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天魔舞香艳,却好过修炼“大喜乐”时更为不堪的场面,哈麻呼出一口气,心中暗叹,好在至正帝已修炼完毕,否则被奇皇后看到,指不定要尴尬成什么样子。随后赶紧清了清嗓子,出声提示道:“陛下,奇皇后来了。”
至正帝循声看过来,淡然一笑道:“这十六天魔舞经朕亲自改曲编排,颇为好看,皇后且来一同观赏,看看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
奇皇后生性善妒,又喜权势,后宫之中有了这么大的动静,自己却被蒙在鼓里,心中已是恼怒无比。表面上尽量保持平静,走近至正帝施礼后,耐心劝慰道:“陛下贵为天子,还当以国事为重,歌舞虽好,却不该沉湎于此啊!”
至正帝听罢收起笑脸,眉头紧了紧,漠然道:“天子便是天子,你若愿意待着,就陪朕好好听歌赏舞,若不愿意,就回你的兴圣宫歇着,少拿这些闲言碎语来烦朕。”
奇皇后得宠多年,此刻突然被皇帝当着一众宫女的面冷漠呵斥,心中大为不安,冷着脸扫视了一圈,宫女们顿时停下奏乐和舞步,垂手而立。
场面一冷,至正帝也觉得丢了面子,恼火道:“都反了不成!”
奇皇后一时急火攻心,立刻反驳道:“陛下改歌排舞,难不成要学那亲作《玉树后庭花》的陈后主吗?”
此言一出,满场大惊,哈麻皱紧了眉头,向朴不花连使眼色,可话已说出,哪里再有改过的机会?
至正帝闻言一怔,登时大怒无比,将手中拿着的佛珠尽数砸出,咆哮道:“你竟敢咒朕!给我滚!”
奇皇后自入宫便得宠爱,哪里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知道自己一时情急,说错了话,顿时心惊胆战,吓得不敢出声。
哈麻毕竟在场,赶忙挪动着肥胖身子从奉茶的凝香手里拿过茶盏,迎上前去,圆场道:“陛下息怒,皇后也是与陛下多日未见,记挂着陛下,才亲自赶来觐见的。”
朴不花也附和道:“是啊,陛下,皇后还亲手为陛下熬制了羹汤,陛下可莫要一时气急,坏了龙体啊!”
至正帝发了脾气,见奇皇后现出害怕的样子,才稍稍平和下来,斜眼看着二人,挪揄道:“你们两个倒是知道心疼皇后。”
哈麻装傻充愣,谄媚道:“陛下与皇后是天造地设的天人,哈麻知道只有龙凤祥和,我们大元才能得上天护佑。”
至正帝好观天象,且笃信“天命”,哈麻这样一夸,任其恼怒,也不至于对奇皇后做出什么大的责罚。
果然,至正帝再次露出笑容道:“还是你懂得怎么说话。”旋即瞥了奇皇后,冷声道:“你也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了,若是被朕宠溺惯了,便一个人好好静静吧。”
朴不花一听,心中稍感放心,这已经不算处罚了,赶忙奉承道:“陛下如此宽厚,难怪百姓都称陛下为仁君呐!”
至正帝挑了挑眉毛道:“哦?百姓真是这么认为的?”
哈麻接话道:“那是自然!陛下下令治理黄河,受灾百姓莫不称颂,尽言陛下为千古明君。”
至正帝笑了笑,“看来这帮汉人百姓也是懂得感恩的。”说着想起颍州叛乱一事,“不过难免也有一些不知悔改的南蛮。”
哈麻正要对此事回禀,赶忙道:“那伙汉人是白莲教发展来的妖人,与平常百姓不同,为首之人已经被当地的达鲁花赤捕杀了,其余的逆贼脱脱大人自会派人前去镇压。陛下既然最近身体不适,便多歇歇,这些小事就该让臣子们多为陛下分忧。”
至正帝倍感欣慰,摆了摆手道:“下去吧,朕累了,要休息一会。”
奇皇后赶忙谢恩,由朴不花搀扶着退出去了。一边凝香走近皇帝,从袖中掏出一丹匣,恭敬递给至正帝,后者打开丹匣,取出一粒红色药丸一口吞了,便躺下休息。
哈麻皱了皱眉,凑近凝香小声询问道:“这又是什么?”
西番僧伽璘真等人上呈的丹药多为壮阳之物,至正帝毕竟是哈麻立身的保障,哈麻比其他人更在乎皇帝的身体,是以对“十倚纳”和众番僧留有戒心,吩咐安插的一众宫女太监,不准让皇帝滥用药物。
凝香附在哈麻耳边道:“大人放心,照您的吩咐,西番僧呈上来的丹药都被我给换掉了,这些不过是些安神的药丸罢了。”
哈麻赞许地看了看凝香,随后也退出了法堂。
脱脱回到府邸,见管事在门口候着,便知道定是府中来人,问道:“谁来了?”
