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里狼》第 1 部分阅读

    第1章
    清晨,准确地说是早上八点钟,青藏高原冬日的白昼总是迟迟降临这个风雪世界,也躲在用马粪烧热的炕上享受温馨的幸福。所以,到了这个时辰天地间还残留着几缕夜的痕迹。青藏高原最大的古城西宁西川有个叫大堡子的地方,光秃秃的树林里有群老鸹被惊飞,发出刺耳的聒叫。这片树林里有中国人民解放军汽车第九团的营房,汽车部队的营房自然包括车场。二营四连的车场就在众多的车场之中,车场是以连为单位被隔成个个的大方块。这个连队的五十四台车停放在正方形停车场的四个边,近百名驾驶员副驾驶员列成方队竖在车场中央,站在方队最前列的是雷南起指导员。在这个方队旁边,还竖着个三百多人组成的方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测绘大队青海支队的指战员。
    风很凄厉,发出阵阵的啸叫,疯狂的北风羼杂着雪霰,向着满脸肃穆的军人们射去,击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又滚落在地上,地上已经有了两寸厚的积雪。
    此时此刻,我也竖在这个方队里。我的军职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汽车九团二营四连班长,已经习惯了这种阵势的我都感到神经的紧张,更别说那些刚入伍两年的新兵蛋子。我的前边站着雷南起指导员,我看不到他那张从来都不会出现笑容的红苕脸,只能看见他的大头帽上皮大衣上的雪。连长缺职,他是我们连惟的正连级首长。在我的身后,是号战士王勇刚。我也无法看到他此时此刻什么表情,队列纪律不允许我扭头看他,但我能听见他吸溜鼻涕的声音。在王勇刚的后面,是二号战士李石柱,他身体不太强健,瘦弱,这几天感冒才好,我非常担心他能不能坚持完成这次任务。
    在我们连方队的旁边,还站着队藏民男人,和我们这些军人相比,他们更显彪悍,都是把左臂从皮袍子里露出。我曾问过藏民男人为什么不把左臂放进袍子里,不怕冷吗?他们说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显示雄性的威武和强悍。三十五六岁的仁丹才旺就站在这个队列的最前面,我眼睛的余光可以看到他。他是纯藏族血统,高颧骨高鼻子皮肤黝黑,并呈现长年被紫外线照射的赤红,像血从黝黑的皮肤里渗出。他是我们班的向导。
    团长政委很简短地作过战斗动员,团参谋长就向我们下达出发的命令。他是用标准的军人动作跑步向团长政委请示过后,又用标准的向后转动作跑到我们的方队前边,我清晰地听见他的脚后跟靠拢时的脆响。参谋长的出发命令刚刚出口,早已待命在车场出口的团文艺宣传队用大喇叭小喇叭吹奏起《解放军进行曲》,二十几个女兵扭扭地跳起来。
    我们以班为单位跑步回到本班的车辆跟前,司机跳上驾驶室,副司机摇动车柄。立刻,车场上爆发出阵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军乐声轰鸣声彻底打破了高原古城郊区清晨的静谧,使隆冬的早晨有了鲜活和生气,老鸹就是这样被惊飞的。与此同时,测绘兵们也跑步攀上汽车大厢。不到两分钟,车辆辆挨着辆地驶出车场。
    由于人类从未进入过可可西里无人区,自然就无法知晓无人区的具体情况。但有点可以肯定,可可西里无人区为什么没有人类生存?就是那里不具备人类生存的条件,或者说那里拒绝生命。所以,我们这次到可可西里无人区执行任务,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牺牲,对于我们这些青藏高原的汽车兵来说,并不是陌生的名词。翻车死人哪个连队年不发生几起。用我们的行话说,你把这辆车从车场开出去,再把这辆车开回车场的就不定是你了。但是,过去执行任务,我们都跑在青藏公路上,路况十分熟悉,哪里有急弯哪里有冰坎哪里有河沟哪里有陡坡,我们十分清楚。这次是离开了青藏公路到人类从没有进入过的无人区,心里还是有许多猜测和忧虑。
