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竹马弄青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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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1
    他三岁便识得她,莫小晰。她比他小半岁,那时同在师大幼儿园,沈谦已入学半年,是托儿所里出了名的小霸王。那时幼儿园里无人敢惹他,因他够顽劣,亦因他是副校长的儿子。
    她初入学,两岁半的小丫头,乳臭未干,却很是聪颖,已开始识字,亦渐渐伶牙俐齿。莫小晰的父母都在师大外文系任教,那年父亲公派到国外交流半年,母亲课程繁忙顾不上她,这才早早送进幼儿园。小姑娘生得粉嫩,明眸皓齿,很是可爱,加之母亲是个留洋归来的女硕士,打扮孩子的品味与众多妈妈皆不相同,又依靠着海外的一点关系买了不少小洋装,将她装扮起来,更显得耀目。
    莫小晰年岁最小,又乖巧听话,师大幼儿园里上至园长下至同学个个喜欢她。沈谦第一眼便在意了她,那时不懂得,只是对她留了心。小小的男孩子,总是不喜欢同龄的小女孩,因她们与自己太过不同。他不过三岁,已经自以为是男子汉,对小女孩的娇俏与惹人怜爱很是嗤之以鼻。
    其实莫小晰并不是文静的小姑娘,有一股子男孩子的野劲儿,但在五岁以前,这股野劲儿还不曾爆发。那时她还是默默的,对陌生的环境和人群有一丝惶恐。虽然很快与同年段的女孩子们打成一片,对那些小男生,尤其是他们的领头人沈谦,很是疏离。女孩子们见了他总是躲得远远的,免得被欺负。
    幼儿园念到第十天,莫小晰与沈谦的第一次战争爆发了。
    那天莫小晰有一点感冒,上学迟到了一个小时。幼托班班主任庄老师从赶着去上课的莫妈妈手里抱过她,带到游戏室里,为了安慰生病的孩子,特别给了点照顾,将最受欢迎的那匹小木马分给她玩。平时这匹小木马总被沈谦带着的男孩子们占着,玩骑马打仗,当然,只有沈谦是骑马的那个将军,其他都是步兵。女孩子们虽然想玩,却惧于沈谦的武力,只敢在沈谦主动放弃小木马,或是沈谦请假没上学的时候,才能去骑一下。
    这天莫小晰坐上小木马的时候,沈谦带着班上的男孩子们,去帮老师到食堂领早点心去了,回来看到自己的专属木马被小丫头骑了,小男生气冲冲地大步走过去,直接喊她:“我要骑了,你下来。”
    平时莫小晰也不是个爱惹事的孩子,那天却犯了倔,小嘴一嘟,带着一丝怯怯地回嘴:“是庄老师让我玩的。”
    沈谦看她不下来,还搬了庄老师出来,更加生气,直接动手去拉她:“下来。”
    “为什么只有你能玩?小木马明明就是幼儿园的,又不是你家的。”小女孩子倔脾气一上来,也忘了害怕,虽然眼睛里忽闪忽闪地已经有了点小泪花,还是抱住了小木马的脖子,和恶势力沈谦抗争。
    小男生一时语塞,索性跟她一样去抱小木马的脖子,又用身体撞她,一只脚已经往木马上跨上去,试图把女孩子挤下来。别的小男生见“老大”沈谦对付不了新来的小姑娘,也纷纷上前去拉她,推推搡搡之中,小木马重心不稳,一晃就倒了下去。幼儿园的地板都铺着厚厚的彩色塑料泡沫垫子,一群孩子都没摔伤,但跌倒过程中沈谦无意识地挥着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正好抓到了莫小晰的脸上,小女孩粉嫩的脸颊上立刻留下三条鲜明的血痕。
    木马一倒,立刻有吓坏了的小姑娘跑去告诉了正在隔壁房间整理点心的庄老师。庄老师赶到游戏室的时候,男孩们已经作鸟兽散,莫小晰跌坐在木马旁,扁着嘴,没有大哭,眼泪已经流下来,沈谦手足无措地蹲在边上,一直说“你不要哭嘛”。
    木马事件的直接结果,就是沈谦被庄老师罚一个礼拜不准玩小木马,今后也必须让所有小朋友轮着玩,不可以一个人霸占。另外,庄老师做出了让沈谦最害怕的处理决定,就是打电话给他的爸爸沈副校长,而沈副校长知道这件事之后,沈谦不但承受了禁玩小木马的心理惩罚,还遭受了皮肉之苦——打屁股。
    晚上沈爸爸领着沈谦,到莫家负荆请罪。两家都住在教工宿舍,一个是2幢,一个是4幢,不过两分钟的路程,沈谦却觉得比两个小时还漫长。好在莫妈妈很通情达理,虽然心疼女儿受伤,却没有责怪沈谦,毕竟小孩子贪玩打架也在所难免,好好教导便是。
    这一来沈爸爸更觉得愧疚,自己还是个副校长,如果儿子弄伤了别人家女儿却没个“说法”,实在有点以权欺人的嫌疑。何况,沈爸爸自己也是从外文系助教开始渐渐升职到副校长的,当初在外文系教书时,与现任外文系主任的莫爸爸就是同事,更加觉得歉疚。于是,第二天沈爸爸索性带了水果到幼儿园去看莫小晰,又送她个半人高的大抱熊当是赔礼。
    莫小晰很爱那个大抱熊,尽管它比两岁半的她还要高,甚至她都抱不动它。莫妈妈虽然觉得受之有愧,但沈副校长一片心意,她也觉得却之不恭,便收下了,当天晚上就带了莫小晰到沈家去道谢。
    后来莫小晰常常在想,如果没有那一次登门道谢,可能她和沈谦并不会变成有这样密切联系的两个人。
    那天莫妈妈到了沈家,才发现沈妈妈是她大学时代隔壁寝室的同学,后来她出国念硕士,和大学同学都失去联络,没想到居然就住在隔壁的宿舍楼里。
    就是那样地巧,两家的爸爸是老同事,妈妈是老同学,沈谦与莫小晰,从不打不相识开始变成了“两对老朋友的下一代”。
    沈妈妈一直很想要个女儿,偏偏生了个顽皮的儿子,见了莫小晰自然是喜欢得很,差点认来做干女儿,加上莫小晰很喜欢沈妈妈做的饭菜,莫家爸妈又忙,沈妈妈便趁机常常喊她来家里吃饭。而对沈谦来说,他的父母管教他很严,不如莫妈妈和蔼可亲,莫爸爸又不在家,于是他一闯祸就往莫家躲,倒成了他的避难所。一来二去,沈谦和莫小晰的亲密程度,居然达到了除了晚上睡觉几乎24小时天天在一起的地步。
    时间一晃就是三年,莫小晰五岁半了,沈谦六岁,眼看着还有一年就要上小学。两个人还是在师大幼儿园,当然,已经升入大班。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们都已经知道,莫小晰是沈谦的小尾巴,甚至,沈谦带领的那一群小小男子汉们都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个莫小晰的存在。好在她也不是个过分娇弱的小姑娘,性子里本就继承了爸爸的不安分和妈妈的倔强,跟着沈谦混了三年,不但学会了翻石板捉虫、骑马打仗等“技术”,甚至连教工宿舍区里几十米高的水塔都敢跟着男生们爬上去。
    莫妈妈对女儿的顽皮很是头痛,不过莫爸爸倒是一贯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任由女儿跟着沈谦他们打打闹闹,虽然常常擦破了皮回来,只要不闯祸就好。
    但渐渐的,莫小晰发现,她不能再跟着沈谦玩了。六岁的男孩子,隔壁邻居家的男孩都已经升入小学,开始懂得“男生女生要好羞羞羞”,见到沈谦带着莫小晰,会笑她是他的“新娘子”、“小媳妇”。在面子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小尾巴之间,沈谦理所当然地选择了面子,于是,他勒令她,不准再跟着他玩。
    其实,她骨子里还是个听话的孩子,连沈谦这个大半岁的“哥哥”的话,她也总是照单全收的。莫小晰默默地就退出了沈谦的游戏圈子,转而和同班的女生去过家家、跳皮筋,玩得一样开心。
    这年春天,沈谦第一次让莫小晰感到了失望。紧随而来的,就是第二次失望、第三次、第四次……
    直到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下午,莫小晰与同班的孙多多一道,在教工宿舍区的大草坪上玩过家家。她献宝一般将妈妈国外同学送的过家家玩具套装摆了一地,和孙多多两人全情投入地开始给给自带来的洋娃娃“做饭”。
    突然就听到男孩子的声音:“幼稚死了!”地上原本投射着阳光的地方换作了一片人影,莫小晰不用抬头也能听出来,领头的是沈谦家隔壁那个张明明,宿舍区里出了名的皮孩子。
    已经不记得冲突是怎么发生的了,莫小晰向沈谦转述这件事的时候,是在事发的第二天。她只记得当时张明明带着几个已经上了小学的男生,一脚踢翻了她和孙多多花了半个小时准备好的“晚餐”,然后她和孙多多愣在那里,孙多多几乎已经要哭出来。
    她跳起来,指着张明明呛声:“张明明,我要告诉你妈妈!”张妈妈是以严厉出名的,听见这句话,男生迟疑了一下,把手里抱着的足球摆在地上,右脚开球,球直直地飞出去,撞到莫小晰腿上,火辣辣地疼。然后张明明跑过去捡起球,领着男生们离开了,临走的时候还骂:“臭丫头,就会告状,你再敢告状我就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沈谦听她讲这件事时,是在幼儿园的活动课上,其他孩子都在操场上玩滑梯、荡秋千、踢毽子、跳皮筋、踢球,他看到她跑去教室后面的小空地,就跟了过去。每次她不开心的时候,都会躲到小空地去,拿他给她捡的滑石块在地上涂涂画画发泄情绪。他知道。于是男孩子拒绝了同伴一起踢球的邀请,到小空地去看她。
    莫小晰蹲在小空地的角落里,新买的碎花小裙子裙摆拖到了地上,她也不觉得,只是默默地搬开沈谦和她一到堆放起来的石块,然后从石块后面的墙洞里摸出他给她的滑石块。女孩子愤愤地在地上写“张明明”,字迹歪歪扭扭,却写得很大,然后不断画上大叉。似乎还不泄恨,又站起来,拿脚去踩,站在那个名字上狠狠地跳,嘴里一直骂:“臭张明明!死张明明!踩死你踩死你踩死你!”
    “莫小晰。怎么啦?”男孩子拉住气得快要哭的她,“是不是张明明欺负你啊?你跟我讲,我去告诉他妈妈。”
    小小的女孩子停下来,开始讲述,越讲越觉得委屈,忍不住就大哭起来。
    “不要哭,我知道张明明他妈妈今天休息在家,我们现在就到他家去,跟他妈妈讲。”沈谦拉着莫小晰,直接就从幼儿园的后门爬墙出去。师大这学校有上百年历史,幼儿园所在的本是三十年代某一任校长的独栋小楼,院子做了操场,原本用作停车的空地便是现在沈谦与莫小晰的“秘密基地”,当初为了车子进出方便,墙上做了雕花的大铁门,对沈谦和莫小晰来说,倒成了逃园的好通道,踏铁门的雕花便能轻松爬出去。
    小小的男孩子牵着小小的女孩子,大踏步地走向师大教工宿舍2幢。一路上他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她,摸出了身上唯一的一毛钱买了包跳跳糖给她,又信誓旦旦地许诺:“我现在打不过张明明,以后我长大了,他再敢欺负你的话,我直接帮你打他。”
    两个人大步迈向人生第一次“打小报告”的时候,却不知道幼儿园里已经发现两个孩子不见了,正翻天覆地一般地找他们。当年幼托班的班主任庄老师一路陪着他们升上大班,做了大班的班主任,对这一班孩子自然是感情深厚,发现最闹腾的沈谦和最听话的莫小晰双双不见,第一个反应就是沈谦领着莫小晰逃园了。生怕两个孩子出意外,庄老师通知了校保卫处帮着找孩子,又急急忙忙打电话到外文系办公室与副校长办公室,不巧沈爸爸到市里开会去了,莫妈妈在上课,都不在办公室,幸好有个热心的外文系老师,到隔壁系主任办公室喊了莫爸爸来听电话。一听女儿不见了,莫爸爸搁下电话,出门推了自行车就往幼儿园赶。
    这会儿沈谦和莫小晰正在张家门口,敲了两遍门,没有人应,张妈妈或许是出去了。在原地转了两圈之后,莫小晰站不住了,皱着眉头看沈谦:“沈谦,怎么办啊?”
    “没关系,阿姨肯定是买菜去了,马上就会回来的。”沈谦歪着头想了三秒,安慰她,又给她鼓劲,“我们在这里坐着等,肯定能等到的。”
    “嗯。”莫小晰用手拍了拍楼道台阶上的灰尘,一屁股坐了下去,沈谦坐到她边上,看着自己家紧闭的防盗门,随手捡了个小石子丢过去,“咚”的一声响,小小的男孩子就坏坏地笑起来。
    莫小晰从裙子口袋里摸出沈谦买给她的那包跳跳糖,拆开倒了一半在自己嘴里,又把另外半包递给沈谦。两个孩子紧闭着嘴,用心体验着糖在嘴里变戏法一样跳动,莫小晰的眼神明亮明亮的,全是满足的笑。
    吃完了糖,两个人坐着坐着就无聊起来,大白天的宿舍楼里,家长们都去上班了,就算是轮休的,也多半出门办事去了,整幢房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莫小晰用她的暗红色小皮鞋轻轻踢沈谦:“哎,我们回去吧。”
    “好啊。”男孩子仿佛早就在等她这句话,立刻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又拉她起来,替她把灰掸干净,牵着她下了楼。
    那天两个人又从那扇雕花的大铁门爬回了幼儿园,本来打算不动声色地混进小朋友群里,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却一进门就看见庄老师和莫爸爸又急又气地看着他们,两个“逃园犯”立刻默默低下头不说话。
    晚上沈谦回到家,自然是免不了一顿打,莫小晰的日子也不好过,被爸爸妈妈处罚不准看动画片乖乖思过。隔天张妈妈倒是知道了儿子欺负小姑娘的事,晚上硬是拉着张明明到莫家和孙多多家道歉,莫小晰看到张明明手心里的红痕,显然是用布尺打手心的结果,反倒有点歉疚起来。
    这一“逃园”,沈谦和莫小晰倒是在整个师大出了名,尤其是沈谦,几乎全师大都知道了沈副校长的儿子“拐带”外文系莫主任的女儿“逃园”,熟稔的一些老师看到沈谦,总要调侃他:“谦谦现在很厉害啊,已经会跟小姑娘私奔了哇?”这时候他总会瞪圆了眼睛握着拳头生闷气:谁要跟莫小晰那个丫头片子私奔啊!要不是她爸爸妈妈对我那么好……要不是我妈妈喜欢她……哎呀,算了……但是,“私奔”,到底是什么意思……?
