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瞳问心》二十六 藏夏的宿命

    “快,去找你景末和景秋哥哥玩。”望月带着自己的女儿下了马车,一边从马车上拎下来一些酒食,一边让女儿景合先进村里去。
    从不丹到藏夏,马车慢慢悠悠地在山脉里穿行要走上一天,望月也是坐地腰酸背痛。这次景合父亲来不了,他平日里和白玛的父亲都是一起出门行商,这次似乎是有一笔香料生意出了问题,得要他们都去一趟德里苏丹当面与那苏丹人商量商量,白玛也被带上了。
    白玛今年也十六了,望月想到这里,不禁抬眼看了看已经跑远了的女儿。景合也十二了,这俩孩子自幼青梅竹马便一直在一起,也许这次等白玛他们回来,也是要谈谈订亲的事儿了。
    “望月回来啦!”景末的父亲望林大踏步地走了出来,见着妹妹是满心欢喜,赶紧要接过来望月手上的东西。
    “怎么能不回来,景末十六岁的大日子,我不来,你和大哥可能都会去不丹抓我过来呢。”望月也盈盈一笑,见着后面跟过来的玉卿嫂嫂点了点头。
    “快进来快进来,这赶了一天的路,可累坏了吧。”玉卿上来挽住望月的手,亲昵地要把她带回去好好休息。玉卿和望月一般大,两人也都是从小在藏夏村子里一块儿长大,感情深得很。玉卿和望林订亲的时候,望月还生她哥哥的气,总觉得把她的玉卿给抢走了。
    望月也一把握住玉卿的手,心疼地搓了搓,“哎呀玉卿你这手啊,是不是又一直在水里泡着做事,我上次给你带的药膏有没有一直涂着?”玉卿也按了按她的手,连连笑着点头,“一直都有涂着呢,香香的,你哥还说那味道奇怪,我也不管他。不用担心我哈哈。”
    望林在前面听见妻子和妹妹在告自己的状呢,连忙回过头来连连挥手,可这一挥手,手上拎的酒壶也被晃地丁零当啷的,望月眼睛一瞪,生怕他把这酒壶给弄碎咯。望林这才讪讪地又放下手,求饶地看了看二位,才回过头去加快了步伐走回村里去了。
    望月和玉卿对视一眼,两人都噗嗤一声忍不住笑出了声。
    村里的伙房里此刻也正热火朝天地备着菜。明日便是李家景末的十六岁生辰了。今年上一次这么热闹是景秋的十九岁生辰,望月一家人也回来一起,顺便帮景合一块儿过了十二岁生辰。
    这时候望月和玉卿正在屋里闲话一些女儿家的家常琐事。
    “景合年十二了,我听你上次和我说过,你们在不丹也有位挚友的儿子和景末一般年纪,和景合似乎很合得来。”玉卿也在帮望月她们铺床。
    “是啊,那孩子叫白玛。的确和景末一般大,他和景合从小一起长大,等景合父亲回来,我就要和他商量商量要不要定个亲得了。”望月手里也在忙活着,说道女儿的婚事,不经走了走神。
    “嗨,这是好事儿啊。从小都在你门面跟前长起来的,我听你们说的那些,白玛是个靠得住的好小伙。景合过去,放心。”玉卿见望月似乎有些舍不得,忙坐下来安慰道。“唉,不过你也帮我张罗张罗。”
    望月听玉卿这么说,狡黠地用肩膀碰了一下她,“帮你们家景末张罗一下?”
    “景末倒是不着急,”玉卿连忙摆手,“主要是景秋。”
    听玉卿提到景秋,望月这也眼神也黯了黯,叹了口气。景秋自幼丧母,这孩子的婚娶大事,往往是母亲在一旁琢磨叮嘱着,望宗又是村里的长老,平日里也想不起来这些事情。如今想来,还真是个问题。
    “你也知道的,景秋他,是我带大的,我待他也像自己的儿子一般。”玉卿慢慢地说道,“只是这几年景末的眼疾越发严重,村子里很多事情大哥也让景秋外出去帮忙,总是没有时间好好坐下来和他说说。他也年十九了,如今却连个订亲的姑娘家都没有,我这心,急啊!”
