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瞳问心》二十一 背叛

    木吉拉松三年前在不丹,当时听到孛列台的那个骇人听闻的想法的时候,仅仅是犹豫了一下便觉得他的想法未免太过疯狂。她当时看着孛列台已经快要藏不住欲望的那个嘴脸,实在是难以相信他是真心实意地在为阿隐打算。
    她是老了,她也没有那双目之灵,但这么多年的掌族中大小事务的经验也能告诉她,孛列台另有所图。她当下便一口回绝了他,也明确告诉萨仁,阿隐族长尊贵,千万动不得,这可是关乎到山隐族整个族的气运。若是这一支就这么没了,谁都没有办法跟老祖宗交代!
    眼下阿隐已经安全地完成这拜山之旅了,估计很快便能回到族里来。木奶奶擦着阿隐屋内的桌子,也在想着,真好,这日子啊,便又要和从前一样平静下来了。
    孛列台在不丹也得到了阿隐即将回族的消息,对阿隐那长寿的血脉的觊觎之心又蠢蠢欲动了起来。恶念一旦起了,便是再也难以消去,这三年里,他能感受到自己在不断地老去,这也让他越来越焦虑了起来。这一年里,他偷偷联系上了萨仁,让他继续去捣鼓一些能达到共血目的的偏方。木吉拉松能够挡得住他一时,可挡不了他一世!更何况,他不信,木吉拉松也愿意这样苍老死去!
    他在等,他现在还能耐得住性子。他要等一个时机,再去煽动一次木吉拉松,一次不行,那就两次,再就三次。孛列台像一只豺狼一样,恶狠狠地盯着那神山山谷,不断地在踱步绕圈,似乎在等着他的同伴跟上来,便就要一起冲进去了。
    而在他的背后,却有着白玛的一双眼睛。白玛也正在焦虑地等着阿隐回来。他最近一直在盯着孛列台叔叔,他并不觉得孛列台会放弃那疯狂的想法。无论如何,他要提醒阿隐。
    “回来了!族长回来了!”
    最外面的山口上的隐卫远远地看见了阿喜和它背上的阿隐,便马不停蹄地跑回了族里告诉众人。
    木奶奶赶紧来到院子里,巴丹也光着脚丫就跑了出来,别松姨在后面拿着鞋子追。
    族里人都激动极了。虽然族长的灵瞳让他们感到一丝恐惧,似乎在族长面前,自己便赤裸裸地再也不能有任何个人的想法了,但这样强大的族长也让他们感到安全。这是他们的族长啊!还会有谁能够伤害到他们了呢?
    阿隐并不知道村子里人们的激动,只是快要进山口的时候,却勒马停住了。
    她抬头望着这天险入口,狭长,局促。
    从这里进去之后的路她心里默默走过无数次,早已烂熟于心。会经过一股长长的山道绕着两三座山,然后视野便能够打开一些进入一片较为平坦的山谷,那里有几片小湖,有甘霖草的位置就在其中西面那座小湖边。然后便又是一股曲折的山路,不是山隐族人,便很容易忽略通往山隐的那个小小又隐蔽的弯道。
    走上那个弯道不远处,便就是山隐村子了。
    这百余年来,山隐族人都隐居在此。阿隐想到这里,低下头收回了目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驱马进入了山口。
    一路上也正如她心里所想的那样,在这里向左,在那里往右,并未遇见什么人。不过就在山隐族将要整个展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看见了许多人。
    那是她的族人,木奶奶和别松姨带着长高了的巴丹站在人群的前面,巴丹使劲儿地在向她招手,木奶奶还是那么慈祥地在笑着。其他族人站在他们的后面也欢呼着她的归来。她的心软了下来,这就是她要保护的人们呀。
    这三年过去了,有些东西变了,有些好像一直都没有变。
    今年山隐的族人特地要等着族长阿隐回来,才一起欢度塔克恩节。塔克恩节也就是敖包节,是蒙古族祭祀天地日月的节日,往往在山花烂漫,青草覆盖的夏日里找个好日子全族人一起过。山隐这一支虽然藏在了神山深处,并不在草原上,但也还是保留了很多祖宗的规矩和节日传统。
    这不,村外的敖包已经已经搭了起来,每个族人都捡来石块认认真真地堆砌起来的。敖包前已经摆上了羊肉和奶酒,还有一些油果子,就等着阿隐回来带领众人跪拜敖包,祈求全年平安无事,风调雨顺,吉利祥和了!若是在草原上,是要请来僧人诵经祈福,求得来年大地水草丰盛,生畜兴旺的。只是在这山隐村,很多程序便也因地制宜地简化了。