    Part.2
    “唔……”穿着粉色连身睡裙的小姑娘搂着半人高的大抱熊,迷迷糊糊地转了转身,右脚无意识地将被子踢开。床头的小熊闹钟时针渐渐指向“7”,然后铃声大作起来。女孩子又动了动,终于从大抱熊身上挪开罪恶的爪子,伸手到床头去摸闹钟,随着她身体的移动,大抱熊的脑袋也很配合地移向床头,然后撞向小熊闹钟。闹钟无辜地滚了下来,幸好,房间里都铺着地毯,才没把闹钟摔坏,它可是来自日本的生日礼物。
    正在准备早饭的莫妈妈听到房间里传来的闷响,急匆匆地跑进去,就看见女儿呈“大”字型趴在床上,一只脚已经伸到了床外,半个身体压着大抱熊,正睡眼惺忪地看着她,愣了三秒,揉了揉眼睛才说:“妈妈,七点了啊?”
    就在莫妈妈把莫小晰拉起来洗漱换衣服梳头的时候,沈妈妈雷厉风行地冲进儿子房间,直接吼他:“沈谦!起床!”
    男孩子一个激灵,立马从被窝里坐了起来,看着他妈妈呆滞了一秒钟,就乖乖抓起衣服到浴室洗漱去了。沈妈妈满意地拉开房间的窗帘,抖了抖被子,挪到阳光下晒着,又仔细检查了沈谦的书包,这才回到厨房去,盛了三碗粥,配着油条端到餐桌上。
    这一天,是沈谦与莫小晰的大日子,他们上小学了。当然,是在师大附小。
    七点半,莫妈妈与沈妈妈准时领着莫小晰和沈谦来到师大附小门口。虽然附小的大门就在师大校门的正对面,但对于沈谦和莫小晰来说,他们终于走出师大校园,跨过了师大门口的丰文路,这就是人生中一个非常大的转折点。
    师大附小的门口早已有五六年级的优质生们列好了队,人人手里拿着一朵大红花,只要一有新生进校,就会有高年级的大哥哥或者大姐姐给他们别上一朵大红花,然后根据报到单领他们去自己的教室,家长则是被领到另外一侧的大礼堂去,准备开新生入学大会。一些胆小的孩子看爸爸妈妈要离开,扯着父母的衣襟就哭起来,连同高年级的孩子们都慌了手脚,最后只能把孩子和家长一起送到教室去。
    莫小晰和沈谦都被分在一年四班,因为是新生,还没有发制服,就穿了便装。她是浅粉色的短袖T恤配白色百褶及膝裙,穿了暗红色的圆头搭袢小皮鞋;他则是最简单的横条纹T恤、棉布的长裤、回力球鞋。莫妈妈有心让女儿在上学第一天就给大家留个好印象,特地到商场去给她买了个最新款的日系书包,站在普遍背着蓝色绿色书包的孩子当中,特别地显眼好认。
    看到莫小晰这样一个乖乖巧巧的女孩子进了学校,师大附小的大队长、六年级的李可岚立刻迎了上去。
    “阿姨,请到左边的大礼堂去办理入学手续,稍后我们会在那里开新生入学大会。我会先把妹妹带去教室,新生到齐之后他们的班主任会带他们去礼堂的。”李可岚彬彬有礼地跟莫妈妈讲完话,看莫小晰倒也不怕生,心里更加喜欢这个小姑娘,弯下腰去问她:“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你的报到单给姐姐看看好不好?”
    “我叫莫小晰,莫名其妙的莫,大小的小,清晰的晰。”女孩子脆生生地答她,在裙子口袋里把报到单摸了出来递给李可岚,又说,“姐姐,我看过了,我是一年四班。”
    李可岚笑着牵了她的手:“姐姐叫李可岚,是六年一班的。姐姐带你去教室好不好?”
    “好啊,谢谢可岚姐姐。”莫小晰非常自来熟地靠近她,还不忘转头对莫妈妈讲:“妈妈,我跟姐姐去教室啦。”
    “去吧。”莫妈妈从小就培养她独立,早就习惯了女儿小大人一样的行为,回头看到沈妈妈也把沈谦交到了一个大男孩手里带去教室,索性拉了沈妈妈一道去大礼堂。
    班主任见面、全体同学自我介绍、新生入学大会……上小学的第一天,莫小晰觉得什么都是新鲜的,唯一没变的就是身边还是有个沈谦。当时她不懂概率,不知道在每个年级都有十个班的师大附小,她和沈谦编到一个班的概率并不是很高,只是觉得理所当然,沈谦就该是在那里的。
    因为是第一天报到,为了让新生有个适应阶段,开完新生入学大会、领完课本后,一年级就可以放学了,这时不过十一点,有些爸妈都没有空的孩子就留在学校,由高年级带着去吃饭,再由爸妈乘着午间休息的空档来接走。这些孩子多半都不是师大教职员工的小孩,而是附近居民区划片进来的,像沈谦和莫小晰这样在师大长大的,就算没有爸妈来接,也只需要由班主任送过马路,自然会有师大的保安员把孩子们一一送去父母的办公室。
    不过,沈谦和莫小晰是更加幸福一点的那种,莫妈妈这天正好没课,沈妈妈则请了一天假,还不到午饭的点就放了学,两个妈妈一合计,索性趁着天好,带孩子们去儿童公园玩一个下午,用莫妈妈的话来说,就是“趁着他们的儿童天性还没被学校教育入侵的时候,让他们好好玩个畅”。
    这天下午两个孩子简直玩疯了,非但把平时熟稔的免费项目全都玩了一遍,就连儿童公园那些不包括在套票里的付费项目,也基本玩了个透,其中的宇宙飞船是他们的最爱,用套票玩了一遍不够,又央着妈妈们付费再玩了一遍。
    出了儿童公园两个孩子都已经汗涔涔的,一人拿着一个圆筒冰淇淋,沈谦大口大口的吃,莫小晰则是慢慢地舔,两个人牵着手,大踏步地走在两个妈妈前面。
    回到家里,沈妈妈直接把沈谦扔进莫家,两个妈妈三下五除二地把两个孩子扒光推进了浴室。莫家在师大是出了名的舍得用钱,两年前莫爸爸就托人买了热水器,省的每次都走十五分钟的路去公共浴室洗澡,有时候沈妈妈也会带着沈谦来蹭个澡,每次都说要付电费水费,莫妈妈却从来不肯收。
    两个孩子虽然还小,却已经懂得男生和女生是不一样的,虽然妈妈们把他们一起扔进浴室是为了让他们赶快洗澡免得汗干了着凉,但他们还是很不好意思。莫小晰学着电视上的女孩子,转过去捂住眼睛,赶快胡乱把自己冲干净。沈谦也脸红起来,迅速冲完水,想了想,又喊她:“莫小晰。”
    “干吗啦?”她跺着脚,不肯转过来。
    “那个,我跟你拉钩钩哦,我们一起洗澡的事,不可以跟同学讲哦。”
    “谁要讲啦!你快点洗完穿衣服啦,我头发都还没洗。”
    “哦。”男孩子默默洗完,沈妈妈和莫妈妈早就用塑料袋装好了换洗衣服,给他们从门缝里塞进来,挂在门把手上。沈谦找出自己的衣服穿好,突然又想起来,转过去冲着正在洗头的莫小晰叮嘱了一遍:“真的不能讲哦,等下你洗完出来要跟我拉钩钩。”
    “知道了啦!”莫小晰专心应付着头发上的泡泡,一个劲地催他,“你快点穿好出去啦。哎,把门关好,冻死了!”
    念书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快,孩子们玩玩闹闹着就到了农历新年,沈谦与莫小晰上小学半年了,学期的最后一天,按照师大附小的惯例,是新年的篝火晚会。还不到中午,师大附小的操场上就搭好了高高的柴火堆,操场的正中是舞台,每个班都要出节目上台演出。
    一年级的位子在最靠近篝火的地方,莫小晰坐在篝火前,烤得暖暖的,正全神贯注地看节目,沈谦突然扯扯她的袖子:“莫小晰,要不要去厕所?”
    “我刚刚和安然去过了。”小女孩子头也不回地答他,“你要去就自己去,问我干吗啦,我又不跟你上一个厕所。”
    沈谦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声音压低了一点:“我怕黑啦,教学楼里又没人,你陪我去吧,找男生陪很丢脸的。”
    莫小晰索性转过来瞪他:“我也怕黑啊!你自己去啦!”
    “莫小晰,陪我去啦,不然等下我不陪你走回家哦。”男孩子半哀求半恐吓地磨她。
    想到回家还要穿过师大校园里黑漆漆的林荫路,莫小晰动摇了,有个伴总比没有好。沈谦看她不说话,拉了她就往教学楼跑。
    教学楼的一楼虽然亮了灯,但整幢房子空荡荡地没几个人,厕所在走廊的尽头,门前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从楼梯望上去,二楼黑洞洞的。大冬天的晚上,有一点风,吹动了操场的篝火,在教学楼的墙上折射出不断晃动的光影。
    小小的女孩子裹紧了制服外面的呢子外套,抱着双肩怯怯地跳脚,有点不好意思滴冲着男生厕所里喊:“沈谦,你快一点啦!”
    男生匆匆忙忙地从厕所里跑出来,两手还湿湿的,就去拉她,被女孩子甩开:“冷死了啦。”
    两个小小的身影一路小跑着回到一年四班的座位里,台上李可岚正在报幕,下一个节目是隔壁一年三班的合唱表演,莫小晰靠着身边的好友许安然,小声说起话来:“安然,教学楼里真的好恐怖哦。”
    “哎呀,有什么好怕的啦,不就是我们每天上课的地方嘛。”许安然不以为意,“看三班唱歌了啦。”
    莫小晰吐吐舌头,转过去看沈谦,男孩子向她扮了个鬼脸,扭头和身边的男生打闹起来,仿佛刚才因为怕黑拉着她去厕所的人根本就不是他。讨厌。小女孩子心里愤愤地想着,忍不住还是靠紧了许安然,专心看起节目来。
    过了一个多星期便是年三十了,和往年一样,莫爸爸买了不少烟花,吃过年夜饭就领着莫小晰和沈谦去放烟花。由于上了小学,各自都有了更多的朋友,莫小晰喊了同住一幢楼的孙多多,还有六幢的许安然、李可岚,沈谦也喊了几个男孩子,围在宿舍区的空地上一道放烟花。
    这年的冬天不算冷,一群孩子很快玩开了,在李可岚等几个大孩子的带头下,索性决定玩躲猫猫。这些孩子都在师大校园里长大,对地方熟得很,家长们也挺放心,只是叮咛了几句,要求他们不许跑出宿舍区的范围,就各自回家继续看春晚去了。
    第一轮,沈谦做“鬼”,其他人都去躲,第一个被找到的就是莫小晰,她躲在沈谦家楼下的自行车棚里,由于跑得离出发地太远,还没站稳就被沈谦找到了。第二轮,莫小晰做“鬼”,最先被抓到的是沈谦带来的男生史磊,他光顾着看别人放烟花,一不留神就被莫小晰发现了。
    第三轮,自然是史磊做“鬼”,莫小晰想了想,跑到了宿舍区最边上的幼儿园,直接从雕花铁门爬进了自己和沈谦的“秘密基地”。
    农历三十的晚上,没有月亮,只有清亮亮的星光和烟火的光芒,莫小晰在这片空地上打转,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一些远远的烟花声音,愈发令她心里发毛。想起手里还捏着两支没有点过的仙女棒,女孩子索性从裙子口袋摸出刚才放烟花时带着的打火机,点燃了仙女棒给自己壮胆。
    一支,两支,仙女棒很快就点完了。莫小晰默默地跑到角落,捡了石块在地上画画,心里一直安慰自己:“就快来了,只要史磊找到沈谦,沈谦肯定会教他来这边找我的。”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耳边的烟花声音越来越多,莫小晰知道,时间肯定逼近十二点了。但是,史磊没有来,沈谦也没有来,一直没有人来这里找她,她以为,自己肯定是被遗忘了。幼儿园里黑漆漆的,没有人,更没有灯光,莫小晰越发害怕起来,缩在角落里抱着自己,强忍着眼泪不要掉下来。
    在另一边,史磊找到了所有的人,就是找不到莫小晰,几个年幼的孩子都发了慌,幸好有李可岚在,立刻组织大家去找莫小晰,又问跟她最要好的沈谦:“沈谦,小晰可能会躲在哪里?”
    沈谦说了几个地方,大家去找了,都没有,这才突然想起幼儿园来。“我知道她在哪里。”男孩子拔腿就跑,心里想的是莫小晰怕黑,只怕这会儿已经吓哭了,抄了近路,绕了几个弯就到了幼儿园的雕花铁门前面,透过铁门看进去,果然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角落里。
    于是沈谦扒着铁门就喊她:“莫小晰!”
    女孩子听到喊声,抬起头来往铁门的方向望过去,就看见沈谦已经开始攀爬,心里突然放心起来,忍不住就开始大哭。听见她哭,沈谦更迅速地爬过铁门,跑过去拉她:“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这里多黑啊,大家都找不到你。”
    莫小晰被他拉着走,边走还边哭着数落他:“沈谦你怎么才来啦!这里好恐怖,你都不带史磊来找我!”
    李可岚带着其他孩子赶到的时候,沈谦已经带着莫小晰爬出了幼儿园,看到他们没事,李可岚才放心了一点,过去拉住还在啜泣的莫小晰,一迭声地安慰她:“小晰,没事了,不要哭。”
    很多年以后,莫小晰想起那个晚上,才想起原来沈谦和自己一样是怕黑的。但那天晚上,他像个从天而降的救星,把正处于绝望和恐惧之中的那个小小的自己救了出来。
    其实,他从来都是那个不顾一切保护她的王子,只是他们自己都不晓得。
    Part.3
    上小学的日子,在莫小晰与沈谦的打打闹闹中浑浑噩噩地飞逝,渐渐地,莫小晰和沈谦都已经完全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上学,莫小晰会在绕到沈谦家楼下等他;放学,两个人一道回家,有时到沈家去晚饭,有时到莫家去找莫爸爸辅导功课。沈谦常常忘记带作业或课本,莫小晰总会在出发去学校之前提醒他,然后男孩子急匆匆地冲上楼去取;春游或秋游的前一天,两家的妈妈也会一起带着他们去买吃的,然后总是由沈谦背着午饭和水,莫小晰负责带零食和纸巾。
    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沈谦与莫小晰要好。
    到了三四年级,男孩子们开始懂得喜欢一个小女生,却不懂得如何接近她们,只好欺负自己喜欢的那一个,孙多多和许安然都是常被欺负的,扯散了辫子或是解开了鞋带都是家常便饭,尤其是从小学跳舞的许安然,一周里面总有三天下午放学时是扁着嘴生气的。
    莫小晰倒是始终“幸免于难”。她不是不讨人喜欢的女孩子,白净、乖巧、大眼睛、乌黑的头发总是绑两支辫子垂在耳侧、打扮又一贯地可爱入时,班上不少小男生都挺喜欢这个女孩子。不过,她是沈谦“罩”着的,他们都知道。
    长到十一岁,沈谦的霸气越发显现出来,男孩子依旧很淘,却不是小时候那样没章法的霸道,他渐渐地开始有领导者的气势。沈爸爸身为师大副校长,本就是班上不少同学父母的上级,在老师面前也挺有权威,加上沈谦念书又好,虽然上山下水地带着一群男孩折腾,在老师家长面前却又能扛得住,很快就成了男孩堆里的头儿。
    师大附小的男孩儿们都知道,四年四班的莫小晰不可以欺负,不然沈谦会让他们很难过。幸好莫小晰也不是娇滴滴的小丫头,周末跟着沈谦和一群男生出去玩,男生们踢球,她就在边上管衣服送水,男孩子们倒也乐得有这么个可人的女孩子跟着。只是,莫小晰不会骑自行车,每次都得沈谦带着她,男孩子们又淘气,常在下坡路上快速俯冲,吓得她拽紧了沈谦的车座,有几次到了目的地,已经嘟起嘴来,跳下车就先对沈谦拳打脚踢一通。
    为了避免有一天从沈谦的车后座上摔下来和大地亲密接触,也为了不再让那群男孩子笑自己得靠沈谦带才能跟上“大部队”,在四年级的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莫小晰决定,她要学骑车!