    望月拍了拍玉卿的手,她知道玉卿善良,这几年景末的事情也层出不穷,她心里定是因为没有太多时间分给景秋而感到自责和焦虑。
    “我这次回来也和大哥和大爷爷说一说,你别着急。不过景秋也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也许我们也左右不来。”望月揽过玉卿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安慰她。
    谁知窗外的回廊里正站着景秋。只见他手里还拿着一些刺绣的手帕,是知晓姑姑和堂妹要过来,这几日特意去都城里买了回来的。刚准备送过来,谁知还未走到房门口,便听到了屋里嫂嫂和姑姑的低语。
    他知道她们担心他。
    不过,若是自己的母亲尚在,也不会麻烦这么多人替他担心了。
    景秋忽地没了心情,便转身离去了。
    景末倒是没有看见这一切,他正爬上了屋顶,倚着那突出的一部分,望着从古格都城方向升起的月亮,有些出了神。
    “景末哥哥!”景合终于在院子里抬头找到了他,稚气十足地喊了他一声。这景末哥哥和景秋哥哥都神龙见首不见尾,让她好找。
    景末这才回过神,低头看过去,一个散着秀发的小姑娘在院子里又蹦又跳地向他挥着手。他不禁心里一软,又看见院子里忙忙碌碌的村里人端着食物或是热茶从她背后的伙房里进进出出,去到了各个灯火通明的屋里去。时而有人会对景合喊着小心热水!把她吓一跳。
    屋顶上方的世界是这么的静谧和清冷,而屋檐下面却是这样一个温暖热闹的小千世界。景末不经感到被暖流所包围着,这样的藏夏村落真的是太美了。
    屋顶上一阵夜间的寒风吹来,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站起来准备下去,却看到这远处的神山山脉泛着冰冷微蓝的雪光,他想到了阿隐。若是阿隐来到藏夏,或者她生在藏夏,便不会遇到那些残酷又令人寒心之事啊。
    明日过后,后日他便要进山去找她,提前一天守着她才能万无一失。
    想罢,他便下到了院子里,牵起景合的小手去找其他的伙伴们了。
    翌日,景末早早地便被父亲望林喊醒了,让他进去那宗祠拜祖,他拜祖之后,这生辰宴才算正式开始了。景末迷迷糊糊地洗了把脸,便走进了宗祠。
    上香,跪拜,他再熟悉不过了。从小到大,年年都要这么做的。宗祠里空无一人,景末觉得有些奇怪,这些年每次生辰时候来拜祖的时候,大爷爷小爷爷他们都会在。咦?今天难道他们还没起?景末拜完了之后,内心总觉得有些狐疑,不过的确今儿个起得早,也许真的是还没醒吧。伸了个懒腰之后便要推门出去。
    手将将碰到门还未推,忽然听见门外不远父亲的声音。
    “三位长老!还请留步!”
    原来果然是起晚了,景末忍俊不禁地想象了一下大爷爷和大伯那总是不苟言笑的脸上若是忽然发现睡了懒觉错过了景末的拜祖,会是什么样的懊恼表情。于是便想立刻出去看一看,可忽然听到了大爷爷的训斥声,手又停住了。
    “李望林!你故意提早了景末的拜祖时辰,是不是还是要阻挡我们告诉景末?”大爷爷气地胡须都要立起来了。
    原来父亲是提早喊醒了我?景末心里有些诧异,不知道大爷爷为何这么生气。还有,告诉我什么?
    “景末今日生辰,望林自然是记得当年与几位长老的约定。”景末听见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不过还请各位等宴后下午与景末再说。先,先让孩子吃个饭吧。”
    “望林说的也有道理,毕竟这是个大事,景末年纪也不小了,也许会有诸多问题。父亲,我们先一同入席,饭后再说吧。”这是大伯伯望宗的声音。
    紧接着小爷爷的声音也起来似乎在和大爷爷小声说些什么。“你啊!真的是苦了我二弟对你的用心!”大爷爷念叨了望林一句,负手走开了。
    门外似乎也有些脚步声响起随着大爷爷一起离开了,景末的手还搭在门上,这时候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应该开门了。他们在说的是什么?
    望林走过来,打开门,见着景末就站在屋里门口处愣愣地看着他,心想孩子大概是听到了些什么,便开口道,“拜好了便出来吧,村子里人都等着你来一起要开席了呢。”
    景末并未动作,依然疑惑地看着父亲。望林回头见他这样,也知道瞒不住,叹了口气说,“没什么大事,就是大爷爷下午会找你过去说些事情,也就是我们藏夏村子里的一些事情。”说着他自己皱起了眉头。
    “快来吧,不要磨蹭了。”望林转过身去不看他,强迫自己狠下心来,已经尽己所能护了景末十六年,今朝知晓这村内秘辛,希望这十几年的培养能够让景末作出他自己的选择。
    今后他自己的路,景末还是要一个人走出来的。
    于是这整个生辰宴上,景末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总偷偷往大爷爷和大伯那桌看去。景秋在他身边把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吃菜,”便往景末碗里夹了很多菜,让他顾不上东张西望。
    酒过三巡,村里的人已经开始互相扶着划拳说笑起来了,景末也怎么都吃不下了。大爷爷望了他一眼,便离席往里面的祠堂走去了,望宗看了一眼景秋,景秋知道景末是时候要知道一些事情了。便喊了一声景末,让他随大爷爷一起过去。
    景末惴惴不安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母亲,望林一直深深地看着他,这时候见他望过来便微微点了点头,让他不用紧张。而母亲玉卿则紧紧抓着父亲的手,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出来,这让景末更不自在了。到底是要说些什么?