    我们连队在出发前进行了个星期的动员和车况技术准备。团政委给我们作动员报告说,可可西里从来没有人进去过,你们是人类首批进入可可西里的人,就是全人类的英雄。英雄,对于我们这些二十来岁的战士来说,是十分有诱惑力的荣誉。测绘大队的首长给我们介绍任务时说,测绘术语把可可西里地区不叫无人区,叫无图区,意思是地图上都没有可可西里详尽的地理地貌,只有飞机航拍的大概地形。可可西里地区是我国最后块无图区,也是人类极难生存的地区。他还给我们介绍,可可西里无人区平均海拔五千米以上,平均温度零下四度,最冷的季节可低到零下四十多度,就是在夏天的七八月份,也常常出现暴风雪。蒙古话称可可西里山是“绿色的山梁”,但山上积雪常年不化,根本没有点绿色。可可西里四周的许多地区是沼泽地,人畜难以通过。据说几十年前有欧(shubao.info)洲来的探险家想进入可可西里,但还没有进去就失去了影踪。测绘队的首长还介绍,飞机在可可西里拍到了数亿万只的野生动物,有野牦牛藏羚羊野驴野马雪熊雪豹盘羊石羊猞猁等。
    我们连队五十四台解放车,拉着仪器罐头粮食物资武器,还有二百多名测绘兵,在最冷的元月份出发了。我们这次执行任务,从车轮滚动的那刻起,就行进在冰雪道路上。连续十多天的行车中,我们没有见过寸公路路面,车轮全是在高出路面好多的冰雪上行驶。
    车队是前天早上八点钟从沱沱河兵站出发,原计划当天到达温泉兵站。大雪封山使我们车队挣扎了四十多个小时还没有到达兵站。
    似乎地球上所有的黑暗冰雪狂风全集中在这里,它们肆无忌惮地蹂躏着喜马拉雅运动造就的这块地方,恨不得将青藏高原揉搓挤压成齑粉。
    凌晨五点多钟,温度大约在零下四十多度。汽车大灯的光柱里有匹冻死的野马,被雪掩埋了半,鹰隼还没有来得及把它饕餮掉。极度的寒冷使汽车部件摩擦系数增大,润滑油的功能大大降低,遇到转弯的时候,我使尽全身力气,方向盘仍像锈死样,坐在我旁边的雷南起指导员就帮我打方向盘。然而,汽车更多的时候是停止不前,我雷南起指导员助手李石柱王勇刚就下车铲车轮前的冰雪。脚踏在冰雪上,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膝盖以下的部位全陷在雪里,就这样挖尺前进尺。有时候刚刚挖出两尺,我爬进驾驶室准备挂挡前进,股带着尖锐啸音的狂风刮来,裹挟的冰雪又堆积在汽车前边。我们挖了半个小时,甚至个小时的成果全被消灭,切从零开始,甚至从负值开始。
    海拔五千多米,缺氧寒冷,加上连续行车挖雪,四五十个小时没吃没喝,挖不了几下力气就没有了,暂时轮不上挖雪的人就倒在雪地上歇息。雷指导员挖的次数最多时间最长,还不停地督促我们,起来起来,不能躺下,躺下了会被冻死的。还不停地叮嘱我:“班长,你不要挖雪啦,你上车稳住油门,别让车熄火,要是熄火了这几十个人都得完蛋!”我就支起耳朵,仔细听汽车大厢里的测绘兵有没有声音。风太嚣张了,我无法听见大厢里有什么声音,可能大厢里根本就没有声音了。连续四十多个小时在海拔四五千米的唐古拉山地区行车,连汽油都被冻得很难点燃,何况血肉之躯,估计大厢上的测绘兵全被冻僵了。我在青藏高原开车的经历中,每年元月执行任务,不冻死几个人是稀罕事情。
    风雪越来越猛,气温越来越低,我们下车挖雪沾在大头皮鞋上的雪回到驾驶室也不能融化。雷指导员李石柱王勇刚都没有穿大衣,他们的大衣早在翻越日月山时,就脱给了大厢上的测绘兵。当时我也要脱大衣给测绘兵,雷指导员挡住我,说:“班长,你要开车,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车上三十多个人的生命都保不住!”所以,雷指导员把我当做国宝大熊猫样地保护着。
    又股狂风带来的冻雪把刚刚挖出的车道覆盖了,王勇刚气得把摔掉铁锹,对雷指导员说:“指导员,这样挖什么作用也不起,不如不挖!”