    这时正赶上90年代初的经商潮,莫爸爸不甘于做一个外文系主任,一边在学校教着书,一边也和朋友合伙开起了公司,颇有几分风生水起的势头。莫小晰提出学骑车时,莫爸爸手头已经比较宽裕,又是一贯地舍得花钱,当下就带女儿到商场里选了一辆800多元的18吋变速自行车。
    学骑车的第一天,莫爸爸陪着莫小晰,推着新车步行到师大运动场边上最宽的路上,刚准备让她上车,迎面就遇到了沈谦。他骑着妈妈换下来的26吋女式车,虽然才十一岁的孩子,倒是已经很有大人样,不过,在看到莫小晰的新车的时候,男孩子还是禁不住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叔叔好。”沈谦乖乖地跟莫爸爸打过招呼,这才转向莫小晰,语气也随意起来:“莫小晰,学骑车了啊?”
    “嗯。我打算开学就骑车上学了。”从五年级开始,师大附小就允许学生骑车上学了。当莫小晰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更坚定了她学会骑车的决心:沈谦一定会选择骑车上学的,她想跟上他,却不想总是坐在他身后。
    “那挺好啊。不如我教你?”沈谦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看着莫爸爸,得到了长辈的默许,这才笑嘻嘻地把自己的车往运动场的停车棚里一停,跑过来扶稳了莫小晰的新车。
    “上车。”他喊她。他知道她会,出去玩的时候,有时她在一旁闲着,会爬到他停着的车上坐着,上车姿势也是跟他们这些男孩子学的后跨。直到多年以后,即便是骑没有前杠的女式车,莫小晰仍然是学不会一般女生优雅的上车方式,总是大咧咧地跨上去,就算穿着裙子也不管不顾。莫妈妈后来总要讲她,没有一点女生的样子,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踢开自行车的蹬脚,还没等沈谦把车扶稳,莫小晰倒是已经很熟练地单脚点地支撑住了平衡。这点并没有人教过她,只是平时看沈谦他们在红绿灯前总这么停,不知不觉就学了起来。
    沈谦和莫爸爸都有几分诧异她的娴熟。愣了几秒钟,男孩子才开口跨她:“莫小晰,蛮好么,看来天分不错。”说着扶稳了车后座,缓缓帮她将车摆正,便喊她:“出发。”
    莫小晰有些紧张,感觉刚才点着地的左脚有几分不受控制,僵硬着收回来踩上踏脚,回忆了一下别人骑车的样子,这才慢慢骑了起来。沈谦在后面扶着车,沉声给她鼓劲:“很好。速度慢一点,慢慢来。龙头把稳,方向不要抖。别紧张。”
    绕着运动场骑了一圈,莫小晰和沈谦都出了一身的汗,但她渐渐找到感觉,开始能够控制平衡和方向,于是开口要求:“沈谦,我们再骑一圈好不好?”
    男孩子点点头,陪着她再出发。莫爸爸倒是挺放心,坐到一边的树荫底下,开始看篮球场上的比赛,只在女儿骑回面前的时候,才关注地看他们两眼。
    第二圈快到尽头的时候,莫小晰觉得自己已经基本上路了,高兴起来头也不回地讲话:“沈谦,沈谦,我好像会骑了哎!”
    身后没有回音,她完全忘了自己还在努力掌控着平衡,边喊他就边回过头去,这才发现沈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了手,远远地站在十几米外看她。
    “他放手了!”莫小晰脑袋里闪过这个念头,还来不及思考,心里已经发了慌,原本就还有几分僵硬的双手完全不听使唤起来,龙头一偏,伴着她的惊呼,自行车直接栽倒在路边的花坛上。
    “莫小晰!”看到她栽倒,沈谦慌忙跑了上来,莫爸爸听见声响,也起身过来看她。女孩子连人带车狼狈地摔在花坛里,还保持着骑在车上的姿势,右边膝盖和右手都擦破了皮,因为疼痛和害怕,脸上已经挂上了泪水。
    沈谦有点慌乱,和莫爸爸一道扶了她起来,又把车扶正,急急问她:“要不要紧?我带你到校医室去吧。”
    她只是止不住地哭,嘴里一直念他:“你干吗放手啦!我还不会骑的呀!”又突然想起新买的车,扭过头去问爸爸:“爸爸,车有没有磕坏?”
    “嘶……”莫小晰倒抽了一口凉气,泪眼汪汪地看着校医用沾了双氧水的棉球为她清洗伤口,棉球一触及伤口就是猛烈的刺痛,让她不自觉地将膝盖扭开逃避着那团小小的白色棉球。
    “别乱动,伤口不洗干净要留疤的。”校医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知道女孩子要漂亮,有些严厉地吓唬她,说话间又对准她的伤口伸出了“魔爪”。
    这回莫小晰不敢再动,只是伤口的刺痛让她忍不住落下泪来,见到守在一旁的沈谦,没好气地抓起一团棉球砸他:“都是你啦!干吗放手害我摔跤!以后留个疤难看死了啦!”
    沈谦默默地任她发脾气,看着校医洗完了伤口,才上前去问:“阿姨,她的伤要不要紧啊?”
    校医转身去拿了碘酒来,一边准备着棉签一边答他:“我给她上点碘酒,伤口长好之前不要碰水,其他没什么大的问题。没伤到骨头。”说着便开始给莫小晰的伤口上药,无视她的眼泪,又问沈谦:“怎么就你们两个小孩,家长呢?”
    “在这里,在这里。”莫爸爸恰好从门口进来,手里拿着莫小晰的公费医疗病历本,冲校医陪着笑:“我去拿她的病历本了,喏,她妈妈收的太好,我找了半天。”您下载的文件由w w w.27txt .c o m (爱去小说网)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校医斜了莫爸爸一眼,倒也没多说什么,接过病历本就往上写诊断,又写了处方,一并交给莫爸爸去药房取药——其实也不过是药棉、碘酒、药用胶带这些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莫小晰当了一个月的“独脚仙”,虽然伤口对走路的影响不大,但洗澡和睡觉都不方便。为了这个,她几乎天天都要冲沈谦抱怨。幸好,这一跤没把她学骑车的胆量给摔没了,虽然带着伤,她还是天天跟着沈谦去学骑车,沈谦也一样大胆地总是偷偷放了手。只是这回,就算放了手,他也会紧紧地跟在后面,不会再让她因为惊慌而跌倒了。
    一个月后,开学的日子到了,莫小晰已经学会了骑车,膝盖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还是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印子,或许会变成褪不去的疤痕。
    “都是你啦!”莫小晰穿着最喜欢的花裙子,刚刚及膝,却挡不住那个小小的伤痕,这让小姑娘有点沮丧:怎么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疤,多难看。想着她就向沈谦发脾气:“史磊他们都讲,女孩子腿上有疤很难看的,以后没人要的。”
    十岁的孩子,还并不太懂得“没人要”的意思,只是介意着“难看”。沈谦也只是似懂非懂,随口就答她:“什么没人要啊,没人要我负责好啦。”电视剧里听来的句子,似乎很应景,到底代表了什么,他没有去深究。只是,说过了,就记住了。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才懂得,那是一个怎样的承诺。
    Part.4
    开了学,升了五年级,自由惯了的莫小晰突然发觉数学课本艰深了起来,虽然每天都在努力念书,成绩却始终不上不下。自从念书以来,她的各科成绩虽然不像沈谦一样数一数二,但也是年级里排得上位次的,眼看着数学成绩渐渐滑到8字打头,小姑娘很是难受,磨着父母非要找个数学家教不可。
    莫爸爸莫妈妈本来并不是看重分数的父母,只要莫小晰不给他们打盏红灯回家,别的他们从不在意。对于念家教,莫妈妈素来是反对的,但经不住女儿一再带着哭腔的“孙多多都念家教了啦,数学成绩上得好快,我要被比下去了啦”或是“安然也找了家教老师了,我的成绩再上不去就要被人家笑了啦”之类的哀求,只得无奈地松了口,一句“跟你爸爸说去”,将决定权推给了莫爸爸。
    “爸~让我念啦~”见妈妈松了口,女孩子一路小跑地冲进爸爸书房里撒娇,“我跟你说哦,数学王老师说,她可以推荐我去隔壁班叶老师那里上家教哎~叶老师一直都是带高年级,很有经验的,人家奥数班的找她辅导她都不带呢!”
    莫爸爸正在改学生开学补考的卷子,被女儿扯着衣袖一阵摇晃,手里的红笔差点在试卷上画出朵花来,只好忙不迭地应她:“别晃,别晃,明天我打个电话问问你们王老师再说,行不行?”
    国庆节过后的第一个周六下午,莫小晰在莫爸爸的“保驾护航”下,骑车来到了离家500米的师大附中,叶老师的丈夫是师大附中的老师,她的家就住在师大附中宿舍里。这天下午阳光挺明媚,莫小晰心情也挺愉快,经过自己的“抗争”和努力,终于能跟着年级里最有名的叶老师补习,这可是足够她骄傲的了。
    师大附中宿舍2幢,东单元,303室。莫小晰默念了一遍地址,在单元门口停好自行车,和爸爸告别,数着台阶上楼。303的大门半开着,能看见玄关里已经有两双球鞋脱下来横着,一双篮球鞋,应该是男孩子的,另一双是白色的体操鞋,刷得很洁净,主人显然是个整整齐齐的小姑娘。
    莫小晰在门口怯怯地敲了敲门,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女人微笑着出来,从鞋柜里拿了双拖鞋给她,语声很温和:“莫小晰,换好鞋子就进来吧。”
    “谢谢叶老师。”女孩子规规矩矩地回答,脱下黑色的圆头搭袢皮鞋,整齐地摆放在一侧,然后穿上那双绣着卡通兔子的布拖鞋,静静地跟在老师后面进了右手边的房间。
    这房间显然是叶老师两口子的书房,沿着墙做了一圈木制的书橱,窗下是写字台,房间正中摆着张可折叠的圆桌,桌边已经有两个人坐着。莫小晰认得其中一个是叶老师班上的陈墨,另一个女孩子挺眼熟,名字叫不出来。
    “莫小晰,拿个椅子坐下来吧。”叶老师招呼她。女孩子应着,从靠墙的几张折叠凳里拿了一张,想了一想,选了陈墨旁边坐下来。
    “你们先熟悉一下吧,反正我们还有一个同学没到。”叶老师似乎看出了莫小晰的局促,给她介绍起来,“陈墨,沈颜,都是我班上的。陈墨上个学期就在这边补习了,沈颜是这个学期刚来的,跟莫小晰一样。”
    莫小晰看到那个叫沈颜的女孩子投来友善的目光,自己也放松下来,笑着自我介绍:“我是四班的莫小晰,草头莫,大小的小,清晰的晰。”
    “我知道你的。”沈颜接话挺快,声音清清脆脆的,很是好听,话语里带着点善意的打趣,“你是名人哦,啊,还有你们班的许安然、沈谦,都是名人。”
    听她说起许安然和沈谦,莫小晰忍不住挂上了大大的笑容,他们可都是她最最熟悉最最要好的人了。
    “报告!”两个女孩子正打算聊下去,背后突然有个男孩子的声音喊了一嗓子,着实把莫小晰吓了一跳: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从她两岁半起,烂熟于心。
    “沈谦?!”女孩子几乎要跳起来。男孩子在房门外站着,手里提着书包,额上有汗,看来是知道自己晚了,死命赶过来的,背后厅堂的窗户透了阳光进来,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映进房间里来,几乎延展到她脚边。
    很多很多年以后,莫小晰惊讶自己居然还记得那个下午,沈谦站在门口,因为骑过飞车而微微喘着,虽然脚上那双卡通图案的布拖鞋配上他有些幼稚得可笑,却深深印到她的记忆里去:原来,你也在这里。
    “沈谦,迟到了哦!”叶老师佯怒着喊他,“赶快进来。”
    男孩子趿拉着拖鞋,径自走到莫小晰旁边坐下,一边从书包里翻找出课本和练习簿,一边冲着陈墨打招呼:“怎么这学期你还在啊?”
    “我不能在吗?你还不是一样,上学期期末的时候说这学期不来了,结果还是来了。”叫陈墨的男孩子讲话并不太客气,显然和沈谦已经很熟。
    原来,他上学期就跟着叶老师补习了,难怪数学成绩一直那么好呢。莫小晰暗暗想着,瞥见沈谦在书包里翻了半天也没拿出支笔来,知道他准是又忘了带,便默默地从自己的笔袋里拿了一支给他。
    她已经习惯了他在这些事情上的迷糊,认识八年,她从他的“对头”到“跟班”,渐渐地变成小“秘书”:他不记得带东西,她会记得;他不记得要开家长会,她会提醒他;他丢三落四,她会帮他把落下的东西都送回家;甚至,填写一些表格时他不记得家庭确切地址、背不出家里电话,她也能立刻帮他说出来。
    如果没有她,大概沈谦的生活会忙乱很多。有时候莫小晰很乐意这样想,这让她感到得意:她莫小晰,对沈谦来说,就是这样重要。
    这是莫小晰在叶老师这里补课的第一天,沈谦、她、陈墨、沈颜,四个人围坐一圈,先做了一份五年级第一单元的能力测试卷,第一个交卷的是陈墨,然后是沈谦,两个男孩子像是较着劲,有点互相比拼的味道。
    阅卷的结果,陈墨和沈谦都是95分,沈颜略差一点,88分,倒是莫小晰的分数让她自己都有点诧异,居然考了个93分,超水平发挥。
    听完讲解,莫小晰订正着卷子上的错题,忍不住扭头看了沈谦一眼:很奇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边上,她就会比较安心,比较不焦虑,比较冷静。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超水平发挥,平时数学考试她心里总是毛毛的,今天却出奇地平静,丝毫没有慌乱的迹象,因为他坐在边上,不疾不徐地答题,那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令她也觉得有把握起来。
    下了课,四个孩子跑去路口的商店买冷饮,四个人都骑了车,两个男孩子大胆地单放手,一手控着龙头,一手拿着冰棍,莫小晰胆子也挺大,腾了一只手出来拿着个圆筒冰淇凌,只有沈颜的车技差一些,买了瓶装的可乐放在车兜里,到了停下来等红灯时才拿起来喝一口。
    “莫小晰,你吃完了再骑,别又摔了。”沈谦看莫小晰单手把着龙头,骑得歪歪扭扭,忍不住叮嘱她,“这次再摔了,我可不负责。”
    莫小晰只是瞪他,瞪了两眼,才想起来原本想问的事情:“你怎么也在叶老师这里补习?怎么我都不知道你上学期就在这里补习了?难怪数学我总是考不过你。”
    男孩子一时语塞。上一个学期他在补习,却一直瞒着她,现在想起来到真仿佛对不起她一般,打小他们就总在一起,照理说,补习也该是在一起的。于是他只好硬生生地回她:“干嘛非跟我比啊?”