    进了祠堂,景秋的父亲,景末的大伯见着他来,轻轻拍了拍景末的肩膀,让他如那往常一样先给祖宗磕个头。
    景秋在院子里看见祠堂的门关了起来,才背过身离去,在别处静静地等堂弟出来。他知道,再从这里面出来的李景末,该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尾巴了。
    景末在祠堂里,听见大爷爷开始娓娓道来藏夏村子的历史和来源。这整整一个时辰,景末跪在那里,心里惊涛骇浪。
    从不解,到愤怒,到震惊,到质疑,到无奈。
    不解于为何大爷爷要细述历史,不解于藏夏为何要从东面迁居,不解于藏夏为何名为藏夏?不解于李家原来并不是藏夏宗室,是西夏之后,为何要藏匿身份?
    愤怒于祖宗因为眼疾被称为不祥逐出皇室王宫!愤怒于西夏王朝覆灭时,竟满城血光!
    震惊,是那铁木真及其子女的奸计诱得西夏末帝深入,从而国破家亡!震惊那元朝将领竟然下令屠城!震惊那史书竟会掩盖真相,捏造事实,捧吹将领仁义!震惊那铁木真最名震天下的女儿,竟瞒过众人,有一支血脉传世于这雪域山谷之中!
    竟就是阿隐的山隐一族!
    当景末听到这里时,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原来藏夏成村的目的就是为了监视和狙杀那山隐一族?原来族里人一直用蒙古人做那吓唬孩子的比喻竟是真有其事?原来山隐一族对外界的敌意,也是源于藏夏的威胁?原来,原来我与阿隐两族,竟是世仇?!
    不会的,也许山谷之中还有其他一群蒙古人?景末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可是他的理智在拼了命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铁木真的女儿就是阿隐时而会提到的那位也有着双目之灵的老祖宗。那位祖宗也天资聪慧,是位女中豪杰。更有灵瞳加持,故能够在铁木真病逝后,监国二十余载,以一己之力,托起了整个蒙古帝国对苍茫大地的征服之绸缪。
    百年前的那一个漫天血光的夜晚,在老人们的口口相传下,震慑了一代又一代藏夏村人。如今元朝已经覆灭,退回草原做了北元,可是那能够令人闻风丧胆的鞑靼铁骑至今都似乎还在村民的耳边心里不时嘶鸣,屠城的恐惧和仇恨印在了藏夏村人的血液里。
    景末跪在那里,胸口起伏着,脑子里一片混乱。忽然门口有个碗碟摔碎的声音,惊醒了宗祠内的所有人,望宗打开屋门,见着景合的小手还在颤抖着,地上碎了一个碟子,还有摔碎的糕点。
    “我,我来找景末哥哥,这糕点,”景合惊吓地说不出话来,她本来捧着糕点要找景末哥哥吃,听有些村里人说见着他进了宗祠,这才跑过来。在门口听见大爷爷在训话,一时没敢进来,却没想到听到这样一个血腥可怕的故事。
    “景合,景合!”望月从前院跑了过来,见景合小小的身影站在祠堂门口,她一眼便望见里面景末跪在那里,背影也微微有些颤抖着,而大哥和大伯小叔都站在里面,便明白了过来。
    玉卿和她说过自己和望林再也拦不住了,藏夏的秘密景末今天是一定会知晓了,玉卿一直在担心这件事情。
    望月心里一沉,不知道景合听到了什么,这不才发现景合不见了,就赶紧找过来了。她跑上前,拉住景合的手,“景合是不是想要拿糕点给哥哥吃。”她看见女儿似乎受了惊吓,强忍住心里的不安,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缓。
    景合呆呆地点点头,还有些害怕地看向大爷爷,“景末哥哥要拜祖,现在有事,咱们先回去等景末哥哥出来了再给他吃。好不好?”望月一把抱起景合,瞪了大哥望宗一眼,又有些怜惜地看了一眼景末的背影,掉头便走了。
    “景合不要怕,不论你听到了什么,那都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都是我们老祖宗和别人的老祖宗发生的事情了,和我们没有关系。”望月摸着女儿的头发,轻轻地安慰她。
    望宗看着远去的妹妹身影,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不知道这样把仇恨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到底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他又回想起,昨天夜里景秋难得地找过来说了那么多话,他说,“父亲,族中历史传下去自是必然,我们每一个人都该铭记自己的姓氏出于何处,自己的血脉起于哪里。不过,每一代人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去选择是否仇恨,是否敌对,是否要尽一切手段去复仇,又或者是否释怀,是否只是抱着距离去各自生活。”
    景秋的意思他明白。他也知道山里的蒙古人并未做出任何伤害藏夏村人的事情来,若真的要去砍去杀,也并不是君子所为。
    每一年的进山搜寻,望宗听到没有搜到的时候总会悄悄地暗自松口气,有时候他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想要搜到还是不想搜到。
    若真的搜到了,藏夏人该怎么做?
    藏夏人又会怎么做?
    望宗陷入了思考。而那背对着他们的李景末,却颤抖地厉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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