    雷指导员拾起铁锹,在黑暗里看了王勇刚眼,我能感觉出他的目光里蕴含着不满。
    他边挖边说:“挖雪是惟的出路,不挖雪汽车就不能前进。再过几个小时,车上的测绘兵会全部牺牲。我们要不怕苦,二不怕死”
    王勇刚立即接着说:“指导员,你对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理解就是白受苦,去送死”
    雷指导员刚要反驳王勇刚,又股狂风刮来,他刚刚挖出的冻雪又被新的冻雪代替了,刚才的劳动又成了毫无意义的劳累。实践证明王勇刚的论断是正确的,他就干咽了口唾沫,什么话也没说。
    不知什么时候,仁丹才旺从大厢上爬下来了。他没有说话,捡起地面上的铁锹,继续挖雪。可能他从来没有使用过铁锹,动作很别扭笨拙。但他的体力比我们好多了,人家毕竟祖祖辈辈都生存在青藏高原,习惯了这里的严寒和缺氧。
    “才旺,不要挖啦,保存体力!”雷指导员拍了下他的肩膀,大声吼喊。
    仁丹才旺停止挖雪,朝黑黝黝的公路前方望了阵,说:“雷指导员,不挖怎么办呢?”他的汉语说得很好。如果不看仁丹才旺的服饰和长相,只听他说话,绝对不会认为他是藏民。
    “才旺,你挖了也白挖。我们挖了几个小时,汽车才前进几米,照这么挖下去,冻不死饿不死也得累死。你把身体保护好,我们还指望你当向导呢。要是我们这些人牺牲了,还得你出去报信来给我们收尸,要不饿狼会把我们啃得光剩下几根骨头。”王勇刚挣扎到仁丹才旺跟前,要夺他手中的铁锹。
    仁丹才旺把铁锹朝身后藏,王勇刚没有碰上。
    “王勇刚,挖总比不挖强吧。”仁丹才旺又挥臂挖起雪来。
    “到底是吃酥油的笨熊。”王勇刚小声地嘟囔了句。
    “王勇刚,你说什么?”雷指导员立即制止了王勇刚的话,严厉地问。
    “出发前是怎么进行民族政策教育的?”雷指导员的语气更加严厉。
    向都满不在乎的王勇刚立即刹住话,低下头不再说什么。
    “你这是歧视少数民族,破坏民族团结的大汉族主义,马上向仁丹才旺同志道歉!”
    王勇刚走到仁丹才旺跟前,态度很诚恳地说:“仁丹才旺同志,我刚才说的那句话违反民族政策,我虚心地接受雷指导员的批评,诚恳地向你道歉。”
    仁丹才旺停住挖雪,看着王勇刚,莫名其妙地问:“王勇刚,你怎么啦?你道什么歉”王勇刚只是小声嘟囔了句,风雪声又那么大,仁丹才旺根本没有听见王勇刚说什么。
    又阵带着啸音的狂风袭来,狂风裹挟的冻雪又把仁丹才旺刚挖的道路填满了,他半晌的劳累也化为乌有。王勇刚走到他跟前,用胳膊搂住仁丹才旺的肩膀,说:“才旺,不要挖啦,咱们要想别的办法。”
    仁丹才旺这才停住挖雪。
    按规定解放牌汽车驾驶室只能坐三个人,但测绘兵里有了病号,雷指导员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病号,挤到我们车上。驾驶室本来就多了个人,现在又多了仁丹才旺,五个人都挤在驾驶室确实困难。所以,我们谁也不肯进驾驶室。
    “雷指导员,我到大厢上,让才旺到驾驶室里。”李石柱把仁丹才旺朝驾驶室门前推,自己朝车后走去。
    王勇刚抢前步拽住李石柱,用力拖把他甩在身后,说:“你大点岁数,嫩骨头嫩肉,不禁冻,还是我到大厢去。”
    我又抢到王勇刚前边,也被王勇刚拽住:“杜班长,你不开车啦?我们冻死了只是条人命,你牺牲了谁开车,车上还有三十个测绘兵哩。”
    “你们都不要争了,我去大厢。有年我在玛琪雪山上冻了天夜,我有抗冻的经验。”雷指导员又把我朝驾驶室门前推了下,说:“班长,定要保证车辆技术状况良好,车辆千万不敢出问题!”
    我王勇刚李石柱齐挡住雷指导员,我着急地说:“雷指导员,你要指挥全连呀!”
    仁丹才旺把我李石柱王勇刚搂在起,说:“还是我上大厢,我们藏民抗寒冷。你们还是想办法把汽车开下山,佛爷会保佑你们的。”
    他推开我们,爬上了大厢。
    .!!
    第2章
    全连五十四台车被风雪分割在三四公里的路段上,首尾不能相顾,各自为战。只能隐约看见相邻几百米内的汽车灯光,偶尔有司机摁响喇叭,也被狂暴的西北风淹没。
    雷指导员望着黑暗中时隐时现的灯光,长叹口气,透溢出无奈和焦虑。我们知道距温泉兵站不到二十公里了,但什么时候能到兵站,谁心里也没底。
    李石柱钻出驾驶室,打开引擎盖子取了些什么,又钻进驾驶室。
    “吃点东西!”他手里抱着几个烤热的馒头,还有壶水。他摇了下,能听见水在里面激荡的响声,高兴地说:“里面的冰化了!”