管事恭敬回道:“是吴老先生。”
脱脱赶忙迈步进去拜见,见到苍老的吴直方,问候道:“学生最近忙于公务,没能去看望您老,恩师身体可好些了?”
吴直方面容愈发清癯,没有与脱脱寒暄,拄着拐杖站起身来,声音不急不缓,“我听说河南乱了。”
脱脱沉默了一会才答道:“是颍州出了些乱子,并不是河南乱了。”
吴直方咧开嘴笑了笑,露出已所剩不多的牙齿,接着道:“河南乱了,整个中原可就要乱了。”
面对恩师的自言自语,脱脱沉默许久,然后默默地走过去搀扶着吴直方往院中花园慢步走去。
看着满园春色,老人的脸上难得的充满了笑意。
“自从你回来,大都倒是没有了满地的饥民,这点你做得不错,可变钞一事还是急了些。”
脱脱轻声驳道:“可颍州之乱,源于治河。”
吴直方突然停住了身形,身体变得僵硬有力,仰起头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集贤殿的大学士被你赶走一个了,我这个老头子的话看来你也听不进去了。”
吴直方所说是当日在殿中反对变钞的集贤殿大学士兼国子祭酒的吕思诚,因其当日陈述之时大声厉色,后被监察御史弹劾,夺了诰命和所赐玉带,调任行省左丞。
脱脱依旧搀扶着他,沉声道:“他反对的声音太大了。”
吴直方斜视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门生,语气平淡至极道:“汉臣为数不多了。”
脱脱松开恩师的手臂,不再搀扶,侧过头盯着门廊上蒙古贵族特有的纹样,神情逐渐冷漠,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作乱的都是汉人。”
吴直方盯着脱脱宽厚的背脊,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师生二人沉默良久,“咔”的一声传来,吴直方将纹有汉式青松祥云图样的拐杖用力击打在刻有乌嘎拉吉犄纹图案的门廊扶手之上。
拐杖应声折断,七十六岁的吴直方推开上前想要搀扶的丞相府管事,颤颤巍巍的向府门走去。
待走了十几米后,还是忍不住转过身后,从嘶哑的喉咙中蹦出几个字,“记得派精锐去……”随后佝偻着的老人再不停留,离丞相府而去。
丞相府的管事自马札儿台一辈便为其家族效忠,与脱脱极为亲密,此刻出言劝道:“吴先生年岁高了,何必与他怄气呢?”
脱脱神色怅然,失落无比,垂首看着地上折断的拐杖,小声道:“自父亲将他引为我的启蒙先生,我才能学习汉学,通读了汉人古籍,《左传》中有一句我记得清楚,其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先生一心为国,自然是忠心无比,可现今朝廷危机重重,任用汉臣一事怎能一概而论?”
管事也是蒙人,自然清楚脱脱的忧虑,捡起折断的拐杖默默地站在脱脱身后。
脱脱想着吴直方的话语久久不能平静,过了盏茶时间,对管事吩咐道:“差人去将知枢密院事老章叫来,我在议事厅等他。”
元朝建立之后,沿用宋、金旧制,设枢密院,专掌军务。但其官职多经改动,至此朝大体如下:由皇太子掌枢密使虚衔,但并无实权,枢密使下有知枢密院事为实际最高掌权者,知枢密院事下设同知枢密院事,再其下又有枢密副使、佥书枢密事、院判等职。
言语间便可差人将总管一国军务的知枢密院事叫到自己的府邸中议事,可见脱脱对元廷的掌控程度有何等之深。
管事领命而去,半个时辰后,大腹便便的老章才姗姗来迟。
脱脱抿了口茶,平静道:“坐吧。”
老章颔首一手,撩起官服,将臃肿的身躯挤进椅子里,问道:“丞相将我叫来,是为了颍州百姓造反一事吧?”
脱脱不置可否,嗯了一声后,接着问道:“枢密院可有什么主意?”
老章看着脱脱冷漠的神情,心中琢磨了一下说辞,试探着道:“这些年天灾不断,百姓闹灾,多是行省自行处理解决。这次颍州的动静大了些,不如我从大都派个人去督察着些?”
脱脱目光微冷,直直的盯着老章道:“至今浙东的那些海寇还在闹着,难不成你想要河南也乱成那样?”
见脱脱问责,老章掌心出了些汗,搓了搓手,回道:“还是得丞相拿个主意,我照办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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