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都是火,府官四散躲。
城里无一人,红军府上坐。
河南大乱以后,不断有这样的民谣传到大都,脱脱的复杂心情可想而知。
“赫厮擅自行动,致使阿速卫军几乎全军覆没,我担心此事会引起众朝臣的风言风语,不敢耽搁,就立刻赶回大都禀报丞相。”秃赤此时跪在厅中,装出一副愁苦的可怜模样,恨不得挤出些眼泪来。
议事厅中除他以外,只有中书右丞相脱脱和知枢密院事老章在场。
脱脱面无表情,平静道:“你也是朝廷正二品的官员,动辄便跪着说话,也不怕失了朝廷的威仪?”
秃赤抬起头瞄了瞄二人的目光,见老章轻微地点了点头,对自己使了个眼色,才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官服。
“坐下说吧。”
秃赤颔首而立,,恭声回道:“这趟办差不利,秃赤无颜就座。”
脱脱瞟了他一眼,“哦”了一声,漠然道:“那便站着好了。”
老章的两手交叉在腹前,靠在椅子上,揣摩着脱脱的态度,率先向秃赤问道:“阿速左、右卫加起来整整六千多人,近两万匹战马,又带了最精良的装备。我实在是想不通,赫厮再怎样蠢笨也不至于让阿速卫军全军覆灭吧?”
秃赤有些紧张地挠了挠头,缓缓道:“我们几人原本商议的是由我去与徐左丞接管几支汉军,赫厮则领着骑军先行在颍州城外扎营,待我们集结兵力后便可围城迫使乱民投降,结果……”
脱脱冷笑了一声道:“你是说还未等到你们,这些乱民便一举冲出城外轻松击溃了我们大元最精锐的骑军?”
面对着质问,秃赤顿了顿,继续解释道:“据逃出来报信的士兵说,赫厮想要抢在我与他汇合前攻下颍州城,好独享功劳。结果先是在城外中了埋伏,折损了近半部曲,待折返回上蔡县后,又遭暗算,以致于酿成此祸。”
脱脱盯着秃赤,一字一句道:“可赫厮死了。”言外之意非常清楚,赫厮已死,战败的罪责由谁来承担?
厅中的气氛顿时凝滞起来,秃赤知道脱脱这是要向自己问罪,可出师不利,折损精锐的罪名自己哪里敢担?只能看向老章,投出求救的目光,希望他能替自己说两句话。
老章的心中也是颇为踌躇,赫厮和秃赤都是他推荐的人选,若是将二人都定下罪责,那自己也免不了落得个用人不利的罪名。沉默了一会后,将屁股往前挪了挪,直起腰身,将脱脱的话题转移,向秃赤问道:“所以你赶回来后,河南的军务便暂时交给了这个徐左丞?”
秃赤赶回大都后,也收到了红巾军趁乱攻占了许多州县的消息,此刻听到老章不动声色的提示,立刻有了主意,回道:“不错,徐左丞此人胆小怕事,有赫厮擅自出击的败绩在前,定然使大军龟缩不动,借此来逃避罪责。想必因此才给了这些逆贼以可乘之机,让他们夺了附近州县。”
脱脱眯了眯眼,确认道:“徐左丞?是个汉人吧?”
自河南汉民生乱以来,脱脱便对汉臣格外排斥,老章见脱脱如此神情,立刻接着他的口风道:“我就说嘛,那可是阿速卫军!就算领兵将领再不济也不至于遭此大败,依我所见,定是这徐左丞没安好心,说不定便是他与这群逆贼相互勾结,暴露了我们的行军路线!”
秃赤闻言心中大喜,看来临走前这个替罪羊是真的找对了,于是添油加醋道:“听大人这么一说,有一事倒确实颇为古怪。”
“何事?”
“我们商定分头行事以后,我曾见到徐左丞多次出入赫厮的营帐,此前我还以为二人只是正常交涉军务,现在看来……”
老章拍了一下旁边的茶桌,怒道:“岂有此理!”旋即看向脱脱道:“丞相,果然如您所说,不可让汉臣干涉军政要务!”