    馒头烤得很焦很干,能闻见焦馒头的味道,但我们没有丝食欲。严重的高原缺氧疲劳和连续驾驶汽车的精神紧张,使我们头昏眼花耳鸣浑身瘫软,最渴望的是我们陕西老家的热炕,睡上几十年不起来。这阵,全中国的人都在酣睡,我们有理由想念被窝里的温馨。
    “班长,多少吃点,你要开车哩!”李石柱把馒头送到我面前。
    我用舌头舔了下干裂的嘴唇,腥滋滋的,嘴唇上有血沁出。我摇了下头,闭上眼睛,除了睡觉我什么欲望都没有。
    李石柱拿馒头的手仍然在我面前。
    雷指导员看着我说:“班长,吃!”
    我接过馒头,艰难地咬了口,焦黄的馒头上有了嘴唇上的血渍。
    “李石柱,还有没有馒头?”雷指导员问。
    “有,我烤了好几个。”
    “给仁丹才旺个,他刚才挖了半天雪,体力消耗很厉害。再说,他吃不惯测绘部队带的面包,看他吃不吃烤馒头?”
    “好,我现在就给他送去。”李石柱打开驾驶室门,股寒风涌进,我们又觉得阵刺骨的寒冷。小会儿工夫,李石柱又钻进驾驶室,说:“仁丹才旺接下啦。”
    驾驶室又是片沉默(zhaishuyuan.cc),惟有发动机发出微弱的颤动。
    驾驶室外仍是风雪肆虐的世界。
    “指导员,你说无人区里有没有动物?”十七岁的李石柱望着雷指导员,认真地问。
    “应该有吧?”
    “都有什么动物?”
    “我没有进去过,不知道。”
    “书上怎么说的?”
    “人类从没有进入过无人区,写书的人更没有进过无人区,书上肯定没有这方面的记载。我想,像青藏高原的黄羊羚羊野牦牛野驴野马狗熊野鹿这些动物,无人区里可能都会有吧。”
    “指导员,我们老这么窝在驾驶室里也不是办法,这风雪要是几天几夜不停,我们就是等死。”王勇刚望着车外的风雪。
    “你有什么办法?”
    “离这里五六公里的前方有个公路道班,道班上有台推土机。我们派人到道班去,请道班的工人开推土机来帮我们”
    “好主意,谁去?”雷指导员望着车外的风雪之夜自言自语。
    这确实是个十分艰险的任务,五六公里路要是放在平原地带,个把小时就走到了。但这是海拔五千米的高原,冰天雪地,我们已经四十多个小时没吃没喝,万倒毙在这雪原之夜,被野兽吃了连个影踪都没有。
    “指导员,我去!”王勇刚摘下枪架上的冲锋枪。
    “指导员,我也去!”李石柱说。
    “这个任务很危险,前边的情况点也不清楚,万掉进雪坑,还有野兽”雷指导员还在犹豫。
    “指导员,下命令吧。这里就咱们四个人,杜班长要驾驶车辆,你要指挥车队,我不去谁去?”王勇刚说着就拉开车门。
    “指导员,要是叫不来推土机,再有三天三夜也到不了兵站,大家都得牺牲在这里。”李石柱也整了下皮帽子。
    雷指导员又沉思了会儿,取下手枪交给李石柱,说:“拿上,万碰上野兽,也能抵挡阵。你们到了道班,让道班工人开推土机过来就行了。你们在道班搞点吃的,睡上觉,车队过道班时叫醒你们。”
    王勇刚和李石柱钻出驾驶室,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除了风声,高原上再没有丝其他的声音。只是在风声稍停的空隙,偶尔传来两声狼的嗥叫,令人感到瘆人的恐怖。
    李石柱和王勇刚离开了驾驶室,驾驶室只剩下我和雷指导员,我们下子感到驾驶室空荡得厉害,还羼杂着由于空荡而产生的不祥预感的畏葸。
    “指导员,他们不会出事吧?”我心虚得厉害。
    雷指导员还是痴痴地望着汽车外边的风雪之夜,没有回答我的问话。许久,才转过脸给我说:“他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
    去年冬天,我们配属个野战团野营拉练。中午,我们排三十几个战士在饭馆就餐。雷教导员当时,雷指导员还是官大级的教导员和往常样,每到吃饭的时候,就要给我们进行段忆苦思甜的政治教育。这阵,他大声给我们说:“同志们,要是在旧(fqxs)社会,我们贫下中农哪能吃上这么好的面条。我小的时候,家里大年三十没饭吃,就偷跑到地主家的猪圈,猪食槽有猪吃剩下的白馒头,我拿起来就朝嘴里塞”
