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时代》第0章 战士

    随着入口机括开启的声音,能源室的门被人推开了。
    一个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环视四周,能源室里此时只有一个老人。这个老人当然也发现了男子,抬起眼,望着他。
    只见,男子的左手提着一个食盒,右手胳膊下则夹着两瓶酒。他没有丝毫犹豫便走进了室内,从墙角轻车熟路地搬过一把椅子,在老人的对面坐下了。
    坐下后,男子把酒瓶随意地立在地上,然后拿着食盒向老人递去。
    “吃吧。”他说,“我记得你应该是喜欢辣味的。”
    老人只是瞥了一眼那食盒,便又移开了视线。他盯住了男子的灰色的眼睛,似乎是想从里面窥探出后者内心的秘密。
    “哦——那我现在不喜欢吃辣了,不行吗?”
    他的嗓音细若蚊蝇,却仍有着老年人特有的,那种经过了时光沉淀的厚重感。
    男子只是一言不发,执拗地将食盒推到了老人地怀里。
    “你也知道,研究所内部是有规定的……具体的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工作期间是禁止饮食的。”
    老人把怀里的食盒推开:“就算是下了班,可以吃东西了,他们也肯定是不提倡能源室的工作人员吃辣味食物的。”
    男子仍然什么话也没答,只是翻了个白眼,老人那满是皱纹的额头上又布满了细密的汗。
    “你、你……唉!”老人没好气地打了个响鼻。
    “这吃下去,那是舒服了,拉出来的时候可更‘舒服’。”他的声音还是很小,“你这小子,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呐。”
    男子听罢,脸上笑意渐浓,很快便真的笑出了声。
    这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也越来越猖狂。他像一个恶作剧成功的熊孩子,像一个讽刺着一切的小丑,又像一个只一问三不知,只会杵在那儿傻笑的憨憨。
    “那,你已经知道些什么了?”
    老人看着大笑的男子,斟酌片刻,忐忑抛出了这样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哈哈哈哈哈——”
    “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老人又紧张地问。
    “哈哈哈哈哈——”
    “你到底在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
    男人的笑声似乎遵循着某种节奏,在狭小的能源室内形成了魔性的回音。
    那简直就是在勾动人类内心深处的原始本能。一面,使人想挥拳痛揍面前的憨憨;另一面,又莫名其妙使人想加入进来,同他一起放声大笑。
    “别笑了!”老人发出了一声恼怒的低喝,差点把自己都给吼岔气了。
    “哦。”男子的笑脸一下子垮了下来,速度之快,简直就像是学过川剧变脸一样,“是啊,我已经知道了。”
    他说完,顿了一顿,一摊手:“我不但什么都知道了,还早就知道了。”
    “你这病估计是治不好了,平常就开心一点儿,想吃吃喝喝啥的也别亏待了自己。”
    老人被他这一通说辞噎得半晌说不出话,良久才长叹了一口气,接过了男子手中的食盒,揭开了盖子——
    小小的木盒里,自然不是什么骨灰、血肉之类的猎奇物事,而是实打实的美食。
    在食盒打开的瞬间,一股令人食指大动的香辛的风味,霎时压倒了室内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那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吧?”
    “不多了。”男子稍稍移开了视线,语气中,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低落,“已经属于晚期了……运气好的话,也就多活个十五六天吧。”
    老人颔首片刻,亦开始大笑,眼中却含泪。
    虽然他的笑声不如男子方才笑得那般响亮与猖狂,但也有着说不出,更说不完的哀情。
    他垂下了自己本就称不上是“高傲”的头颅,任凭辣油与泪水一起浸入食物,再将那美味佳肴一口一口扒进嘴里、送到胃里。
    一时间,能源室中只有老人含泪咀嚼的声音。
    男子说的没错,“辣”,就是这个阴郁的老人最钟爱的味道。
    灼热滚烫的感觉自舌尖绽放,如燎原的野火般迅速蔓延到了消化系统的每一处,略带疼痛的享受令他满头大汗,欲罢不能。
    “果然……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啊!”
    能源室,可以称得上是整个研究所总部气味最重的几处之一了。以至于在这里待得太久,连人的身上都会染上一股不可磨灭的骚臭味儿。
    但男子却恍然间觉得,这一刻的老人仍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而他所在的,也不是这个脏兮兮的小房间,而是那个只存在于他回忆中的,充斥着热情气氛的酒馆。
    “你……想要出去看看吗?”
    男子突然淡淡地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老人的手也猛地颤了一下。
    “喝酒!”他放下食盒,打断了男子的问询,“喝酒,来!”
