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隐同巴丹回到了村里,木奶奶刚准备问他们这一天都去哪里了,看见巴丹手里的鱼,这才张了张嘴也没有问出口。
阿隐见木奶奶似乎心情好些了,也微微笑了笑。木奶奶转身回去时,阿隐才收起了微笑,望着她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
从有记忆开始,一直伴在自己身旁的就是木奶奶,且听她说母亲也是她一手带大的。严厉又慈爱的木奶奶真的会同意阿爸的话吗?
景末说到的那个精瘦又有些古怪的男人一定就是萨仁大夫了,那么他们俩和阿爸,原来一直在谋划着这件事吗?
我竟一点都没有看出来。阿隐低下头狠狠地自嘲了一把。还身有双目之灵呢,连自己一个人都保护不得,我竟然还要妄想保护族人。
只怪我从未将眼神投向身边人罢。
阿隐又抬起眼,此时若仔细看,她的双瞳已经微微与往常不同了,泛着琉璃的奇光异彩,若是让人看见,定会深陷其中。阿隐自己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的双眼有了这般变化,大概是她下了决心要从此万事小心吧。
眼里的光彩一瞬即过,阿隐的双瞳又似乎恢复到往常模样了,不过阿隐自己知道,她不会再为族人而撤下所有的心防,哪怕,哪怕是对木奶奶。
景末这时也拎着鱼回到了村里,景秋已经从都城回来了,正在村口等着他,见弟弟拎着几条鱼回来,眉毛不易察觉地蹙了一蹙,便跟着他一起进屋了。
眼看着景末的十六岁生辰就要到了,大爷爷早早地便告诉望林和玉卿这一次他们是怎么也拦不住了。藏夏村子的事情,李家的身世,他自己的使命,景末必须要知道了。望林他们在景末十二岁的时候勉强拦下了几位长老,当时便定下了十六岁生辰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会让景末知晓。
景秋自然是知道的。他十二岁的时候便被自己父亲喊进了祠堂,知晓了一切。只是他那时候还小,只懂得父亲和各位爷爷告诉他,这是家仇国恨,他的一腔热血必然要洒在这神山里与那蒙古人的战斗中。后来,他慢慢长大了,可是每一年巡山的时候却不如小时候那般有决心了。
他渐渐地开始去思考,去质疑若是真的遇见蒙古人,真的一定要非战不可,斗个你死我活吗?那山里的蒙古人没有伤害过藏夏村子里任何一个人,他能下得去手吗?那蒙古人知道有藏夏这一支人在日夜盯着他们吗?
只是他从不曾言语。这都是他自己的疑惑罢了,有时候他觉得也许是他软弱了。也许是他从未上过战场,胆怯了。
直到堂弟景末十二岁生辰的时候,他守在祠堂外面听到望林叔在里面与父亲和几位爷爷的争论的时候,他才知道似乎并不是他一个人这么想。他能够明白望林叔和玉卿嫂嫂想要保护景末的心情。
藏夏李家的孩子,就忘了百年前的西夏王朝,就这样做一个雪域登山的夏尔巴人不好吗。
景末这几年常常在自己不在的时候一个人进山,联想到之前他在山里的两次遇险,也许景末在山里或山的那边是有朋友的,若真不巧,就是那族里的世仇蒙古人,不知道他这弟弟到底会如何。景秋心里隐隐约约的有着这样的担心,今日见景末拎着鱼回来了,不知怎地,这种担心更甚。
不过仿佛过几日景末便也要知晓藏夏李氏族人的宿命了,景秋从心底里也有一股想拦着的冲动。他有一丝预感,景末这次十六岁生辰宴,也许会过得不那么顺心。
这几日里景末的父母亲都在忙着备宴,偶尔歇了下来,也不见眉头舒展,景末心里隐隐地有些担心,只是问了他们也不肯说。不过生辰宴后两日便是山隐族的祭祖大日了,景末心里也更紧张阿隐。
不知道这几日阿隐在族里还是否过得好。
这几日里,山隐族人才刚刚把前些日子祭天地的衣物洗了干净,就要开始准备祭祖时候的穿着和酒肉了。族里的人都十分忙碌。萨仁大夫的屋门却是一天都没有开过,不过这也并不稀奇,萨仁大夫性格本来就有些冷僻,从来也不与族人多走动,只有在需要他治病拿药的时候才能见着他。
木奶奶最近也总是不见踪影。这倒是罕见的,阿隐心里苦笑。前几日木奶奶来了她屋里又仔细地问了她是否一定要将族人带出山,她并未动摇,阿隐还是说,“这是他们想要的,他们也值得山外在更宽广的天空下生活。”