    雷教导员这套我们都稔熟了,但没有个人敢表示厌倦。这绝对是上纲上线的政治问题,弄不好给你扣顶政治帽子,轻则处理复员,重则开除军籍到了地方也是管制对象。谁也没有注意到,雷教导员带领我们走进饭馆时,有个要饭吃的中年妇女把两个儿女拉到怀里,面对墙角瑟缩团。那两个孩子,大的有八九岁,小的有三四岁,硬从母亲的怀里伸出脑袋,瞅视雷教导员。
    雷教导员讲完,就坐在饭桌旁,侧面刚好对着他们。
    “爸爸!”小点的女孩挣脱妈妈的怀抱,向雷教导员扑去。随后,那个大点的男孩子也叫着“爸爸!”向雷教导员扑去。
    雷教导员手搂着个,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那个中年妇女走过来,哭着对雷教导员说:“他爸,我也不想给社会主义丢脸呀。可咱家实在没吃的啦,我总不能把两个孩子关在家里饿死呀”
    雷教导员的老婆孩子穿着单薄的衣服,冻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满脸菜色。
    饭店的服务员给我们说:“他们在我们店里都要了两个月的饭啦。白天要饭,晚上就坐在火炉边。这年头饭也不好要,谁有吃不完的饭给他们呢?”
    我们站起来,没有个人说话,都把自己积攒的人民币粮票军用布票掏出来,放在雷教导员旁边的桌子上,而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出饭店。其实,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兵,有几家的日子不是这样,最多是没有到要饭吃的地步。
    雷教导员并没有和老婆孩子说多长时间话,坚决地对老婆说:“你带孩子马上回家,就是饿死在家里,也不许出来要饭。要是让人知道,解放军教导员的老婆带孩子出来要饭,会丢党的脸,丢社会主义的脸!”
    雷教导员给老婆交代完,就离开了那家饭店。他坐在我驾驶室里,阴沉着脸句话都不说。我也在想刚才的事情,心里也沉甸甸地难受。
    部队继续行进在河西走廊,已是半下午时间,左侧的祁连山逶逶迤迤,绵亘不断,条简易公路沿着昔日的古道向前延伸。几株瘦树,缕孤烟,残阳如血,群乌鸦聒噪而过;两只牯牛有气无力地拉着车;个农夫跟在牛车后边,再后边还有只狗,天地间惟有这只狗欢实,其他的都死气沉沉。古道上,行进了天的步兵们拖着沉重的双腿,向着西方的大漠挣扎,溜灰尘腾逸在他们上空。
    突然,前方有辆装着二十几个汽油桶的解放车失火了,距我们有百多米。只半分钟的工夫,大火和浓烟就包围了那辆汽车。
    “停车!”雷教导员给我下达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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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刚才还在挣扎的步兵们立即来了精神,就地放下了背包枪支弹药。步兵连的连长指导员振臂高呼:“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同志们,冲啊!”随之,激越嘹亮的冲锋号在河西走廊的古道上吹响。军号声口号声激励着百多个战士像只只扑熊熊烈火的灯蛾,毫无畏惧地向大火扑过去。但是,这些根本没有受过灭火训练的步兵除了倒毙在烈火中,丝毫不能减弱烈火的燃烧,他们的躯体反而成了助燃的物质。但是,活着的战士还是批接着批地朝火堆里冲。
    “马上调头,后撤!”雷教导员下达了命令。
    雷教导员跳下汽车,站在公路边,向后边的汽车打出调头后撤的手势。
    我们的汽车刚刚撤出去三四百米,听见车后声巨响,那辆汽车上的汽油桶爆炸了。爆炸腾起的蘑菇云和电影上放的原子弹爆炸样,浓烟裹挟着火光,翻滚着向天空升腾。汽油桶又在空中爆炸,烈火从天而降覆盖了方圆几百平方米的地方。我们刚才停车的地方已是片火海。
    我们排的十几辆车上拉的全是弹药,要是引火烧身,发生爆炸,附近的几个村庄可能全被炸成平地。
    “雷教导员,我们怎么办?”