    “那,我妈跟你妈在一起的时候,老是要拿我们比来比去嘛。”女孩子舔着冰淇淋,不以为意地答他。沈谦就是个纸老虎,认识八年了,她还能不知道么。
    “我才没打算跟你较劲。我们俩个有什么好比的。”沈谦咬着冰棍含含糊糊地说,莫小晰支起耳朵听了,仿佛还有一句“你是××××啊”,中间四个字,听不太清楚。
    天气渐渐转寒的时候,五年级的第一次期中考试来了,超乎莫小晰自己的想象,这一次期中考试,她居然和沈谦并列了年纪第二名,语文94.5分,数学居然考了98分,总分比年级第一名只差了0.5分。
    这让莫爸爸和莫妈妈都挺高兴,莫小晰的成绩虽然一直还不错,但也不曾列入年级前十。师大附小一半以上是老师的孩子,或许是父母教育得当,孩子们念书一个赶着一个的好,像莫小晰这样不够用功的贪玩孩子,凭着一点儿天份,想挤进年级前十可不够。没想到,她执意要去念这一个数学家教,倒真是给她念出了人生第一个年级前十来。
    家长会的那天晚上,沈爸爸和莫爸爸都挺得意,两家各出了一个年级第二名,又在同一个班,连沈谦和莫小晰的班主任陈老师都忍不住挂着满脸的笑,在家长会上明着暗着表扬两个孩子。
    不等家长会结束,两个孩子已经征得各自爸爸的同意,偷偷溜出学校往家里走,过了丰文路,在师大门口,沈谦突然拉住莫小晰。
    “小晰。”男孩子难得这样亲昵地叫她。
    “嗯?”女孩子的心思已经奔向了学校小书店里的漫画书,今天爸爸答应她,可以让她自己去买一套漫画作为奖励,她可是想那套《美少女战士》想很久了。
    “你会一直在叶老师这里补习吗?”沈谦踢着路边的石块,路灯透过头顶上的树杈,投射下昏黄明暗的斑驳光线,被男孩子一下一下踢散,看起来不太真切。
    “会啊,只要叶老师愿意教,就会。”莫小晰捏着口袋里那张百元大钞,想往师大里走,却被沈谦拉着动不了,只好顺着他说下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头痛数学了。”
    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亦或意识到了女孩子急着想走的心情,沈谦停下了踢石子的动作,低低地说了一句“那就好”,不待莫小晰问下去,就拉着她往师大校园里走:“你想去买那套漫画就快走吧,晚了书店可就关门了。”
    “哎!你慢点啦!还没下晚自习书店不会关门啦!哎!”女孩子被沈谦拉着大步前进,脚步磕磕绊绊的,一路惊慌地喊出声来。
    看门的老校卫徐伯笑着目送两个孩子远去,不禁摇了摇头:这两个师大有名的小魔星,又开始了……
    这是1996年的深秋。莫小晰记忆里,最后一个和沈谦无忧无虑地在一起的深秋。
    Part.5
    长到十二岁,沈谦愈发出类拔萃起来,虽然还是一贯的小魔王性子,但仿佛已经不是小时候一味顽闹的作派,倒是有几分透着坏坏的邪气。素来是霸气的、不受约束的,却渐渐有了分寸,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敛,什么时候该外放,念书亦是惯常的好,虽然老师看着他有点头痛,却也对这个明显出众的男孩子掩不住地喜爱。
    相形之下,小时候那样引人注目的娃娃一般的莫小晰,在沈谦的光芒底下,倒是显得不那么耀眼起来——其实她仍是这校园里的公众人物,生得白净剔透的女孩子,在学校的大队部任职宣干,每个月都能看到她踩着板凳在学校的各个过道上出板报,垫着脚仰着头认真地写写画画,路过的男孩子们有时会担心她不留神从板凳上跌下来,便站在一旁看她,直到上课铃响起来,女孩子利落地从板凳上跳下来,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拿着板凳就往教室跑。
    她只是懒,懒得去出风头,懒得与人争,小小的年纪,倒仿佛是看淡了世情的样子,明明上一任宣委毕业时指定她接任的,她也只是默默由着一班的朱文文去争取到了那个位子,自己甘心守着宣干的小板凳和粉笔盒。看着朱文文每个星期一在主席台上领唱国歌、主持仪式,孙多多和许安然都是替她抱不平的,倒是莫小晰自己,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还是乐呵呵地抱着她的粉笔盒,拿着小板凳,拉着她们两个“义工”,一个走廊一个走廊地去更新黑板报。
    只是,渐渐的,莫小晰越来越无法忽视朱文文的存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朱文文和沈谦熟了起来,再后来,沈谦和一群朋友周末出去玩时,莫小晰不再是唯一的女生,另一个,就是朱文文。莫小晰的车技已经很熟练,已经有一年没有坐过沈谦的自行车后座,以往她从没在意过那个位子,但朱文文来了,她不会骑车,便理所当然般地坐上了那个位子——也不是没有别的男孩子愿意带她,毕竟她也是学校里出挑的女孩子之一,只是,谁都知道的,在孩子们私底下早就偷偷咬着耳朵流传的,不能让老师知道的事情是,“朱文文喜欢沈谦哎”。
    说不失落,是骗人的。莫小晰默默看着朱文文和大家混熟,默默看着她成为沈谦车后座上的常客,虽然早就知道,沈谦从来就不是专属于她的,虽然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样一个她取代自己在沈谦身边的位置,心里却还是有些失落。
    “沈谦,他跟朱文文好像真的很要好,但是我问他是不是跟朱文文在一起,他又不讲。”和许安然坐在丰文路的肯德基,莫小晰咬着可乐的吸管,望着窗外含含糊糊地说。
    “你吃醋啊?”半大的女孩子似懂非懂地套着电视剧里的话来问她。
    “神经病!”莫小晰瞪了许安然一眼,口气也是有点电视剧味道的,像个小大人,“我早就知道,沈谦迟早要交女朋友的,但是,我就是习惯了跟沈谦一起嘛。”
    许安然侧过身来抱着莫小晰的胳膊,清清脆脆地喊她:“小晰,说真的哦,你是不是喜欢沈谦啊?”
    喜欢?莫小晰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词语砸得懵了一下,想起来的却是从小和沈谦打打闹闹的样子,从幼儿园的小木马争夺战,到上个礼拜在沈家抢一只大虾,她实在想不出哪一种迹象表明了她和他之间有“喜欢”这个词存在。但是,心里的失落感,却那么真实。
    “喜欢什么啦!我才不会喜欢自己的青梅竹马,从小就认识,他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啊,一点神秘感都没有,才不会喜欢他。”她突然找到了为自己辩白的说法,“硬要说的话,沈谦比较像我哥吧。”
    对的,就是这样吧,哥哥,大半岁的哥哥,就是这样的。
    “小晰,沈谦电话。”莫妈妈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拿着电话,冲着小房间里的女儿喊。
    莫小晰端着喝了一半的果汁从房间里不疾不徐地走出来,接过电话,目送着老妈急匆匆地跑回厨房炒菜,这才对电话那边的人说话:“什么事啊?”
    “明天我和史磊他们约好去儿童公园,早上9点在师大南门集合,你别迟到啊。”男孩子和过去每一次一样,从来不问她去不去,只是告知时间地点。她从来都是参与每一次活动的,以至于他已经认定了她会去。
    朱文文,她一定也会去吧。女孩子听着她习惯了的通知,却突然抗拒起来,于是咬着下唇,做了个决定:“我,明天去不了。我得回学校去出板报。”
    “板报什么时候不能出啊,明天大家都讲好了,一起去玩嘛。”沈谦没觉出她的异样,只是劝她,“你不是最喜欢儿童公园了吗?”
    “不行的,这期板报要来不及了,我明天要去出掉。”女孩子固执地讲着拙劣的借口,“再说,叶老师上次布置的题我还没做完呢,后天又要去补习了。”
    “那随你吧。”男孩子听出了她的坚持,似乎有一点小小的失望,口气也淡了,又扯了两句就挂了电话。
    女孩子心里也有一点小小的失落,在以前,沈谦应该是会说“那我帮你出板报”,或者“习题今晚做啊,不会的我教你好了”,但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只属于她的沈谦了。十二岁的女孩子,对感情的事是懵懂的,但在电视剧与漫画书里都看到过这样的情节,他与她,亲密如两兄妹,但现在,他身边有个朱文文了,那么多男生都喜欢的朱文文,全校最出风头的朱文文。
    而她,莫小晰,不过是九年前跟他在幼儿园抢玩具的小丫头,她和他,九年多的时间里都在打打闹闹。他是保护她没错,但大概也不过是因为沈妈妈常常告诉他:“小晰是妹妹哦,做哥哥的要保护她、照顾她,知不知道?”
    第二天莫小晰起了个大早,避开丰文路上的师大南门,从西门出去,绕了一个小圈子,跑去学校出板报,传达室的蒋阿姨认得她,给她开了门,见她跑去大队部拿了板凳粉笔和参考资料出来,又问:“小晰啊,今天还跑回来出板报?”
    “嗯。我想把这期板报弄弄好,不要占用课间休息时间。”女孩子静静地答她,专注力集中在怀里的参考资料和手里的板凳、粉笔盒上,平时都有孙多多和许安然这两个“义工”帮她拿东西,现在剩她一个了,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大堆东西要拿。
    “这么多东西,要不要阿姨帮你拿?”蒋阿姨六年来都挺喜欢这个白净懂事的女孩子,见她手忙脚乱,很是热心。
    莫小晰抬起头来冲着蒋阿姨微笑:“不用了阿姨,我就到前面的走廊那里,自己去就好了。”说着就继续往前走,绕过喷水池,穿过两个小花坛中间的水泥路,然后,应该上台阶……女孩子心里默想着路,却被怀里抱着的参考资料挡住了视线,一时没看到脚下一滩水,步子又走得急,踩上去就打滑,身子晃了晃,平衡是稳住了,怀里抱着的资料却掉了一地。
    真是,今天做什么都不顺利。莫小晰在心里暗暗抱怨,把右手提着的板凳和左手里捏着的粉笔盒放下来,蹲下身就开始捡资料,有几份是没有装订好的剪报,得一张张捡起来依序叠好,非常麻烦。
    “你怎么老是那么迷糊……”她正忙着捡资料,突然就有个熟悉的声音嘟哝了一句,男孩子一副认命的样子,也蹲下来帮着她捡散落的资料,然后依序理好,叠在板凳上,怕风吹乱了,还用粉笔盒压住。
    莫小晰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男孩子,突然鼻子就有点酸:“你不是去玩了吗?跑学校来干什么?”
    “本来是去玩的啊。你一个人来学校,我……我妈不放心嘛,就叫我来帮你忙咯。”男孩子边说着边跑去捡飘到花坛里的两页纸。他到底是习惯了照顾她,集合的时候看到孙多多和许安然都在,知道今天没人帮她出板报,想来想去还是得来给她打下手。他的莫小晰,从小就是个迷糊鬼,如果自己一个人完成那么大的“工程”,不出点岔子才怪。
    她,从三岁开始,就成了他的宿命。这件事,直到后来,他和她互不相见的那七年里,他才终于想明白。
    然后小学时代的最后一年,就在莫小晰和沈谦的别别扭扭中过去了,似乎日子没有发生变化,但似乎又变了。至少,她周末跑去学校出板报的次数渐渐多了,沈谦却是一贯地爱玩,来帮了几次手之后,见孙多多和许安然两个“义工”回归,便也好像放下了什么重担一样,又回到了原来一道周末便呼朋唤友出去玩的日子里。
    其实,上中学也不过是眼前的事了啊。莫小晰趴在学校走廊的护栏上,望着夜晚校园里星星点点的路灯,脑袋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这是她小学时代最后的一次数学补习,她和沈谦,最后的一次补习,为了叶老师要改卷,他们两个跑到学校来,在教师办公室里做他们的习题,中间休息的时间,正好教务主任来找叶老师安排工作,两个人就索性跑出来聊天。
    莫小晰最喜欢的,就是学校A、B教学楼之间的连廊,特别是四楼,没有屋顶,抬头就能看到无尽苍穹,以往课间休息的时候,她常和孙多多或者许安然跑到这里来,趴在护栏上俯视整个校园的景致,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聊心事。
    这是她小学生活里最私密的地方,在最后的最后,她忍不住带了沈谦跑到这里来。她的所有,都已习惯与他分享。
    “你,为什么不去念外国语学校啊?”女孩子转身背靠着护栏,微微仰起头,仰望着满天繁星,仿佛不经意地问。
    沈谦站在护栏前面,下意识地用脚尖踢着一个易拉罐拉环,听到女孩子的问话,愣了三秒钟,才回答她:“就是面试没通过啊,又不是我不想去。”
    “你骗人!”莫小晰突然站定了看他,一瞬间的眼神有种洞悉他内心的犀利,却很快柔软下来,“如果你想念外国语学校,一定能进的。”
    没有说出口的话是,朱文文就进了,你不是应该去同一个学校跟她一起吗?