    他应该是听清了,但他选择装傻——或许是害怕,或许是迷茫,他放弃了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自由的机会。
    不由分说地,老人从地上拣起了一瓶酒。他的开瓶技术很熟练,仅用大拇指和食指就巧妙地将瓶盖“捏”开了一个小角,接着整个揭开,畅饮起来。
    男子不会老人这一手,但他仍可以使用正常的方式打开另一瓶酒。
    “吨吨吨吨吨——”
    酒液顺着老人的喉管流下,他没有给自己刚被辣味刺激过的味蕾重整旗鼓的时间,便再度激活了那些脆弱不堪的相关神经,强劲的过电感自他的舌尖炸开。
    他醉了。或许,人只有在这种半梦半醒的时刻,才能释放出不为外知的自己吧。
    男子此时在酒精的作用下,也有些迷醉了,话自然也变得多了起来。
    “叔……你还记得,我在骡得镇初来乍到的时候吗?”
    “记得,当然记得!”老人的两眼放出了诡异的光,“你刚到骡得镇的时候——”
    男子听着老人自言自语,絮絮叨叨着当年的故事。
    “你现在是个胸口镶着银花的学士老爷,算是不愁吃喝了……我倒好,成天守在这儿,挣不到几个臭钱不说,还落得了一身怪毛病。”
    “啊——其实也不是什么铁饭碗来的。”男子稍稍移开了视线,“有时候还得自己出去打零工什么的,没想象中那么悠闲。”
    “嚯嚯,那我……是老了啊。”老人的声音更加无力了。
    他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颓丧地坐倒在地:“我感觉自己还有好多事没做过。”
    男子叹息,点头:“是啊。”
    “但是我就要死了。”
    老人迷茫地向上望去,就像那里真的有什么似的:“我还和阿米律约好,啊——对,阿米律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应该也是个老头子了吧。”
    男子想起了那个总是精力旺盛,长着一对奇怪耳朵的矮人。
    “他被几个恶霸给割掉了耳朵,乱棍打死了。”
    男子丝毫没有“给予临终之人一个善意的谎言”这样的想法,直言不讳道:“他的墓碑立在石拦镇,如果你想的话——”
    “是、是这样吗……”
    老人还在呢喃,但声音很轻,轻到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听得清。渐渐的,那呢喃声也越来越小了,直至于无。
    “叔?”男子察觉到了异样,“叔?”
    “喂,老不死的?”
    他伸手探了探老人的鼻息,终究是完全没有呼吸了。
    “已经……死了吗。”
    男子想把老人的尸体扶着平放在地,一回头,却看到能源室的门口站着另一个老人,同样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
    “啊,所长。”他朝着这个精神饱满的老人微笑,然后颇有礼仪地鞠了一躬,“我这样,应该不算‘谋杀’吧?”
    所长看着这个刚刚送走了同乡长辈,却仍能马上露出微笑的男子,一言不发,只是闭上了眼。
    “谁知道呢。”
    第二天,保安发现研究所的能源室一个无妻无子的老员工猝死了。
    他们把他的尸体抛进了能源池,生前的物件也暂时封好放到仓库,等待“专门人士”的处理。
    男子这边,则背上了一把古朴厚重的大剑,和一个轻便的行囊——从今往后,他就要被派遣到偏远的地方去“搞研究”了。
    但与其说是要去研究什么,不如说是把他从总部“下放”,更为贴切。
    那天只有那位所长为他送行。
    “那我是不是不用写研究报告了?”男子打趣,“反正只有名义上是研究而已。”
    “你就背着这些东西?”所长没有接着他的调侃来说话,而是看向了他的行装,“那把剑又是从哪儿来的?”
    “带这些东西就够了嘛。”男子的回答,也有些答非所问的意思,“说起来我还得提个意见,如果你们能把薪水提高一点儿,我也不用出去打零工——”
    未等他把这些打趣的话说完,所长就冷哼一声,抛给男子一个小布包。而男子虽然懵了一下,还是稳稳地接住了。
    布包里有一枚银光闪闪的勋章,和一条有些年头的项链。
    那枚勋章男子自然认识,是他自己留在研究所里的,一枚象征着“学士”身份与荣誉的银花勋章。
    “项链是他的,既然你要到那种地方去,就顺便带过去吧。”
    男子明白,所长指的是那个与自己对饮的老人,那个被自己称呼为“叔”的老人。
    他微笑致意:“那多谢了。”
    然后,他转身向前走去,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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