    “等爆炸停止了,上去救人。现在冲上去只能是牺牲,不起任何作用!”雷教导员说。
    有几个战士跳下汽车,欲往火灾现场冲,雷教导员挡住他们,大声吼:“站住,没有命令谁也不许上去!”战士被他镇住了。直到爆炸声彻底不响了,雷教导员才对我说:“班长,随我上去,看看汽油桶炸完了没有”
    战士们上去后,将烧焦的尸体具具抬出来,摆在公路边的冬田里。只有个活着的也被烧成重伤,在送医院的路上也牺牲了,个建制的步兵连就这样全部牺牲了。那天,现场抢救完毕,雷指导员对我说:“杜光辉,我可能要被送上军事法庭!”
    “为什么?”
    “见死不救,在战场上是要枪毙的。就是和平年代,也逃脱不了罪责。”
    “就是让部队上去了,又能怎么样呢?能救回那辆汽车还是那几十桶汽油?只不过又多添了几十具焦尸而已。”
    “你还年轻,不懂。”
    当天晚上,上级就派来了调查组。三天后雷教导员被调查组的人摘去手枪,押回部队。我们也由另个连队接替了拉练任务,回到营房接受整顿。通报下来了,两支部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支步兵连队在遇到国家财产遭受损失的紧急关头,连队首长和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不怕牺牲,奋勇向前,无退缩,全部光荣牺牲。而另支同在事故现场的汽车连队,带队首长却下命令向后撤退,没有个人奋勇向前。于是,那支全部牺牲的连队荣立了集体等功,而我们连队却成了贪生怕死的反面典型。
    雷教导员被军事法庭收押了,连队三年以上军龄的排长班长副班长,年底全部复员,部队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当时我是副班长,也应该是复员对象,雷教导员在交代问题时给人家说,杜光辉当时坚决请战,是他用命令制服我不能冲上去。于是,我没有复员。半年后,解放军报社来了个记者,就住在我们班,闲聊时说出这件事,他竟说在这个问题上你们雷教导员没有错误呀,还应该记功,是他挽救了你们这支汽车连队,就写了个内参报上去。半个月后,北京又来了调查组。两个月后,雷教导员被放回来了。在处理雷教导员的问题上,直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意见。种认为,作为人民解放军的指挥员,临阵脱逃,从本质上丧失了军人的资格,必须军法从事。另种意见认为,那个步兵连在指挥员的错误指挥下,白白地丧失了个建制连,汽车和汽油照样没有抢救出来,属于鲁莽和不懂科学。雷教导员冷静地让拉弹药的汽车退到安全地带,保存了汽车弹药,也保存了战士们的生命。第次处理雷教导员是前种意见占了上风,这次处理是后种意见占了上风。决定恢复雷教导员军籍党籍,但职务由教导员降为指导员。
    “指导员,他们都带有冲锋枪,子弹又那么充足,不会出问题”我劝慰雷指导员。猛然,想起了仁丹才旺,让他坐进驾驶室说些别的话题,就可以转移雷指导员的思维,就说:“指导员,把仁丹才旺叫下来吧,驾驶室比大厢暖和多啦。”
    仁丹才旺钻进驾驶室,问我:“杜班长,王勇刚和李石柱呢?”
    “指导员派他们到前边的道班求援去了。”
    “这样非常危险,冬天有很多饿狼,我们到了冬天的夜里都不敢离开帐房。”
    “必须有人到道班求援,不然我们这几百号人会全部冻死在这里。”雷指导员的声音仍然十分低沉。
    “才旺,不会出现意外。他们带了两支抢,有充足的子弹,就是遇到狼群,也不会有危险。”我说给仁丹才旺听,实际上是在安慰雷指导员。
    “我去接他们,万有狼群,多个人也好对付,我到车厢上取枪。”仁丹才旺说着就要开门出去。他原来有支叉子枪,用的七九步枪,是县武装部配发的。由于七九步枪和我们部队的枪支不样,无法提供子弹。出发前,由省军区统给向导们配发了半自动步枪,子弹由测绘部队供应。
    雷指导员抓住他要开车门的手,说:“才旺同志,你不能去。”
    “我为什么不能去?”
    “那里危险。”
    “李石柱王勇刚为什么可以去?”
    “他们是军人,你是老百姓。”雷指导员态度非常坚决。
    驾驶室里又片沉寂,只有发动机有气无力地转动。我也担心王勇刚李石柱的安全,又担心雷指导员忧虑,就故意问仁丹才旺:“才旺,藏语中把小伙子叫什么?”
    “可哩。”
    “姑娘呢?”
    “毛哩。”
    “吃饭?”
    “桑古。”
    “奶茶?”
    “喔玛。”
    “喝奶茶?”
    “哮喔玛。”
    “才旺,你家有几口人?”
    “我和女儿。”
    “你老婆呢?”