    阿隐被族人前拥后护着进了村,阿喜也被牵了去要好好修养一番。巴丹从人群里挤到阿隐身边,阿姐阿姐地唤着。阿隐疼爱地揉了揉巴丹的头发,这孩子都长高到她的胸口了,再也不是那个只能抱着大腿还要人背着的五岁小娃娃了。
    这天晚上,阿隐便也带着族人在敖包前祭祀了天地,饮下了别松姨自酿的奶酒,看着族里的男孩子摔跤和赛马,也嘱咐女孩子们多吃一些多喝一些。坐在这篝火旁边,阿隐似乎觉得自己回到了纳木措的那个晚上,透过火光看着身边这群喝着奶酒红着脸蛋的族人们,心里暖暖的。
    这三年,一点都不苦。
    若这眼睛能护他们周全,那边真的一点都不苦。
    木奶奶悄悄地把阿隐拉到一旁,领着她进了公主洞。
    阿隐也明白,回来也是要好好叩拜一下老祖宗。这趟神山之旅,多亏了山神和祖宗之魂的保佑。
    “阿隐啊,你现在也十三四岁了,这一趟回来,便是真正的族长了。”木奶奶在她身后轻轻地说道。
    “嗯。阿隐知道。”阿隐拜完之后,并不起身,还是跪在那儿,看着曾祖母的像。
    “这几年,过得可还好?”木奶奶也不敢打扰她的思绪,但心中总是时时牵挂着的。
    “这三年多,阿隐一点都不苦,”阿隐笑了笑,回过头来看着木奶奶,“阿隐去了很多地方,拜了许多神山圣湖,也遇见了许许多多的人。”
    阿隐起身站了起来,木奶奶这才觉得阿隐长高了。阿隐依然还是绑着两股麻花辫,却脱了许多稚气,面容清丽了起来,已然长成了翩翩少女。木奶奶看向阿隐的眼睛,她从不怕,她也知道阿隐并不会故意去查探她的想法。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现在多了一丝坚毅,少了一分怯意。
    阿隐是真的长大了。
    “木奶奶,阿隐此番回来,的确是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和打算。”阿隐有些不安地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她不知道木奶奶会不会喜欢她的这个想法,但她觉得这就是对的,她想要这么做。
    “哦?快说说看,我们的族长已经有安排了。”木奶奶乐呵呵地说着,眼角的褶皱里也泛着慈爱的笑意。
    “我想带族人出山。”阿隐转过身去,望着曾祖母的像咬了咬牙,坚定地说了出来。
    木奶奶大惊,两颊都颤了颤,“什么?”
    “不论是在古格,不丹,或是那马拉国,还是再回到蒙古草原上,我希望山隐的族人们能够回归外面的世界。”阿隐知道这个想法是惊人的,也许有些不合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但她此番游历下来的心得与想法,也许也是山神的旨意啊。
    “木奶奶,我是族长,我的阿妈以前也是族长。她都有着离开的心思,族人何尝没有?”阿隐的脸在阴影里,木奶奶一时看不清楚她说话时候的表情。听见阿隐提起她的阿爸阿妈,木奶奶的心也是一沉。木奶奶心疼阿隐,但她也心疼阿别。阿别抛下了阿隐,她一开始是不解是愤怒的,但慢慢地也接受了。
    “我日日夜夜都能听到他们的心声,我看到他们对自由生活在阳光下的渴望。我知道木奶奶您调动隐卫防止一切外人找到山隐,可是隐卫能阻止人心吗?”阿隐轻轻地摇了摇头。“你我虽在山中,但也知道这天下之大,苍穹之广阔。这中原,早就不是蒙古帝国的天下了。”阿隐转过山来,安静地望着木奶奶。
    木奶奶身体一震,她何尝不知道,三年前,元朝便退回了漠北草原,蒙古帝国大势已去。
    “现在的退回到漠北上的北元不再需要神山这一道天险防线,若是山神需要守护,我一个人守,就够了。”阿隐的语气十分的平静,似乎说的事情与她并无干系一样。
    “木奶奶,隐卫和我说你要他们主要防着的是一群西夏人,似乎是百年间有这样一股西夏人常来刺探追杀山隐族人,可自我有记忆以来,也并未有人来犯过。我也读了史书,若是西夏人来,也冲着我一个人即可。毕竟蒙古皇室血脉的也就我一个人,不是吗?”阿隐又继续娓娓道来,木奶奶已经被阿隐一个接着一个令人震惊的言语给定在了原地。
    “当时就是因为王朝更迭而祸及了两国的无辜百姓,甚至埋下了这百余年仇恨的种子,不该啊。”阿隐抬起头,看着洞顶,她想到了这过去三年里无数个能够仰望苍穹直视星空的夜晚。“当时是那蒙古帝国的皇室与那西夏人的皇室之间的斗争,难道这怨恨的种子还要继续祸及他人吗?”