木奶奶从不曾防着她,可最近眼神也开始闪躲了起来。偶尔被阿隐抓住的一瞥里她能看到木奶奶的犹豫和迟疑。
原来木奶奶是在犹豫的。知道这一点,阿隐似乎轻松了许多。并不在乎木奶奶最后会下什么样的决定。
就在祭祖的前五天,阿隐的阿爸阿妈回来了。虽也是逃离了山隐,族人并不是很乐意见到他们,不过看在是族长的阿爸阿妈的面子上才冷冷地放了他们进村。
孛列台自然不用多说,他看向阿隐的眼神里赤裸裸地都是贪婪,阿隐从他的心境里还读出了一丝藏地极深的狠毒。灵瞳觉醒之后,真正看见自己的阿爸,读出他心里的万千心思,阿隐反而释然了。
并不是灵瞳的错,并不是自己怀璧其罪,原来孛列台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偷听祖母谈话,接近阿妈,发现阿妈也并没有双目之灵后便怂恿阿妈抛下阿隐去往他处生活。得知阿隐的血脉竟能如此长寿之后,这部了几十年的棋终于要走上至关重要的将军那一步了。
所以,他回来了。
阿隐强忍住心中的恶心和憎恶接受了他的行礼。
只见他阴鹜的眼神看了一眼阿隐身后的人群。阿隐不用回头,也不用费心思去读他的眼神都知道他在人群里找萨仁和木吉拉松奶奶。
倒是阿别,她的阿妈,忍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心痛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阿隐。阿隐看见了,在阿别望向她的第一眼里,她就看懂了。
原来阿妈是不知道的。原来阿妈是前两天白玛回去找机会和她说了她才知道的。她惊慌失措,她深深恐惧过,不过在这样的时候,她深知孛列台若做出这样的决定是万万劝不回的。她能想到的就是立刻赶往女儿身边去保护她,她抛下过女儿一次,这一次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弃她不管了。
阿隐心里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这些天来一直努力着要做到心如磐石的她,这一瞬间内心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壁垒轰然倒塌。
这么多天,一直在告诉自己时刻要小心,谁都不可信,很用力很用力地才劝服了自己不再寒心,也来不及伤心,只能靠自己了。
而这一刻,阿别的出现,击溃了阿隐内心好不容易才建起来的所有防线。
阿隐终于找到一个依然还是印象中那个爱她疼她的人,她忽然好像还是可以做一个普通的十三岁的孩子,她还是有阿妈在她身边的,这一股委屈便用上了心头。阿隐不禁低声啜泣了起来。
木奶奶见阿隐和阿别相拥而泣,也只是以为是母女多年后相见的重逢之泪罢了。却不知,这母女二人的眼泪里都有着心碎的血。
许久,阿别也觉得不能引起别人怀疑,忙擦去了阿隐脸上的泪,强颜欢笑地说,“祭祖是大事,你今年拜山归来,也要成为真正的山隐族长了。是喜事。我要帮着你准备准备。”阿隐也点点头,站起来对阿妈笑了笑。
孛列台早已不在这里,估计是去萨仁的屋里去了。木奶奶此时决心未下,见着阿别与阿隐母女情深,也有些触动。领着她们回屋里去。
木奶奶正给阿隐端来茶水,准备坐下一起聊一聊的时候,阿隐说话了,“木奶奶,阿隐很多年没有见阿妈了,您先出去忙吧,我有些话想和阿妈说说。”阿别有些尴尬地抬起头看向拉松姑姑,不知道为何阿隐对木奶奶的态度如此冷淡,白玛只和她说了孛列台的想法,她说了不知之后,白玛也没有提过别人了。难道说?
不会的,拉松姑姑是誓死对山隐效忠的人,若说山隐族里谁都有可能背叛阿隐,她绝对不会!也许是什么别的原因吧,等会我问问阿隐,阿别心里过了一番这些考量。
木奶奶也有些惊讶,不过也还是听了阿隐的命令出去把门关上了。
这几日里阿隐的确有时候会问她一些奇怪的问题,关于这拥有灵瞳之人的寿命和代价之类的,今天孛列台过来后,阿隐又对她如此冷漠。莫不是?木奶奶心下一沉,若阿隐用灵瞳去看了孛列台,那万一是看到了他的狼子野心计划里还有她的身影?
这可就是最坏的结果了!