    沈谦沉默了。外国语学校是这个城市里最好的一所中学,独立招生,只给各家重点小学每个班级一个考试名额,就算拿到了考试名额,通不过考试,一样要被刷下来,因此,能入学的每一个学生,都是全市精英中的精英。这样一所学校,说他不想念,那是骗人的。只是,接到面试通知的时候,他突然就舍不得莫小晰起来。两个人年龄渐长,近半年来,他突然就感觉到了她的疏离,想到要和她分开到寄宿制的外国语学校去念书,他忽然就觉得不愿意。
    或许就是这样,才会有意无意地搞砸了面试吧。男孩子想着,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干吗?那么不想跟我继续念一个学校吗?师大附中不是挺好的么。”
    “哎呀,我不是说师大附中不好啦。”莫小晰自己也不明白,猜到沈谦是自己不想去念外国语学校的时候,为什么那么生气,“我只是觉得,外国语学校哎,多少人想去念啊,你有机会去居然还自己放弃掉。”
    “我喜欢跟你们一起啊。你,史磊,陈墨,都是要上师大附中的啊,而且可岚姐姐不是也在师大附中吗?”男孩子继续踢着拉环,“哎,莫小晰,你说,我们上了初中,会不会还分在一个班呢?”
    “我看不会吧。可岚姐姐说,师大附中是按入学测试排名分班的,按照从一班到十班再到一班这样的顺序,要相差19名才会分在一个班哎,我哪会比你差那么多,切~”莫小晰漫不经心地答他,事后想起来,她竟然平生第一次的,就那么一语成箴。
    Part.6
    1997年的夏天,后来想起来,天很热,白昼冗长,日子仿佛要过到荒芜里去。没有任何意外,在那个6月的尾巴上,莫小晰和沈谦,还有那一群在师大附小群魔乱舞的家伙,一同领到了500米外师大附中的入学通知书。
    这年夏天,赶上香港回归,电视里从早到晚港片与文艺演出连轴转。莫小晰打小就跟着莫爸爸看武侠片,对港剧迷得神魂颠倒,一放暑假,每个白天的生活就几乎成了定式:睡到中午起床,吃完莫妈妈准备好的中饭,抱着大熊窝在空调房间里,安心地做一个电视儿童。有时候沈谦会打电话过来,想喊她出去,却总是被女孩子以“天热”为由拒绝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莫妈妈发现,女儿开始渐渐变得像个女孩子,甚至可以说,像个大姑娘的样子了,开始能够静下来,开始不再天天跟着沈谦出去“疯”。
    莫妈妈与沈谦都不知道,莫小晰不想出门的理由,除了天热,还有一个:朱文文。
    “莫小晰,你是不是喜欢沈谦?”
    拿到入学通知书的那天下午,莫小晰在丰文路的肯德基门口等许安然时,被朱文文拦截住,一上来就是非常不客气的责问,令她几乎僵在那里。
    有了外国语学校的入学通知,原本就高傲的女孩子更趾高气昂了一些,从不与她争的莫小晰,在她看来就是个软软弱弱好欺负的女孩子,如果不是沈谦护着,她早就在明里暗里整死她了。全校都知道的,她朱文文喜欢沈谦,可沈谦竟然自动搞砸了外国语学校的面试,跑去念师大附中,不能不令人怀疑他是成心想和莫小晰一起。在朱文文十二年的人生中,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失败”,她从来都是被一群小男生宠着的,偏偏她喜欢的那个小男生,对她始终都是不冷不热。
    “你说话啊!”见莫小晰只是怔在那里,朱文文不由得更生气起来,忍不住就上前推了莫小晰一把,“我跟你说,沈谦他亲过我的,我才是他女朋友,你不要以为青梅竹马就可以跟我抢沈谦!”
    带着点示威味道,半懂非懂地套用着电视剧和言情小说里的句子,朱文文的话说出来,自己都有些脸红,却不料莫小晰仍旧没有给她任何反应,好像突然变成了空气一样,静默到令她害怕。
    “喂!”女孩子的大小姐脾气上来,手上的动作也大了几分,一下推过去,力道用过了头,莫小晰一个踉跄,重心不稳地靠到了肯德基门口白胡子老头的身上。
    朱文文跟沈谦,亲过了?这个消息对莫小晰来说,着实带着点爆炸性,她无法想像那个从来都那么保护她、那么如影随形的沈谦,竟然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亲吻过另外的一个女孩子。亲吻,那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情,沈谦居然瞒着她。原来她,早已经不是他最重视的那个女孩子。
    莫小晰顾自失落着,恍惚听到许安然的声音,像是迅速冲了过来,挡在她的前面就冲朱文文喊了起来:“你干吗?你以为小晰好欺负是吧?你要是还想在这一带出入的话,最好给我彻底从小晰面前消失!”
    面对许安然,朱文文的气焰瞬间消了下去。这一带的孩子都知道,真正不能惹的,不是师大知名的小魔王沈谦,而是许安然。因为许安然的堂哥许安平,是在这一带“混”的,而且是个小头儿,偏偏许安平最疼的就是这个小他6岁的堂妹,如果许安然去堂哥那里告一状,她朱文文真的可以不用再在这一带出现了。
    到底不过是十二岁的女孩子,虽然被宠坏,还是知道害怕,于是讪讪地离开。
    看到朱文文被吓跑,许安然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回过身去拉着莫小晰,倒是被闺密失神的样子吓了一跳:“小晰,怎么啦?她跟你说什么了?”
    “安然,朱文文说,她跟沈谦亲过了。”莫小晰回过神来,冲着许安然说的第一句话,就把许安然给吓到了。
    “沈谦脑子进水了啊?!”许安然几乎要跳起来,就算撇开沈谦这层因素不讲,她从来也都看朱文文不顺眼。
    察觉到好友的火冒三丈,莫小晰赶忙安抚她:“安然,你不要激动啦,沈谦是跟朱文文很要好啊,真的亲过,也不奇怪啊。”
    “那你在难过什么?如果你这么不在乎的话。”许安然毫不留情面地拆穿她。
    女孩子低着头,下意识地将手里那张入学通知书整齐地对折再对折,用指甲压紧每一条折痕:“就,就是觉得有点难过啊……就是觉得,原来我现在都不知道沈谦的事情了,还要别人来告诉我。”
    许安然带着点探究的神情,凝视了莫小晰好一会儿,才亲昵地搂住她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点点的促狭:“丫头,还说你不喜欢沈谦?”
    “我,我是不喜欢沈谦啊,我哪里喜欢沈谦了?”女孩子有点慌张地撇清,“我,我有喜欢的人的,不是沈谦啊!”
    “那是谁啊?是不是我们班的?”不顾炎热的天气,许安然靠紧了莫小晰,逼问好友的感情问题。
    莫小晰素来是最怕热的,被许安然这样搂住,整个人都觉得要冒出烟来,涨红了脸,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名字:“就,张胤啊。”
    “张胤?!”许安然的脸上写着大大的“我不信”。张胤算是班上淘得和沈谦有一拼的男孩子,是个政府子弟,家里看中师大附小的教学质量,花了点钱又托了关系,硬把他跨学区塞了进来,虽然长得高高瘦瘦挺讨人喜欢,但念书不怎么好,捣蛋倒是第一流的,拿小红花没他份,到办公室站壁角倒是常事。如果要评选师大附小最让老师头痛的孩子,他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不过在莫小晰看来,张胤倒确实是个还不错的男孩子,虽然淘气,却很有风度,从来不欺负女孩子,人聪明,只是不爱花很多心思去念书,某些方面,倒是和沈谦很像。如果真要选一个人来“喜欢”,她挺乐意选张胤,至少不会有人跟她抢。
    于是女孩子点点头,应了好友一个“嗯”字,又补充:“张胤很好啊,人长得很阳光,体育又好。我们坐前后座的时候,有一次上课明明是我踢他凳子害他摔倒,老师以为是他捣蛋,叫他去教室后面站壁角,他也没把我说出来哎!如果是那个没义气的沈谦啊,肯定把我讲出来拉我陪他一起站。”
    “你真的不喜欢沈谦啊?”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许安然倒觉得失落起来,“真没劲,我都想好怎么帮你对付朱文文了呢。”
    好像,从那天以后,就不想出门了吧?莫小晰捧着半个冰镇过的小西瓜,坐在电视机前面静静地想。张胤也是沈谦的玩伴之一,虽然不是次次都会出现,但也常常见到,原本倒也不觉得什么,那天跟许安然说了喜欢他之后,倒仿佛真的有了什么,想到要见到这个人,竟然会脸红心跳起来,第一反应就是“还是不要见好了”。再加上她始终还是生气朱文文所说的那个“吻”,一来二去,那一群常在一起玩的人里面,倒有两个是不想见面的。
    “其实,张胤倒真的还挺不错的呐~”
    这是那天许安然坐在丰文路的肯德基里讲的话。可惜,他不会升入师大附中,而是回他原本的学区去念一中。和同一个学区的知名子弟小学红星小学的嘈乱环境不同,那些小学时代还闹得天翻地覆的政府子弟们,一进了中学,倒好像都收心养性起来,加上市里配给一中的是最强大的师资力量,使得一中成为了全市重点中的重点。张胤妈妈最重视学校的教学水平,当然是忙不迭地把儿子送回了学区内的一中去。
    如果以后都见不到张胤了,其实也蛮可惜的哇~莫小晰正这样想着,家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挣扎半秒之后,女孩子放下怀里捧着的西瓜,从地板上爬起来,赤着脚跑去角落的五斗橱那里接电话。
    “莫小晰,我在你家楼下保安室,开门。”她刚刚“喂”了一声,就听到沈谦一贯简短的“指令”,然后电话“咔”的一声挂断了。
    莫小晰愣了三秒钟,突然意识到这个电话所传递的讯息:沈谦就在楼下,他马上要上来,而自己只穿着背心和短裤!
    她几乎是跳起来,迅速地跑到衣柜前面打开柜门,从第二个抽屉里翻出一件短袖连身的小睡裙和一件少女文胸,用半分钟的时间完成更衣,然后冲到房门口去踩进拖鞋里,也顾不上穿好,拉开房门就跑去给沈谦开门。
    十二岁的女孩子已经开始发育,开始懂得了男女之妨,虽说沈谦对她的一切熟稔到连她什么时候月经初潮都知道,她仍是不敢再像小时候一样,对他“坦诚相见”。她和他,毕竟是没办法一辈子做闺中密友下去的。
    门打开那一瞬,看到门里的莫小晰时,沈谦着实是怔了片刻的。她把长发随手束了辫子,微微喘着气,身上的睡裙虽然宽松,还是能看出少女刚开始发育的线条。他第一次意识到,她和他是不一样的,她是那样美好的一个女孩子,虽然不是长的顶漂亮,却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仿佛一切都恰到好处。
    原来他竟然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当中,他的莫小晰已经长大了。
    看着沈谦抱着本属于自己的冰镇西瓜,用自己最喜欢的小熊勺子大口大口吃着西瓜,莫小晰终于忍不住爆发:“你到底来干吗的啦!一进门就抢我西瓜!”
    “我来写暑假作业啊。”男孩子一边咀嚼着嘴里的西瓜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拿着勺子的右手随便一挥指了指他进门之后就扔在地上的书包,西瓜汁顺着他的手势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
    “那你就去做你的作业!”莫小晰气得跳脚,忙不迭地拿纸巾擦地,这可是她的房间,妈妈规定了要她自己打扫干净的。
    沈谦斜她一眼,也不帮她擦地:“先让我吃点西瓜嘛,外面热死了,我家空调又坏了,受不了。”
    “走开!”女孩子气鼓鼓地踢他一脚,趁着男孩子重心不稳晃了一下的时候,擦掉滴落在他身边地板上的两滴西瓜汁,然后趿拉着拖鞋走去关了电视,自顾自回到桌子前面去,坐下来翻开了语文暑假作业。
    “生气啦?”沈谦放下西瓜,站起来走到莫小晰边上问她。
    “别吵我做作业啦!你要写作业的话到那边地上趴着写去!”她随手推开他,索性认真写起作业来。
    “哦。”男孩子忽然听话地走开去,真的就从书包里拿了作业出来趴在地上写,写了一会儿,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来问她:“喂,莫小晰,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啊?你最近很奇怪哦。”
    沉默。她装作没听见他讲的话,继续写作业。
    “喂,莫小晰!”他略微有点生气:她居然学会装聋作哑不理他了。
    “干嘛啦!”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扔下笔转过身来,“吵死了!”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生什么气啊?”男孩子不依不饶。
    生什么气?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告诉他?于是只好搪塞他:“谁说我生气了?”
    “那叫你出来玩你都找借口不来?我们一群男生没女孩子很闷哎。”
    “要女孩子,你叫朱文文就好啦!她肯定随叫随到。”莫小晰有点赌气地答他。自从上六年级以来,每次出去玩都会看到朱文文,还说什么没女孩子,骗人。
    “我干吗要叫朱文文啊?她最烦人了。”
    “那你还亲人家?”冲口而出的一瞬间,莫小晰自己都愣住了。怎么能讲出来,这件事,不是打算放在心里不讲的吗?
    沈谦的怒火突然就冲上来:“神经病啊!”
    在女孩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男孩子忽地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俯身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然后迅速走开,依然是吼着问她:“你认为这样也算吗?”
    这下莫小晰是真的吓到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只是怯怯地顶了一句:“凶什么凶啊。”便转过去继续写自己的作业。
    沈谦也站在那里发呆,片刻才接了一句“对不起”,也便回去写自己的作业。
    当十二年以后再说起这个下午的时候,沈谦坐在莫小晰的对面,脸上挂着坏坏的笑:“早知道那个时候就把你初吻抢走算了。”
    “神经病。”莫小晰佯怒着回他,心下却是清楚的,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早知道。她和他,注定回不到当年了。
    Part.7
    “你和沈谦到底是什么关系?”
    莫小晰抱着全班的语文作业本从教师办公室出来,刚走过走廊的拐角,就被三个女孩子拦了下来,为首的,是二班的季昕,号称师大附中初一二班班花的女孩子。
    这是第四个还是第五个了?莫小晰在心里无奈地嘀咕着,把怀里的语文作业本搁到一旁的窗台上叠整齐,再抱好,这才一边绕过三个努力装凶狠的女孩子,一边大声回答她们:“要我说多少次啊!沈谦他是我哥,我是他妹妹,就这样。”
    “你等等!”季昕左边的那个女孩子跑上来拉住莫小晰,险些把她怀里的作业本撞了一地。
    “干吗啦!”她莫小晰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只是平时掩藏得挺好,旁人都不知道。这会儿被逼急了,性子一股脑地涌了上来,索性蹬蹬蹬地走到季昕面前,瞪着她,一字一字地问:“你这个人怎么那么奇怪?自己要来问我跟沈谦什么关系,我说他是我哥哥,你又不信。那你想听什么答案?是不是我说我是沈谦女朋友你会比较高兴?”
    毕竟不过是十三岁,听莫小晰讲的那么直白,季昕倒是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抱着一叠作业本的女生火力全开,乘胜追击了下去:“季昕,你名字叫记性,怎么一点都不长记性?我都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全年级都知道,我是沈谦的妹妹,和他没其他关系,你怎么就记不住?”
    说完莫小晰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来甩下一句话:“还有,你凭什么管我跟沈谦是什么关系?”