脱脱自从与吴直方产生分歧之后,对汉臣便愈发反感,虽然不至于因此排斥汉学文化,但在这样动乱的时局下,还是不免对汉人显示出了很强烈的排斥心理。
经老章与秃赤这么一唱一和的引导,脱脱也不免往坏的地方去想,下令道:“圣上和阿速部落的首领那里都需要个交代,就算这徐左丞没有通敌,也有避战不出的罪责,先将他押解进京吧。”
说罢看向秃赤道:“谅你是被他们二人所累,我也不愿过分责罚于你,不过……不管你想什么法子,也要去将阿速部落的怨气和怒火平息了,然后自行上道请罪的折子。”
秃赤眼睛一亮,与脱脱和至正帝相比,阿速部落首领的怨怒显然更容易平息些,于是赶忙跪下谢道:“丞相之恩,秃赤永记于心。”
老章见状也终于将悬着的心放下,摆了摆手道:“下去吧。”
“此祸盖因我用人不利,多谢丞相手下留情。”待其走后,老章也不装傻,立刻站起身恭敬行了一礼。
脱脱有些惊讶于老章的坦率,点了点头,脑海中又想起吴直方的话语,苦笑道:“大祸已经酿成,河南一乱,中原怎么安生得了?这件事不管是你们谁的过错,到了圣上面前不也都由我在顶着。”
老章有些哑然,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当然清楚。如今的至正帝已非从前励精图治的样子,整日沉溺后宫,上朝时也是毫无耐心,非常易怒,一国军政尽交付于脱脱之手,他肩膀上担着的压力确实太大了些。
脱脱站起身,偏过头道:“我得进宫一趟,你也赶快将河南的军务安排一下吧。”
“是。”老章颔首而立,目送脱脱离开后,看向挂在墙壁上的河南行省地图皱紧了眉头。
一个时辰后,大内延春阁外,脱脱换了身官服赶来觐见至正帝。
“丞相大人是有事要面见圣上吧?我这就帮您进去通禀。”主动与脱脱搭话便是最得宠的太监朴不花。
脱脱见他在此,便猜到了奇皇后也在,叫住了朴不花,小声问道:“圣上与奇皇后……”
朴不花一笑,回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丞相,上次因为皇后扰了圣上的兴致,圣上因此冷落了皇后许久,今天难得心情大好,才召见了皇后。”
脱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出声道:“那便等奇皇后出来以后再帮我通禀吧。”
朴不花眼中带笑,颇有深意地道:“丞相若是为了河南的事……莫不如现在进去。”
脱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表示不解。
朴不花微笑着解释道:“丞相最近公务繁忙,恐怕是无暇顾及端本堂的事务了吧?今日身为太子谕德的李好文告病,所以皇子闲暇之余就陪着奇皇后一同来了。”
脱脱恍然大悟,笑着道:“多谢公公点拨。”
卖了脱脱个人情后,朴不花才进去通禀,不一会儿便折了回来道:“丞相请随我来。”
除了一起进来的脱脱和朴不花,殿中还有四人,即至正帝妥懽帖睦尔、第二皇后奇皇后、皇子爱猷识理达腊,还有在一旁侍奉的哈麻。
因正宫皇后伯颜忽都所生嫡子真金二岁时夭折,所以奇皇后的长子爱猷识理达腊便成了皇长子。依照皇室惯例,爱猷识理达腊幼年便寄样到脱脱的家里,脱脱因此成为他的“奶公”,对他的呵护照顾可谓无微不至,自他出生便以正宫皇子的待遇对待他,更是花费私财十二万二千锭在大都健德门外修建了大寿元忠国寺为他祈福。后来脱脱返京,又以太傅的身份一手主持东宫事务,爱猷识理达腊入学端本堂一事也是脱脱在负责。
爱猷识理达腊已是十二岁的年纪,能在蒙、汉两族文化的共同熏陶下长大,又得到至正帝和脱脱的悉心培养,可谓是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
至正帝一家三口相聚在此,心情非常不错,脱脱见礼之后,至正帝便开口道:“皇儿这几年越发懂事孝顺,学业上也进步很大,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脱脱落座后颔首道:“皇子天资卓绝,远非常人,这是我大元之福,臣怎敢居功?”
奇皇后笑意吟吟,显然心情不错,接话道:“陛下,臣妾听说太傅为了巩固皇子的气运,特意花费私财命人修建了一座寺院呢!”
“哦?还有此事,看来我这皇儿的确是让丞相费心了。”至正帝闻言很是欣慰,捋了捋胡须,笑着赞道。
皇子不仅机敏聪明,又很知礼仪,向脱脱问好道:“奶公,处理政事之余,可不要累坏了身体。”
脱脱回礼道:“谢殿下关心。”
至正帝朗声问道:“丞相进宫可是有要紧事与朕商议?”
脱脱闻言从座位上起身,到殿中恭敬行了大礼,沉声道:“臣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今日是来请罪的。”
朴不花都能猜到脱脱的来意,殿中的众人又怎能不知?
至正帝面色平静,直直地盯视跪着的脱脱,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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