萨仁早就被孛列台收买了,都不用刻意给好处收买,让萨仁去实施这些异想天开的假想便是给他最大的好处了!临近祭祖,孛列台的书信也来得越来越勤,尤其是之前她回了一封关于阿隐也许要带着山隐离开神山叛离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这之后,孛列台几乎是每日一封地劝木吉拉松早早下定决心,还劝说她也许木吉拉松也能够与阿隐共血,有了更长的寿命之后,木吉拉松便可以盯着阿隐恪守族规,她也能够完成她作为山隐掌事的使命了。
孛列台的这一番说辞真正地说动了木吉拉松。
这几日她给阿隐端去的茶水里都有着让血气充盈的药物,这也是萨仁给出的主意,她觉得应该对阿隐身体也无害,这才答应下来天天备着。
难道阿隐发现了?
木吉拉松心里一阵慌张,看了看四下无人,赶紧跑去了萨仁的屋子里要去和孛列台当面好好谈谈。
屋里,阿隐用手一直拨弄着木奶奶刚端上来的茶碗边缘,许久,她轻轻叹了口气,随手将茶碗里的水倒在了花盆里。
阿别见她这一举动,不由得大惊,“难道拉松姑姑?”
阿隐点了点头,又笑着摇了摇头,“也许吧。”
阿别当下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他们是疯了吗!木吉拉松竟也如此?!”说罢便要冲出去,阿隐连忙拉住她。
“阿妈莫急。”一开始初见到阿妈的委屈现在也已经慢慢平息,心如寒冰的阿隐这时候才感到心里有一块地方渐渐地化冻了。
这一点点温暖,对阿隐现在来说,就够了。就像是暗无边际的寒夜里,忽然闪耀起一丝火光,阿隐在这黑夜里一直忘记时间地奔跑着,快要绝望的时候看到这一点火光,便觉得活过来了。
“这水里只是一些补充血气的药物罢了,前些天的时候我以为是因为祭祖要耗费诸多心力,木奶奶才特意准备的。不过这几日,我有一些新的猜测了。”阿隐用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面,似乎这新的猜测也不用多说。
阿别望着阿隐,望了好久,久到阿隐听到了泪水滴到地面上的声音,赶紧抬头看向阿妈。
阿别就站在那儿,眼泪忍不住地一直扑簌簌地往下掉。阿隐手忙脚乱地要去给她擦,可阿隐自己,却也不争气地哭了出来。
阿别看着眼前的女儿出了神。
眼前这个孩子还这么小,瘦弱的肩膀上却似乎背负着千万斤沉重的担子。可她也不喊苦,也不喊累,血脉也不由她便在她的体内觉醒,众人唤她族长,仰望着她指望着她去给族人带来更好的日子,可谁还记得她只有十三岁!她也只是个孩子啊。
阿别扯着嘴角笑了笑,帮阿隐擦去了眼泪,这才坐下。
“阿隐,你有双目之灵。是不是可以告诉我,阿妈这一辈子看错了阿爸。”阿别温柔地问阿隐。
阿隐愣住了,她没有想过阿妈的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一个。
她不忍心告诉阿妈,于是轻轻咬了咬唇低下头去。
“好。”阿别明白了。
回想起多年前孛列台还是个小伙子,全族的姑娘们都欢喜他,而自己只是相貌平平的一个少女的时候,他天天会登山去采稀奇地花朵药物献给她,带她出村去对着神山唱歌,去市集上换来珍贵的金丝给她织衣裳。
她那时候受宠若惊,也曾担心过孛列台是因为她是族长才接近的她,可她自己并没有双目之灵,全族人包括孛列台也都是知道的。而他依然是对她十足的好,她这才接受了他的心意。
嫁与他之后,虽然谈到过灵瞳和祖母的监国之能,却也并未见他有过多的好奇或是情绪波动,所以根本无从想到他竟然会对阿隐产生那样的觊觎之心。
白玛初初告诉她的时候,阿别并不相信。阿隐是她和孛列台的亲生女儿,不会有阿爸想要残害自己的女儿的!可那之后她趁着孛列台出门的档口翻找到了他与萨仁之间的通信。萨仁准备好了器具,还描绘了图稿,甚至连在哪里割开阿隐的血管都标地一清二楚!!!
她已经不记得她是怎么把书信放回原位的了。
那晚她独自一人在山脚下走了很久很久。
走到月亮都快要落下,孛列台远远地找到了她。她抬头看见自己的丈夫,忍住千万句已经准备好的质问,哭诉和恳求,只是轻轻说了一句,
“我想女儿了,只是出来太久,竟忘了回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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