    “死啦!”仁丹才旺的脸色阴沉下来。
    “才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惹你伤心的。”
    “杜班长,我没有怪罪你。她是个好老婆,是去年得病死的。”
    “得的什么病,为什么不送医院抢救?”
    仁丹才旺苦笑了下,说:“我们藏民,世世代代都是这样,生死由命。从我们家乡到玉树州,骑牦牛要走好几个月,咋送医院抢救?”
    “才旺,以后会好的。等我们把可可西里开发出来,你的家乡也会富足起来,你们可以建立医院,过去的悲剧就不会再发生啦。”
    仁丹才旺的脸色又阴沉下来,还透溢出崇敬和畏葸。
    我急忙赔着小心地问:“才旺,我又说错了什么”
    “杜班长,在我们藏民心中,可可西里是佛爷的圣地,凡人是不能进入的。要是违犯了佛爷的旨意,人们要遭受洪水野兽瘟疫的报复,冰山就要融化洪水要淹没村庄和帐篷,草滩要干涸,变成没有用处的沙漠,牛羊没有草吃,牧人要饿死。太阳不会有温暖,寒冷会冻死人和牲畜。月亮不会有光亮,人们会永远坠入黑暗之中”仁丹才旺脸上的恐怖更多了。
    “才旺同志,你说的那些是封建迷(xinbanzhu)信。”雷指导员神情严肃起来。
    “指导员,我们藏族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认为的。我们世世代代都遵照佛爷的旨意,从不进入可可西里,敬仰佛爷的圣地。佛爷就保佑我们世世代代的平安,保佑我们草滩茂盛牛羊繁荣人体健康歌声长久没有瘟疫没有战争没有灾难子孙平安。解放军什么都好,为什么要违背我们的意志,进入佛爷的圣地呢?”仁丹才旺说完,就双手合十对着可可西里的方向,闭上了眼睛,口中用藏语念叨起来。
    我和雷指导员都不懂藏语,不知道他嘟囔的什么,估计他在念诵经文。
    直到他不再念叨了,我才问:“才旺,你刚才是在念经吗?”
    “不是,我是在祷告佛爷,你们都是好人,你们是为了让我们藏民过上好日子才进入可可西里的。你们不懂佛爷的规矩,请佛爷心怀慈悲,饶恕你们,保佑你们平安长寿,也保佑王勇刚李石柱平安无事。”
    雷指导员脸上的严肃也缓和了许多。
    .
    第4章
    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夜的黑暗渐渐淡化了,天空有了熹微的晨光。灰黑色的雪变成了灰色,浅灰,灰白,淡白,雪白,当感到雪色刺眼时,天色已大亮了。透过汽车挡风玻璃,我看见在深邃的天空上,盘旋着几只鹰隼。它们时而盘旋时而滑翔时而动不动地定在空中。仁丹才旺也仰望着雄鹰,又双手合十地虔诚起来。我也学他的样子,双手合十对着空中的雄鹰顶礼膜拜,问:“才旺,听说你们藏民同胞把鹰视作神鹰,非常崇敬。”
    “我们藏人十分崇敬神鹰,我们藏人死后天葬,就是让神鹰食去我们,使我们的灵魂升天。”
    雷指导员看了下手表,说:“班长,他们俩出去快三个小时了,也该回来了。”
    “估计到道班了,冬天推土机不好发动,没有个小时别想开出来。要是不出意外,再过个小时推土机会开到这里。”
    雷指导员长叹口气,钻出驾驶室,察看整个车队的情况。我也钻出驾驶室,仁丹才旺也钻出驾驶室。
    时间从黎明转到了早晨。风小了许多,雪也小了许多,气温似乎比夜晚更要寒冷。我伸了个懒腰,又嘘了口气,感到清爽了些,但仍然头昏耳鸣,浑身疲软无力。冰雪的反光刺得我眯起眼睛向公路的两头眺望,全连五十多台车分散在二三公里的路段上。早在几个小时前,全连的车辆都停止了毫无意义的挣扎,挖雪的司机助手都缩回驾驶室里保存体力。我看到相邻几十米的车上也下来几个人,我向他们招了下手,他们也向我招了下手,就再也没有动作了,我们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雷指导员又操起铁锹,开始挖汽车前的雪。
    仁丹才旺走到雷指导员跟前,从怀里掏出个很精致的小壶,说:“指导员,吸口鼻烟,提提精神。”
    “我不会吸鼻烟,谢谢。”
    仁丹才旺把鼻烟壶里的黄|色粉末朝左手大拇指指甲盖上倒了丁点,送到鼻孔跟前,用力吸,那些黄|色粉末全吸进鼻孔。连打几个喷嚏,呛出许多眼泪和鼻涕,用袖子擦了下,我觉得他精神了许多。
    “杜班长,你也试试?”他又把鼻烟壶递给我。
    “我从来没有吸过鼻烟。”我有点想试试,又不好意思接鼻烟壶。
    “不要客气,鼻烟提精神,还治感冒。”他抓过我的左手,朝大拇指指甲盖上倒了点。我就学着他的样子把大拇指指甲上的鼻烟送到鼻孔跟前,用力吸。我的妈呀,吸进我鼻孔肺叶的全是辣椒面子火碱面子,火辣辣地难受。我立即蹲在地上,鼻涕眼泪涌了出来,还连连咳嗽。过了四五分钟,鼻孔肺叶眼睛才恢复正常,我擦了眼泪站起来,仁丹才旺盯着我的眼睛问:“怎么样,眼睛都呛红啦。”
    “受不了,真受不了,你们抽这玩意有啥意思?”