    西夏人的事情,是三年前出山的时候,刺儿盖叔叔半路与隐卫交谈时候她才得知的。景末当时睡着了,她也想要下车走动走动,这才走近了他们听到了这些话。出了山之后,她留意搜集了一些当时元初的记载,有的是正史,有的是野史道听途说的故事,才大致摸索出了事情的原貌。
    她那时候才终于知晓为何木奶奶对外人如此紧张,为何族人世世代代不愿出山。
    “木奶奶,我们头顶上的这片天空,其实是无边无际的。”阿隐忽然说了这一句,木奶奶不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可是我们那么多族人终其一生,只认得我们山谷上方这片段的青空。他们不知道太阳从哪里升起,不知道月亮原来会从西边落下,他们没有看见过极远处山脉纵横交缠,他们也不知道这生活可以有那么多种可能性。”
    木奶奶明白阿隐想说什么了。
    “山隐族不该被困于此啊。”阿隐叹了一口气。
    “至少是除了我以外的山隐族,他们不该被困于此。”这一次,阿隐说得更加坚定。她也激动地转过身来,眼光炽热地看着木奶奶,希望得到她的理解和认同。
    木奶奶却没有看她。
    木吉拉松的眼神绕过阿隐,望着石壁上的监国公主的样貌,许久不出声。
    末了,她才张开嘴,轻轻念道,“明睿有智略,车驾征伐四出,尝使留守,军国大政,谘禀而后行,师出无内顾之忧,公主之力居多。”这是《元史》列传里的一篇提到阿剌海别吉的描述。
    她收回目光,看向阿隐。阿隐低下头,木奶奶看向她的一瞬间,她便知道了,木奶奶并不认同她的想法。
    “阿隐。这一趟出山,是让你叩拜神山,掌握双目之灵的。并不是让你去看这山外面的世界有多美好的!”木奶奶一字一句地在批评着她,拐杖也重重地跺在了地上。
    “阿别逃了,是她错了!巴丹的阿爸逃了,也是他错了!可是,阿别并没有你的灵瞳,巴丹阿爸并不是族长。他们走了便走了!”木奶奶怒急了,阿隐说这么多,莫不是就要叛山弃祖!
    “我不是要逃,我,”阿隐一听这话,连忙要解释自己。木奶奶手一挥,让她先住口。
    “你什么你!你让山隐族人迁移出去,留你一个人在这里?这和你一个人出去,留山隐族人在这里有什么区别!你是山隐族长,你是要守护神山,守护山隐族的!你和山隐族是分不开的!你一个人,怎么守山!你一个人,若是有人加害于你,你还怎么守护山隐全族?”木奶奶急得一直在跺拐杖,心里想这孩子怎么出去这三年心思变了这么大?
    “山隐一族不得出山,这是族规!你也不能把自己和山隐一族分开,分开就是背叛!你懂不懂!”木奶奶大声训斥着阿隐。
    阿隐的眼眶里眼泪在打转。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这怎么会是背叛,她从来都只是想要保护山隐,给族人他们想要的,给他们更好的日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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