    这是莫小晰上初中的第二个月,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正如她所预测的,她和沈谦没有分在一个班。沈谦入学测试考了个年级第二,分到二班,她虽然也还不错,考了第十八名,刚好差了一名的距离,分到了三班,在沈谦的隔壁。
    没有继续在一个班念书,莫小晰还以为自己能从沈谦这个名字的笼罩下挣脱出来,呼吸一点自己的空气,没想到,这家伙上了初中,更加成了个祸害,念书一贯地好就不用提了,还招惹了更多的女孩子。
    上了初中,女孩子们仿佛在那两个月的暑假里迅速长大,不再像小学时代那么含蓄,明目张胆地表达起感情来。从师大附小升上来的,都知道莫小晰和沈谦关系匪浅,即便是附近其他小学升学上来的,看到沈谦每天放学去等莫小晰一道回家,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来。于是,莫小晰仿佛成了众矢之的,短短两个月的初中生活里,已经有四五个像季昕这样的女孩子拦下她,问题都差不多:“你和沈谦是什么关系?”
    她总觉得好笑,那些女孩子,有几个恐怕沈谦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却一个个学着电视剧里兴师问罪的“原配夫人”来责问她,一副“沈谦是我的”的表情。
    她莫小晰,其实压根就不在乎这些女孩子,她们和朱文文不一样,除了和沈谦同班的季昕之外,其他几个只怕连话都没和沈谦说过,连他嗓音是粗是尖都不清楚。她一遍遍为自己正名,一再宣扬自己和沈谦的“兄妹关系”,除了怕烦之外,事后想想,更大的原因,是想要抹却这年夏天男孩子带着怒意留在她面颊上的亲吻。
    她从没见过沈谦那个样子,眼神很是愤怒,嗓门大得令她愣了半晌。那是个令她陌生的沈谦,像头发怒的小狮子,却又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她从来都不怕他,但她害怕那样的感觉。
    莫小晰一边想着,一边抱着作业本走进初一三班的教室,把本子一一发还给主人,这才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靠窗口第三排的座位,桌上静静躺着一封信,标准的白色信封,用蓝黑墨水的钢笔大大地写了她的名字:“师大附中初一三班莫小晰(收)”。字体端端正正的,笔力却挺雄厚,看得出是个男孩子的字迹。寄件人一栏写得倒挺含糊,不过写了个“Z”。
    女孩子倒不急着拆信,只是会心地笑笑,她知道寄件人是谁,市一中,张胤。小学时他们俩的关系普普通通,上了初中,莫名其妙倒成了笔友。最开始好像是她收到张胤一封信,是寄到家里的,拆开一看才知道,是语文课那种要求大家写一封信给小学同学的作业,她闲来无事,也就回了封信给他。
    她记得,刚放暑假的时候,她对许安然说过喜欢张胤,从那以后,这个人倒好像真成了个挺特别的存在,想起来还真会有点害羞。许安然曾经问过她,张胤哪点好,她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他挺好的啊”。后来许安然又问他,那为什么不是沈谦,是张胤?她想了一个晚上,差点没睡好觉,第二天才给了个答案:“安然,我觉得,我跟沈谦太熟了,好像有点熟过头了哎。”
    上课预备铃响起来,同桌的李嘉婷走进来坐好,看到莫小晰拿着封信出神,就问她:“小晰,谁的信啊?”
    “啊?”女孩子把眼神从窗外收了回来,这才回过神来,“哦,没事,我笔友。”
    “哦~~一中那个男孩子,对吧?”李嘉婷暧昧地笑她。莫小晰的脸微微烫了一下,匆匆把信夹进语文书里,只是低低地回她一句:“上课了啦。”
    放学的时候沈谦照常在三班门口杵着。许安然从七班跑来找莫小晰,一眼就看到了门口那尊门神,一阵小跑地奔到莫小晰的座位边上:“哎,小晰,你家门神又杵在门口了,快收拾书包吧。”
    “什么我家啊?”莫小晰白她一眼,“肯定是你,到处乱讲,搞得一堆人来问我跟沈谦什么关系。烦都烦死了。”
    许安然只是笑,一边催着莫小晰整理书包,一边随手拿起她的语文书来翻:“今天那篇古文,你们老何怎么解释的?我们老周的解释我听着怪怪的……咦?有信哎!Z。是谁啊?是个男的吧?”
    “还我!”莫小晰几乎从位子上弹起来,一把抢过信塞进书包里,又迅速地将桌上的书统统塞进书包,站起来就往外走:“走了啦。”
    许安然不依不饶地追上去:“小晰~快说,谁给你写的信?一看就是个男的,你别不承认!”
    门神沈谦动了动,脸色不太好看地冲着两个女孩子吼:“莫小晰!许安然!你们走不走了?”
    沈谦就是只纸老虎!从来都抱定了这个想法的莫小晰,压根儿没把沈谦的吼声放在心里,只是躲避着许安然的追问,默默走过沈谦面前,甩下一句:“凶什么凶?没人逼你等我们。”
    走到学校自行车棚的时候,莫小晰没表情,沈谦脸色挺沉,只有许安然一脸兴奋,趁着取车的时间直接搭住莫小晰的肩冲她撒娇:“小晰~告诉我啦~谁给你写的信啊?”
    见莫小晰不理她,许安然停了三秒,仿佛突然想通了,喊了出来:“Z,难道是张胤?”
    “吵死了,你不用拿车啊?”莫小晰没好气地推开她,脸上却有一丝可疑的红晕。许安然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一边走去开自己的车锁,一边装着委屈的样子:“小晰,别那么凶嘛~你不记得暑假我们在肯德基的时候啦?你自己都承认喜欢张胤了嘛~那现在他给你写信,是好事呀~”
    早就取完车在一边等她们的沈谦原本低着头踢石子,这会儿突然就抬起头来注视着莫小晰,那眼神让被看着的女孩子感到莫名的心慌。男孩子却只是问她:“你喜欢张胤?”
    女孩子被他看得心虚起来,装着理直气壮地顶回去:“干嘛?不行啊?”
    他愣了一愣,微微握紧了拳,话讲出来,却是一番大道理:“你才十三岁,懂什么喜欢,小心让人骗了。”
    “你管我!”莫小晰忽然觉得委屈,嗓门大了起来,“你凭什么管我!你自己还不是和朱文文搞不清楚,现在又有一堆什么季昕啊叶璐薇的!”
    喊完这句话她突然就想哭,急忙推了车出来,跑去许安然的边上和她讲话,没有注意到的是,一旁的沈谦被她一句话呛住,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狠狠地踢了车棚的柱子一脚发泄情绪之后,他才在她背后硬生生喊出一句话来:“莫小晰,我告诉你,就凭我是你哥,这辈子我都能管你!”
    吃过晚饭莫小晰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完了作业,从书包里摸出张胤来的那封信,想了半天才拆开来看。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内容,不过是些生活琐事,最近看了什么书,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周末假期做了什么,仅此而已。有时候莫小晰会想,她和张胤之间,似乎更像是能说话的朋友,倒是找不出什么“两个人互相喜欢”之类的味道来。
    她不过是欣赏他,虽然不是个念书出色的孩子,但她直觉他很好,因此愿意亲近。这种亲近,与她和沈谦之间的亲近不一样,沈谦是从小在身边的一个存在,仿佛有记忆开始,就有这样一个人,没有血缘,但是,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之一。
    和沈谦,算是吵架了吧。女孩子爬到床上抱着大抱熊想。回家的路上沈谦一直黑着脸,她也赌气不跟他讲话,那口气憋在心里,好像一开口跟他讲话就会变成眼泪掉下来。
    “沈谦你个猪头!”怕爸爸妈妈听见,女孩子低低地咒骂,索性和大抱熊面对面坐着,把脸埋进它的怀里,不知不觉就哭了出来。
    “小晰,喝杯牛奶再写……”莫妈妈端着牛奶开门进来,就看到女儿把头埋在大抱熊怀里,还能听到压抑的抽泣声,赶忙把牛奶搁在一边,把莫小晰和大抱熊分开:“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事啦……”莫小晰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一边回答莫妈妈,“就是,下午和沈谦吵架了,想想觉得委屈。”
    “傻瓜。”莫妈妈搂着女儿,拍着她的背安慰她,“你跟沈谦吵吵闹闹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哪次不是一下子就和好了,哭什么呀。”说着又打趣她:“怎么,你怕沈谦不理你了啊?你个没出息的丫头,沈谦不理你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家小晰这么漂亮,多的是小男生想理你。再说了,你们两个小孩子能有多大的隔夜仇,你信不信,明天早上他肯定还来叫你上学。”
    “嗯。”莫小晰渐渐止住抽泣,趴在莫妈妈肩上应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另一番话。她总觉得,这次和沈谦吵架,跟小时候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了,好像,她跟沈谦之间,有什么东西喀的一声就断了。
    这天晚上,生闷气的倒真不止莫小晰一个。
    师大篮球场,一群大学生中间,夹杂着两个刚开始发育的男孩子,占据了一个篮筐。略高一点的那一个,一次又一次地跑半场运球,再到篮下三步上篮,每次上篮不进,男孩子捡回球就重重地往篮板上砸过去,然后再跑去捡回来,带球跑半场。
    第五次上篮不进的时候,略矮一点的那个终于忍不住冲过来抢先捡走了球,站在三分线上投了一球,冲着高一点的男孩子喊:“沈谦,你今晚搞什么啊?心情不好就讲出来,不要拿篮球发泄。”
    高个子男孩子骤然停住了去捡球的脚步,只是站在那里,半晌才说:“没事,我就是觉得不爽。”
    “不爽什么?是不是又跟你家那个莫小晰有关?”矮一点的男孩子跑去捡回球抱在一侧,走到他身边问他。
    “史磊,你今天很闲是吧?”沈谦瞪他一眼,顾自走到场边坐下,抓起矿泉水来喝。史磊也跟了过去,坐在他边上,右手搭住他的肩:“自己兄弟,我关心你一下而已。”
    “没什么。”沈谦闷闷地答他,又灌了两口水,直接躺下看着满天的星光。
    史磊也很哥们地躺在边上,双臂交叠垫在脑后,真的就陪沈谦看起星星来。
    “莫小晰……她,有喜欢的人了。”好一会儿,沈谦才装做不经意地挤出这么句话来。史磊也就装着不在意地问他:“你很介意啊?”
    沈谦抓起身边的上衣外套抽了好友一下:“神经病。她是我妹妹。”
    “那你干吗为这个心情不好?”男孩子龇牙咧嘴地去揉被抽痛的地方,还不忘不怕死地补上一句。
    “她说我没资格管她。”沈谦又沉默了一会儿,甩出句话来,倒像是另外开了个话题。
    “那你是没资格管她啊,你还以为她真是你妹妹啊。拜托,她姓莫,你姓沈,八杆子都打不到一起。”
    沈谦忽地坐起身来,右手捞过一旁的篮球,岔开两腿控制着球不滚开,轻轻地拍了起来:“喂,史磊,你说实话,在你们看来我是不是招惹很多女孩子?比如什么朱文文、季昕、叶璐薇之类的。”
    “是啊,你才发现啊?”史磊躺着架起了二郎腿,“你自己说说看,谁让你招惹她们的?还有,我们这群人里都传遍了,说你亲过朱文文。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朱文文那种你也敢亲?”
    沈谦却不理他,只是站起身来,狠狠地拍了一下球让它弹起,随后又开始带着球跑半场,三步上篮,不进,砸篮板,再跑半场,三步上篮……
    “喂!你搞什么啊!”史磊莫名其妙地站在一边看他,完全摸不着头绪,只能冲着他吼:“沈谦!你神经病啊!精力过剩是不是?!”
    Part.8
    第二天一早,沈谦出门骑上自行车,下意识地就往4幢去,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4幢的楼下了。男孩子愣了一愣,还是把车停好,上楼去敲门:“莫小晰,快点,走了。”
    莫小晰正在喝牛奶,手里还拿着吃了一半的切片面包,听到男孩子在门外的催促,踩着拖鞋小跑过去开门,拉开门皱着眉头就冲他喊:“干嘛啦,催命啊?让人家吃完早饭不行啊?”
    沈谦突然就怔在那里。今天不是校服日,女孩子很自然地穿了自己的衣服,淡紫色的衬衫,白色长裤,头发绑了马尾,已经开始发育的身体在合身的衣服包裹下呈现出美好的曲线。他忽然地意识到莫小晰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近一年来,这个想法似乎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了。
    然而他只是习惯性地抬手抹掉她唇边沾染的面包屑,一边熟门熟路地在玄关处的矮方凳上坐下,一边故作随意地念她:“拜托你有点吃相好不好,吃得满嘴都是,一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
    因为刚顶着风骑车过来,男孩子的指间有一丝冰凉,划过莫小晰嘴边的时候,那鲜明的触感让她忽地慌乱起来,好像心跳突然漏了半拍,但他是随意的样子,令的她也放松下来,随手抹了一下唇畔,便走回桌边去继续吃早饭,只甩了一句“把门带上”给他。
    这仿佛和过去的每一个早上并没有差别。莫小晰一边和手里的半片面包奋战,一边这样想。但,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样了,虽然一切都是安然无恙的模样,她却突然觉得沈谦有点陌生。她弄不懂他了,他的举动、话语,她突然都不明白了。
    她喝着牛奶却感到疏离,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她和沈谦渐行渐远。
    看着莫小晰锁好门,沈谦很习惯地接过她的书包,跟她一道下楼,替她把书包在自行车的书包架上放好。刚上初中没多久,和莫小晰一道玩大的孙多多就搬家了,住在6幢的许安然又总是跟着高中部的李可岚一道上学,所以每天早上一起上学的,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莫小晰骑上车,沿着宿舍区的主干道骑到师大的学一路口,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没按往常的路线右转,而是笔直向前,往学生宿舍的服务区骑过去。
    沈谦有点摸不着头绪,赶忙扭转龙头跟了上去,一边在后面喊她:“莫小晰,你去哪里啊?”
    女孩子一边骑,一边头也不回地答他:“我差点忘了啦,到前面邮局寄个信,你等我一下。”
    邮局?沈谦想起前一天的下午,许安然和莫小晰好像是在说什么信的样子,如果他没听错的话,是张胤给莫小晰写了信,那她赶着去寄的,是不是给他的回信?想到这里男孩子突然冲动起来,狠踩着踏脚加速追上女孩子,却又故作不经意地问她:“干吗?急着去回信给张胤啊?”