    “要的就是这个刺激,你现在觉得鼻子通了吧?”
    我试着吸了口气,鼻子果然通了。这几天我有些轻微感冒,鼻孔里老是囊囊的不通气。
    “你现在觉得身上轻快了许多?”
    我扭动了几下腰肢,又活动了手脚,果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杜班长,这就是鼻烟的好处,头痛发烧小感冒,吸口鼻烟能治好,再吸口。”
    “才旺,你饶了我吧,那玩意哪是人吸的东西,比毒药还厉害。我吃了这次亏,再不会上你的当啦。”
    仁丹才旺笑眯眯地把鼻烟壶盖好,又揣进怀里。
    我和仁丹才旺吸鼻烟逗嘴的工夫,雷指导员又挖起雪来。
    “指导员,等会儿推土机就来啦。”
    “万推土机不来怎么办?挖点是点,前进步就离胜利接近步。”他只挖了两三分钟,就挖不动了。
    “指导员,我来。”我伸手去接铁锹。
    “班长,你要保存好体力,就是会儿推土机来了,车辆还需要驾驶。现在,我最担心的是驾驶员累倒。驾驶员倒下了汽车就瘫了,现在最关键的是保护驾驶员的体力”
    雷指导员还是停止了挖雪,走到了仁丹才旺跟前,问:“才旺,你女儿多大岁数啦?”
    “八岁。”
    “你出来和我们块儿执行任务,谁替你照看女儿?”
    “我阿妈的妹妹。我阿妈去世早,我都是她老人家带大的”
    “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朵玛。”
    “上学了没有?”
    “没有,我们藏区方圆几百里没有学校,要上学就得去县城,也没有那么多钱”
    “哦”雷指导员望着仁丹才旺,思考了会儿,说:“才旺,你现在就通知你女儿朵玛,让人把她送到县城或者玉树州读书。花费你不要考虑,我们连有百多个人,也就是说小朵玛有百多个叔叔,这百多个叔叔资助她上学。只要她有本事,考上中学我们供到中学,考上大学我们供到大学。就是我不在这个连队当指导员了,下任指导员也会接着供给。这茬子兵复员了,还有下茬子兵。你放心,兵是流水的,营盘是铁打的,只要我们汽车九团二营四连的番号在,就断不了朵玛的学费伙食费。”
    “指导员,这怎么能拖累你们全连,又不是年两年的事情,要好多年哩。”
    “才旺,我们这辈子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我们现在拼死拼活地奋斗,还不是为了朵玛这代活得比我们幸福。她正是读书的年龄,现在不读书,这辈子就完啦。”
    “雷指导员,你们真是我的大恩人,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仁丹才旺要是不报,就死在这把祖传的刀下!”仁丹才旺嗖地抽出腰刀,在手臂上划,流出股殷红的血,有几滴滴在雪地上,雪上有了几点艳红的梅花。
    忽然,我似乎听到点异样的声音,急忙揭开皮帽子的掩耳,支棱起耳朵仔细听了阵,果然有种非常细微的轰鸣声。“指导员,你听,有声音。”
    雷指导员也揭开帽耳朵,听了阵也惊喜地说:“是推土机的声音!”
    二十多分钟后,我们看见堆红色的钢铁物件翻过道山梁,向我们这边蠕动过来。
    “推土机来啦,推土机来啦!”刚才还龟缩在驾驶室的战士们全出来了,高兴地呼喊起来。距离太远,互相只能看见动作,不能听见声音。
    推土机开到我们汽车跟前,李石柱从推土机上跳下来,挣扎到离雷指导员二三米远的地方,?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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