次进京没中进士,便从商做起买卖,是虚江县有名的大儒商,家资少说数万。所以李佑才会想起咨询他。
薛举人不假思索道:“有种,但李大人身份做不得。”
“哪个?”
“典当铺生意。”薛举人道:“坐地收息,无远涉之险苦。可惜朝廷有令,严禁官吏开典当铺盘剥民众,李大人的身份去南京户部申请当贴是领不下来的。”
李佑心头亮,这个生意委实不错,收质放债而已,其实就是短期高利贷。虽然纠纷多,但他这理刑官会害怕经济纠纷吗?只要能开张,包赚不赔。
但也有困难。是本钱不足,几百两小打小闹的开什么当铺啊。二是开合法当铺需要申领当贴,相当于上辈子的营业拍照。三是,需要找个代理人。
正与薛老爷说话间,家里下人又持贴进来道:“县里大老爷来了。”
这个县里大老爷便是虚江的新知县了,李佑赶紧整顿衣冠,迎出大门,薛举人也同跟着出迎。
这知县姓张,三十余岁年纪。见了李推官彼此对拜,互道声久仰久仰,幸得相见。薛举人也见了礼。
请进来重新上茶,按着官场规矩,该叙叙出身拉关系,但这是李推官目前最羞于启齿的地方。
张知县来之前显然是做过功课的,避开李佑出身道:“听闻李大人与按察陈巡道十分要好?本官乡试座师与陈巡道会试房师有同年之谊,故而与李大人也不须见外的,以兄弟相称即可。”
李佑谦辞道:“在下年轻德薄,不敢唐突家乡老父母。”
“不妨。贤弟心系桑梓,为愚兄助力甚大,日后还请贤弟继续看顾。?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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