    莫小晰已经骑到了邮局门口,听到沈谦不冷不热地这么一句,愣了一愣,跳下自行车停好,甩下一句“要你管”,三步两步地跑进了邮局。
    他听见她脆生生的声音,对着邮局服务台的小姐讲话:“姐姐,给我买张邮票,2毛的。”不一会儿就看她从里面跑出来,站在邮筒前,从车兜里拿出水壶沾了点水,贴好邮票,把信塞进邮筒里去。他看到她把邮票倒着贴,这些女孩子的小心思,他虽然觉得幼稚,却也因为收多了信而听人讲过,倒着贴邮票,意思似乎是“我爱你”或是“我想你”。
    前一天晚上那种不舒服的情绪好像“呼”地一下又回来了。无论这张倒贴的邮票代表了哪一种意思,沈谦都觉得心里发闷:从他三岁起,莫小晰就是他的,十年过去,她却在对另一个男孩子表示“我想你”或者“我爱你”。
    他,好像要失去她了。
    这个念头闪过的时候,沈谦震惊了一下。什么时候,莫小晰对他而言成了那样重要的存在?她不过就是从小和他打闹长大的一个女孩子,如果不是因为双方家长的关系,也许他根本就不会和她有什么同学以外的交集。
    “走了啦!发什么呆!”
    伴着“啪”的一声,沈谦被大力拍在肩上的一掌唤回神来,莫小晰已经上车掉转方向往学一路走,边走还边丢下一句:“沈谦,你再不走,迟到了可别怪我。”
    男孩子摸着被拍得火辣辣的肩膀,龇牙咧嘴地跳上自己的自行车,跟在女孩子后面往学一路骑过去,心里忍不住骂了句脏话:靠,这个莫小晰,下手比男生还狠!这么个野蛮丫头,居然还有好些人喜欢她,真想不通。她是有哪点比季昕、叶璐薇她们好啊?那些女孩子可比她文气多了。
    “哎,史磊,你说说看,莫小晰这种野蛮丫头,怎么还会有这么些男生喜欢她啊?”沈谦端着餐盘跑到史磊边上坐下,心里想的却是:今天食堂的午饭有**腿,莫小晰这个傻瓜还和许安然跑去外面的小店吃,真是不懂得省钱。
    史磊正和自己的那只**腿“战斗”,听到死党的问话,也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他:“干嘛,你昨晚开始就一直莫小晰莫小晰的,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啊?”
    沈谦想也不想地一拳捶过去,差点把史磊啃得正欢的**腿打到地上:“不是跟你说过她是我妹。”顿了一顿,又补充:“她那么野蛮,我才不会喜欢她,要选也选像季昕、叶璐薇那种文文气气的才好吧。”
    “切~你以前整天带出来的那个朱文文,哪里文气了?”史磊挺不以为意,“装文气她倒是挺会,假得要命,还真当自己是大小姐。”
    沈谦突然就黑了脸:“再提朱文文我就翻脸了啊!”
    “不提就不提嘛。哎,你**腿吃不吃啊,不吃给我。”史磊的筷子已经伸到沈谦的餐盘里,沈谦立刻把**腿夹了起来,左肘顺势撞了史磊一记。
    看着死党吃痛的样子,男孩子的脸色才缓和一点:“说真的,那个朱文文,是她自己要跟的,可不是我喜欢带她出来。”
    听着这话史磊不明白起来:“那你还每次活动都打电话叫她?她又不是我们师大的,你不叫她,她可不会知道我们去玩。”
    男孩子默默地低着头啃**腿,许久才挤出一句:“平时都只有小晰一个跟我们出去,我想多个女生,她也有个伴。谁知道那个朱文文……”
    话说了一半,两个男孩子就看到叶璐薇和另一个女孩子端着餐盘过来,在他们对面的座位坐下。叶璐薇和朱文文是小学同桌,感情还算不错,她一来,关于朱文文的话题自然只能闭嘴。
    和季昕不一样,叶璐薇总是大大方方地出现在沈谦面前,或许因为毕竟是小学同学,沈谦也拉不下脸赶她,只好笑笑,继续和史磊埋头吃饭。
    这时候莫小晰和许安然坐在学校对面的汉堡店里,一人一个汉堡吃得正香。两个女孩子亲亲密密地偎着,许安然看了看周围,没发现认识的人,这才在莫小晰耳边轻声问:“哎,小晰,昨天那封信,到底是不是张胤啦?”
    莫小晰瞬间就红了脸,装做没听见,低头咬着吸管喝可乐。
    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许安然坏笑着凑得更近,微微摇着她的身子:“小晰~讲啦~我什么事都跟你讲的哎~”
    “哎呀,不要摇啦。”莫小晰终于忍不住,拉住许安然让她坐好了,这才微微点了点头,“是啦,是啦。”
    “哦~你跟张胤什么时候开始通信的啊?都不告诉我。”
    “就,上个月啊。”
    “哦,上个月啊~那是他先写给你呢,还是你先写给他的呢?”
    “他啦……哎呀你不要这样看我啦,就是,语文课不是有那个写作作业,写个信寄给朋友什么的嘛。我就是收到他那个作业嘛。”
    “真没劲。”许安然这才稍稍放过好友,转过去咬了一口汉堡,又喝一大口可乐,“那你还回信给他啊?都知道是作业了。”
    莫小晰明显觉得自己脸上有点烫了起来,双脚在桌子下面无意识地踢着桌脚:“那人家写信过来,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回一个嘛。”
    “嗯,也对,你说这么多同学在附中,张胤就偏偏写给你。看来还是有问题哦。”许安然一副了然的表情,一本正经地分析起来。
    瞥见有班上的同学走进来,莫小晰赶忙扯了扯许安然的袖子:“安然,不要这样说嘛,我跟张胤就是笔友而已啦。”
    难得看到莫小晰一片兵荒马乱的模样,许安然心里暗暗好笑,倒也顺着闺密的意思止住了话题:“好啦,笔友就笔友啦,别慌嘛。”
    “谁慌了。”莫小晰一贯的死鸭子嘴硬,嘟哝着转过头去,又开始和可乐的吸管过不去。许安然看着她一脸纠结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凑过去搂着她:“小晰,我最喜欢你了,太可爱了。”
    “喂,你的爪子很油哎,拿开啦!”
    每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除初三高三以外,全年级的体育活动课。这天周二,轮到的正是初一年级。莫小晰和许安然跑去最高的一副双杠上坐着聊天,旁边就是最高的一副单杠。男孩子们都去踢足球或者打篮球了,女孩子们则多半去打羽毛球或者跳大绳,只有个别不想去玩的,才会像莫小晰她们一样,跑到这边来偷懒。
    沈谦这天破天荒地没有去打球,而是跑到人最少的单双杠这边来,选了第二高的单杠,一个人跳上去做引体向上。莫小晰和许安然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淡淡地应了,跳上杠去拉住的时候,想起来的却是中午叶璐薇说的话:
    “你知道吗,我听外国语学校那边的朋友讲,朱文文休学了。”
    说这话的时候,女孩子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情绪,却神秘兮兮地用手比了比脑子:“听说是这边出了问题。”
    Part.9
    莫小晰知道这个消息,是在第二天的午餐时间。食堂里很嘈杂,许安然和莫小晰紧挨着坐着,正在聊天的空档,却听见隔壁桌上叶璐薇的声音,或许是由于食堂里太吵,她的嗓门略略大了一些:“是真的啦~朱文文哦,听说是精神分裂哎~”
    莫小晰突然就怔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抬头去看斜对面的沈谦,他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仍旧吃得很欢。
    女孩子在桌子底下踢他,沈谦这才中止和餐盘的对视,微微转过头来看她:“干吗?”
    “你,没听见刚才叶璐薇说什么?”她试探地问他。
    “听见了啊。”是不经意的样子。
    “哎~她说的是朱文文哎~就是你那个……”
    “我知道啊。”女孩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谦硬生生地打断,口气不太好,“关我什么事?”
    “那……好歹也是小学同学哎……”莫小晰不懂他为什么突然那么凶,只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你说,她怎么会……?”女孩子没敢把那个词说出来,只是用手指了指脑子。
    男孩子嘟哝了一句,仿佛是“我怎么知道”,又低下头去吃饭。莫小晰也不敢多问,只是小声讲他“真没同情心”,又转过去靠近许安然一点:“安然,怎么会这样呢……?”
    “我听说,好像是跟不上课业,压力太大。”许安然不忍心看莫小晰既好奇又难过的样子,一边吃饭一边在她耳朵边上透露着小道消息:“叶璐薇不是跟我一个班么?听她讲的,好像说朱文文在外国语学校那边,从暑假补习的时候,读书就一直跟不上,开学没多久就说她好像有点神经衰弱,前几天听说休学了,好像是精神分裂症。”
    “啊?”女孩子瞪大了眼睛看着闺密,“读书读疯掉了啊?”
    “大概是吧。她本来读书又不见得好,全靠文艺加分进的外国语学校啊,哪里念的过那些靠成绩实打实进去的人。”
    莫小晰咬着勺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也对哦~不过,我刚才听到的时候,还以为是为了沈谦呢~”
    “切~你以为你的沈谦哥哥真有那么大魅力啊?我看朱文文啊,也就是为了欺负欺负你而已。”
    是这样么?莫小晰一边埋头吃饭,一边偷瞄着斜对面的沈谦。男孩子却是完全当她不存在一样,顾自吃饭,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史磊聊天。
    朱文文“疯了”的事情,很快就经由叶璐薇的宣传,传遍了整个师大附中。从附小升上来的人听说这件事,几乎每个人的反应都是:沈谦怎么说?被第十个人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沈谦终于爆发了:“朱文文关我屁事啊!不要来问我!”
    对面的男孩子依旧不识相地问着:“不关你的事?谁不知道她喜欢你啊?你们以前不是还经常一起出去玩么?都说她是你女朋友啊。”
    沈谦“噌”地从座位上蹿起来,双手撑着桌子,表情却像头发怒的小狮子:“谁他妈说朱文文是我女朋友?!”
    “咦?不是朱文文?那难道是莫小晰?可是她说她是你妹妹啊。”隔壁的女孩子不怕死地八卦起来。
    男孩子却仿佛突然泄了气:“别乱讲,莫小晰有喜欢的人,她就是我妹妹。”说完便坐下去整理课本:“要上课了,别说我没提醒你们这节英语课要听写。”
    隔壁教室里,莫小晰却正一本正经地和几个附小升上来的女孩子在讨论朱文文的事情:“哎,你们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啊?怎么说也是同学嘛。”
    “小晰,你傻了啊?朱文文以前对你可是很不友善哎。”说话的是她的同桌李嘉婷,以前也是师大附小大队部的,每次例会都能看到朱文文颐指气使地使唤“手下”莫小晰,现在和莫小晰做了朋友,就更加替她不平。
    “那,总也是同学啊,生病休学很可怜哎。”
    “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去刺激她比较好啦。”李嘉婷说了个能说服莫小晰的理由,“你想想看,她那么要强的人,现在休学在家,要是看到我们大家都在好好念书,还去看她,她不是更受刺激更好不了了?”
    “嗯。对了嘉婷,你妈妈不是医生么,你知不知道,像朱文文这样的毛病,会不会忘记以前的事情的啊?”
    “啊?不知道,应该不会吧,怎么啦?”
    “没事,随便问问啦。”莫小晰住口不再说话,心里想的却是:我还有事要问她啊……沈谦跟她……哎呀,关我什么事啦……
    朱文文。自从那个“新闻”传遍师大附中之后,这三个字彻底成了沈谦和莫小晰之间的禁语。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想问他关于朱文文的事,每一次才说出“那个,朱文文……”,就被他不悦的脸色吓了回去。
    莫小晰不懂,为什么沈谦那么忌讳朱文文的事,其实,沈谦自己也不懂,只是不愿意听别人问起,他和朱文文,本来就不该也没有什么,却在传言的散播过程中,被说成了曾经的一对。那个娇纵的大小姐,她与他何干?
    一个月以后,男孩子找到了消除影响的方法,一条新的传言迅速在师大附中弥漫开来:沈谦,和同班的季昕,好像在一起了。与之同时传开的另一条消息是:三班的莫小晰,她的男朋友不是沈谦,是外校的一个男孩子。
    不为人知的事实是,沈谦和班上的季昕,确实走近了不少,也很少看到沈谦和莫小晰一道回家了,但,这是沈谦心里的一个疑惑:就在半个月前,莫小晰开始莫名地与他疏远起来,问她为什么,却也只得到支支吾吾的答案。
    或许,她是开始避嫌了,怕张胤误会吧。男孩子这样想着,赌气一般地,接受了季昕的示好。他不是非绕着她莫小晰过日子不可的,是这样的想法吧。
    只有莫小晰自己知道,在朱文文这件事的背后,是多么黑暗的真相。如果可以,她宁愿一辈子不知道。
    那是朱文文得了精神分裂症这个消息传开后的一个星期,晚上七点多,莫小晰在家里写作业,莫妈妈去监考,莫爸爸去应酬,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门铃就是在这个时候响的,她去开了门,门外是许安然。
    一贯漂亮骄傲的女孩子,这时却是有点惊惶失措的样子,见了她,直接扑过来抱着她哭:“小晰,怎么办,我……我好像做错了很严重的事情……”
    “安然?别哭啊,进来说。”莫小晰关上大门,把闺密拉进自己的房间,带上了房门,这才问她:“怎么啦?”
    许安然爬到莫小晰的床上搂着她的大抱熊,半晌才缓过劲来,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让莫小晰也变了脸色的话:“朱文文,好像,是被我哥他们……所以才……”
    “你哥?许安平?他做了什么?”莫小晰紧张起来,脑海里盘旋的是一个最坏的答案。
    许安然的脸色苍白苍白的,双手下意识地揉着大抱熊的手掌,吞吞吐吐地说:“我,听我哥跟别人打电话,好像,是他的小弟,‘动’了,朱文文。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说,说朱文文……所以他……”
    “啊?!”莫小晰怔住了,这如果才是真相,比她所能想象的情况荒唐得多,也严重得多。毕竟才十三岁,她没法想象,如果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朱文文的将来要怎么办……
    “你跟你哥说了什么啊!为什么会这样……”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冲着许安然喊出了这样的话,仿佛是要把心里的愧疚感抹煞掉,下意识地把责任都往闺密的身上推过去。
    许安然也愣住了,脸涨得通红,却没有说话,只是把脸靠在大抱熊的背上,肩膀抽动着,明显是又哭了。
    “对……对不起……安然……”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多么过分的话,女孩子也爬到床上去,坐在许安然边上抱住她,“安然,对不起……”
    “是……是我不好……”许安然抽泣着开了口,“我讨厌朱文文,所以在我哥面前提起的时候,把她说得好坏……所以,我哥才会,想替我出气……”
    说着许安然就转过来靠着莫小晰:“小晰,怎么办?我觉得我好坏……”
    “不,不是你的错啊……”莫小晰在一片慌乱的大脑里寻找合适的词汇,试图安慰好友,“你也没有叫你哥这样做,对不对?”
    “我哥,我哥说,他也不知道会这样……他说,他叫人去教训教训朱文文的,没想到会……如果,如果,如果朱文文家里报警,这个是刑事案……怎么办,小晰……”
    慌乱的瞬间,莫小晰抓起了床头的电话子机,第一个反应是要打给沈谦,号码拨了四位,却又挂断了。这件事,她不知道该跟谁说,特别是沈谦,朱文文和他……如果让他知道是这样,他会不会恨死她和许安然……?
    担心了三天,周末莫小晰和许安然去书店买参考资料的时候,居然就在街上遇见了朱文文。
    三个女孩子在便利店的门口狭路相逢,朱文文明显苍白了许多,也不再是以前趾高气昂的样子,气色很差,但要说精神分裂症,倒也看不出来。看见莫小晰和许安然的时候,朱文文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戒备,不是以前的那种敌意,倒好像是惶恐和怯意。
    许安然正犹豫着要怎么办,莫小晰倒是大着胆子开了口:“听说,你休学了?”
    对面的女孩子怔住了,似乎反应有些迟钝,又似乎是想要逃避这个问题,许久才回答:“嗯……最近生病了,所以,休学了。”
    “哦……我看你,身体还好呀……”绕着圈子继续着话题,莫小晰心里纠结的问题却是:要问她吗?问她是不是压力过大,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朱文文倒是抢先给了她答案:“嗯……压力太大……所以……人不太舒服……医生叫我休学一年……”说完倒是她先逃离了这尴尬的现场,轻轻说了一句“我要走了”,就匆匆离去。
    后来莫小晰倒是再也没见到朱文文,听叶璐薇“广播”,说朱爸爸工作调动,全家搬到广州去了。倒是从知道了那件事以后,见到沈谦,莫小晰总会全身不自在起来。她知道,那是她的负罪感在作祟。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欠了朱文文的。
    这件事在心里,憋不住的后果,是在信里向张胤坦白了,没有在回信里看到相关的话,却是在某一天接到张胤打来的电话:“莫小晰,如果心里难过的话,周末出来,陪你去爬山散散心吧。”
    1997年12月6日,星期六,晴天。
    即使隔了十几年的时间,沈谦仍然能记得那一天,他和莫小晰开始分道扬镳的那一天。上午10点,他走到莫小晰家楼下的转角,就看见张胤靠在自行车上,对着楼道里挥手,然后,他看了十年的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楼道里跑出来,非常熟稔地跳上张胤的自行车后座,脸上挂着的,是他很少看到的安心的笑容。
    那一天,他第一次,在那个走过无数次的转角,没有继续前进,而是转身,离开。
    Part.10
    莫小晰从来没有想过,只是一个朱文文,就会成为她与沈谦渐行渐远的开始。初一那年的冬天,寒假刚刚结束,学校里就传遍了沈谦与季昕的事,不是放在台面上的,但确实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而她莫小晰,似乎是注定了要退出沈谦的生活,差别只在于,是在怎样的一个时间点。
    刚上初一的时候,莫爸爸和莫妈妈就已经决定,在这个城市的西面、新开发的商住区里,买了一套新房子,虽然是楼房,却是跃层式的楼中楼,160个平方,30多万的房子,在1997年,对于大多数的工薪阶层来说,还是一个天文数字。
    这一年开始,莫爸爸的生意越做越红火起来,虽然莫小晰不太关心爸爸妈妈在做什么,还是在偶尔夜里去上厕所、去倒水喝的时候,听见爸爸妈妈在房间里说话,讨论着莫爸爸打算离职专心做生意的事情。
    然后,就在1998年的初春,沈谦渐渐开始不再跟莫小晰一起上学的时候,莫家搬家了。
    搬家那天,沈谦一家人也来帮忙了,到了新家,沈爸爸和莫爸爸一道爬上爬下摆放大件,沈妈妈帮着莫妈妈打扫卫生,莫小晰则被派到了最简单的活:整理好自己的房间和东西。没有任何争议地,沈谦当然是要去帮她的忙。
    莫小晰的房间,装修成了她喜欢的样子,十来个平方的房间,用地板做了层次,休息区的地面比学习区抬高了十公分,又在窗前留出了大块的空地,任由她放娃娃,还可以坐在娃娃堆里晒太阳看书。当然,她最心爱的大抱熊是一定要占据主要位置的。
    两个人都没有多说话,莫小晰从打包的纸箱里一样样地把娃娃、衣服、书拿出来,沈谦就默默地帮她归类,书搬到书架前面的桌上,娃娃放在床边地上,衣服放到床上,再由女孩子自己一样样地摆到该摆的位置上去。
    整理到最后,一切完成了,仍然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女孩子跑去楼下拿了莫爸爸前一天就买好的可乐,一人一罐,然后两个人爬到和窗台相连的书桌上坐着,看着楼下刚刚种上的树苗,突然沈谦就来了一句:“这里真漂亮。”
    “嗯。就是现在住的人太少了。”莫小晰静静地顺着他的话往下讲,是十年来习惯的样子,却又仿佛,那么疏离。
    “小晰……”似乎是犹豫了许久,男孩子终于开口叫她,是她很少听到的柔和语调。她没有答话,只是等他说下去,却终于,也没有下文。停顿了好长的时间之后,他的话锋却突然一转,好似不经意地问她:“听说张胤家也要搬到这一带来了啊?”
    “哎?”听到张胤的名字,莫小晰似乎是起了应激反应,脸上微微烫了起来,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难过一闪而过。
    “哦,上次我们几个小学同学约了打球,他也来了,好像听他这么说吧。”
    “嗯……我没听说啊……大概,是碧潮路那边的市府宿舍区吧……比这里离市区近多了啦,差三站路呢。”
    “哦,大概吧。”
    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艰涩到连沈谦都觉得无趣起来,最后只是静默地靠着墙,喝着可乐,看楼下保安骑车自行车巡逻经过,然后又有一个遛狗的住户,穿着居家服牵着只喜乐蒂,让狗狗在楼下的矮树丛边撒尿。
    十年之后莫小晰想起来,那一天竟然就是最后的最后了。在那一段艰涩的对话结束以后,整整十年的时间里,他们两个,都再也没有走进对方的家门一步,这样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空间和对话,再也没有了。
    搬离师大之后,莫小晰和沈谦之间的往来,渐渐只剩下了在学校里遇见时的招呼,还有在食堂吃饭时,偶尔坐的比较近的时候,一群人一起的闲聊。若要说还有,就是心照不宣的,每年的生日,还是会给彼此打个电话,倒也不知道该多说什么,生日快乐还是要讲的。
    两个人都不知道的是,在背后,彼此都还是一样的心情,和过去的十年一样,帮着另外一个人:没有男生敢欺负莫小晰,因为沈谦放过话,莫小晰是他妹妹,谁都不许动她;女生堆里常有沈谦的“桃色新闻”传来传去,莫小晰也总是会站出来,虽然不会像从前一样争得脸红脖子粗,还是会坚决地说“沈谦不是那样的人”。
    遇到年级或者学校活动的时候,莫小晰忍不住,还是会在睡前整理书包时,打个电话给沈谦,提醒他不要忘了统一着装的要求,或者不要忘了带学校规定的东西。
    十年,他已经是她的习惯,而她,或许也是他的习惯。
    两个人总还是有很多默契的事情,比如初二那年的那个傍晚。
    那个星期轮到二班值周,沈谦被安排的岗位是校门口,一同站岗的还有季昕,三男三女,六个人,分别站校门的两边,迎送同学上学和回家。那天有企业到学校搞食品的推广活动,每个出门的同学,都能拿到两小包的推广零食,如果是推着自行车的,则会由值周同学分放到车筐里。
    莫小晰那天值日,擦完黑板锁完教室门出来,天色已经渐黑。去自行车棚取完车,莫小晰想着这天的作业,低着头推着车走,眼看拐个弯就到校门口了,却突然有人放了什么东西在她的车筐里,然后听见男孩子低沉但好听的嗓音:“同学你好。”
    她倏地抬起头来看他,这时间学校还没打开路灯,只有传达室昏黄的灯光远远地映过来,虽然是这样近距离的一个人,却只能依稀分辨出轮廓来。但她却清楚地知道他是谁。沈谦。虽然只有简短而快速地从舌尖滑过的四个字,她却就是能听出他的声音来,仿佛是演练了一千遍一万遍,在身边嘈杂的自行车铃声、谈话声、街上的汽车喇叭声之中,就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她就是能听出他的声音来。
    女孩子在黑暗中直愣愣地看着对面的男孩子,隔着自行车车筐的距离,虽然无法看清,她却知道,他也一样看着她,仿佛空气一瞬间都凝滞,就这么无言以对的,两个人停在那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几秒钟,或许是几分钟,男孩子主动打破了沉寂,迅速地跑去一边拦下了另外一个推着车出来的学生,还是一样的一句:“同学你好。”然后,再换下一个。
    莫小晰默默地推着车走,拐弯到了校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背影,在黑暗中,完全无法看清的背影。不知是不是学校突然打开了路灯刺得她眼花,灯光亮起来的一瞬间,她仿佛看见男孩子从她的房间把头回转了过去,就好像刚才他和她一样,回头看过对方一眼一般。
    女孩子扭头推车出了校门,经过季昕身边的时候,竟有一点心虚。骑车回家,一路上在车流里穿行,车筐里那两包小小的零食随着震动跳动着,包装摩擦出“呲啦”“呲啦”的声音,一下一下,竟听得她心里空荡荡地难受起来。
    这是莫小晰跟谁也没有说起过的事,1998年,11月,25日,的傍晚,他和她,曾有过那样几秒钟的地久天长。
    然而,她和他,是永远也回不去了的。即便他到了初三的时候突然又撇清了和季昕的关系,即便他始终以她哥哥的身份在众人面前存在着,她和他,却都已经没有了时间去重新回到他们不曾疏离的当年。
    中考过后,莫小晰没有任何悬念地,考上了最好的市一中。张胤也顺利升上来了这学校的高中部,从初二开始,以前最不爱念书的他就突然好学起来,最后竟然是以超过中考重点线30分,比莫小晰还高一分的分数考取的。沈谦却没有进这所全市最好的高中,而是突然地,没有任何预兆地,就在沈爸爸的安排下出国念书去了。
    包括莫小晰在内,所有的人都觉得突然,那时大家都觉得,在国内读不下去了的人,才会花钱到国外去念书,但沈谦,他是师大附中尖子生中的尖子生,老师们都看好他,指望着他去替师大附中摘取市一中的新生奖学金这个荣誉,虽然他去了美国也是念那边最好的高中,虽然他拿到的是那所高中那年给中国的唯一一个名额,仍然是让所有人都无法接受。
    然而谜底很快地揭开,在2001年的春节。
    正月初八,各单位结束年假恢复上班的第一天,莫小晰去许安然家找她,打算跟她上街去买新学期的文具。在她熟门熟路的师大宿舍区,才走到2幢的楼下,就看到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挂的是公安牌照,然后她就看到两个表情严肃的男人和沈爸爸一道从楼里走出来,气氛莫名地沉重。沈爸爸看到了她,却没有像过去一样微笑着喊她“小晰”,没有招呼她过去聊几句,只是默默地坐进了那辆车,然后小轿车迅速离开了师大,几个附近宿舍楼的教工家属站在3号楼下的阳光里小声聊天,莫小晰听不真切,只是耳朵里刮到了只言片语,“沈副校长……检察院……难怪……儿子……美国……”
    一个星期之后莫小晰在饭桌上听爸爸妈妈说起,才知道沈家出了天大的事:不久前市里两个副市长被检举有经济问题,扯出了一大串涉案人,沈爸爸也是其中一个,罪名是贪污,以权谋私。
    一个月后新闻出来,法庭上开庭公审,黑压压地站了一排被告,都穿着看守所的背心,莫小晰看了许久,也找不出哪一个是她熟悉的、疼爱她的沈伯伯,只在念起诉书的时候,听到了沈爸爸的名字。后来一年的时间里,辗转从莫爸爸莫妈妈还有几个常见到的叔叔阿姨口中听到,沈爸爸最后被确认的贪污金额是十万元,判了十年。沈妈妈把师大宿舍的房子卖给了年轻的等房结婚的老师,好像搬去了她炒股赚钱买的一套中套房子住,和师大的这些老邻居们都没了往来,沈谦在国外,听说寒暑假也不回来的。
    莫爸爸和莫妈妈聊天的时候,不避讳地让莫小晰听见,说是沈爸爸其实早知道要出事,才把沈谦送了出去,又转移了大部分的资产,还留够了钱供沈谦念书,而且沈爸爸是因为副市长的事被牵扯出来的,算不上是主要的打击对象,所以也没被深究到底有多少不清不白的收入,就定了个十万,按照一万一年判了。
    只是,毕竟是出了这样大的事,都在电视上公审了的,虽然不见得能看得出被审的那一个是沈爸爸,却是真真切切在电视上点名道姓地说了的,还放了穿着看守所背心的大头照和简历。大概是人言可畏,也或许是觉得羞耻,沈妈妈和所有的老邻居都断了联系,即便是莫妈妈这样跟她几十年交情的老朋友,她也避而不见,彼此知道联络电话,却也只是在逢年过节打个电话问候一下,沈妈妈躲避着,倒是让莫妈妈也不好意思非要跟她见面。
    两家关系就这么淡了。莫爸爸和莫妈妈渐渐也很少提起沈家人,偶尔说到的时候,多半是惋惜的语气,叹息沈谦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将来可能很麻烦,也未必会愿意回国来,又叹息沈妈妈,老公进了监狱,儿子在国外不回来,不知道日子要怎么过。
    每年沈谦生日,莫小晰还是会上QQ给他留个消息说生日快乐,头两年,还有个回复,到了后来,也没动静了,也不再见他上线。渐渐的,念想也就淡了。她始终记得他这个人,记得小时候那十年的好,只是,慢慢也就剩下了那些好,有时候想起来,竟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在面对面的情况下认出他来。
    沈谦,莫小晰,他和她,就此一别,七年。她一度都以为,此生便是永相别。
    第一部分完结的感想
    以前从来没想过,我能把一个故事坚持到这个样子。
    分成几个部分的构想,是在一个月前冒出来的,给自己一个缓冲的借口,给故事一个腰斩七年的理由。
    这原本是打算给哥当结婚礼物的故事,却被我拖过了时间,搞成了这个凄惨的样子。
    太过悲凉。
    无论你们喜不喜欢这个故事,如果来到了这里,如果对谦谦或者小晰有了感情,无论是正面的负面的,都谢谢你们大家。
    故事还要走下去,只是这样的欢喜,或许会越来越少,也或许,会突然爆发。
    我不知道,主线在我心里,细节要靠灵光一闪。
    我爱谦谦,我爱小晰,我也爱每一个常常来看我故事,或者偶尔来看我故事的人。
    但愿大家的爱情都幸福。
    但愿接下来的云南之旅,能让我找到新的幸福的方向。
    等我云南回来,希望大家,继续陪我在这里,继续和小晰,和谦谦,一起哭,一起笑,一起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一起,看天空好吗,最后一分钟。
    以前很爱的句子,现在看到,会会心一笑。
    我们就是这样,在痛苦、现实、残忍、悲凉、离散、失落中,带着快乐、梦想、幸福、愉悦、温暖、期望,默默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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