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海星浮》第十二章 危机环伺(一)

    秦韵渐面色阴沉,一声不吭。打量对面猥琐老头许久,目光落到他手上那管洞箫上。半响才冰冷道:“你勾结歹人,佯扮乐伶潜入侯府,意图不轨!此乃死罪,师父心慈!容得你屡屡犯错,我可不会手软!”
    身穿劣等锦衣的猥琐老头并无辩解的念头,他将洞箫抛向空中,又伸手抓住,双手稍一使力,洞箫被他拔成两半。原来这支洞箫并不能吹奏,而是两截契合的竹筒,中间藏着一件长条事物。
    这人老而不正经,嘴角歪斜上扬,鼻子时不时抽动一下,双目则滴溜溜乱转,像极了市井间见针插缝揩妇人姑娘油水的青皮无赖。不过五官底子却不错,年轻时轻轻松松便能混到个“放荡不羁,逍遥浪子”的评词。此刻小老头将一件一尺有余的长条事物握在手间,一改鼠贼形象,挺胸拔背,双目一改昏浊颜色,放出迫人神光。
    手间的长条事物,乃是一杆翠绿毛笔,笔杆玉质流光溢彩,笔锋亦是绿色,颜色稍深。笔锋分墨未沾,翠绿如新。
    秦韵渐见到笔管,脸色愈发难看,此物乃天渊书院嫡传圣物,历来由院主亲自掌管保存。一念及此,心中哀恸,神情悲戚,语气不由得沉闷低缓下来,问道:“师父仙逝升天了?”
    秦韵渐与阳子榧师出同门,年少时携手于天渊书院求学,投身于日后晋升为院主的宋孟尼戒尺之下。天渊书院既是北神洲十大正学学府之一,历代出了不少筑下大功绩的名臣与著作千古流芳名篇大作的清流文豪;
    亦且天渊书院提倡“养浩然气,秉济世心,持君子德,方得以行天道事,正乾坤纲常”为主旨,其中养浩然气一道,有一套内外兼修的法子,分为心经,操戏和吐纳三篇。
    心经为儒道至圣先尊笔述,全篇授人以德、引人以善、导人以专,开思界、启灵机、定理想,一字一词皆是贯澈心神的名言警句。
    更是“浩然”之精髓,“正气”之神意!
    而操戏和吐纳两者篇幅虽长,却不及心经直指真义。
    操戏乃四肢五体之动,勤习可轻身健体,手脚轻便。吐纳则是呼吸之法,与江湖门派之内密不传人的功法相同,皆为练气壮气之法,习之可充沛经脉百骸,祛病延年。
    阳子榧一入天渊书院,便被这套功法吸引了心神,卖力研习,以至于耽误了功课学问,屡屡遭先生惩罚。后来更是显现出急功利,轻学问的表征,这可是读书人的大忌。
    秦韵渐则更符合先生宋孟尼对“读书人”的寄托,学而专,德行兼优,才学一日日如竹节拔长,最后得到先生祝福与应允,走出书院追逐开拓一番宏图
    听到仙逝二字,阳子榧没心没肺地颠狂大笑,讥讽道:“亏老头子将你视如子嗣,唯一认可的亲传弟子,你这是盼着他老人家死啊?”
    秦韵渐一怔,随即怒气上涌,骂道:“那便是你偷盗师尊重宝!又裹挟私人恩怨,勾结贼人沆瀣一气,要对侯府不利!”秦韵渐鼻间喷出粗暴的鼻息,继续道:“师尊明明于你更加宠溺怜爱,对我,只是后半世理想抱负的寄托而已!”
    手中通体翠绿的修长笔管被他当面抛出,在秦韵渐双手捧住之前便开始说话:“我读书总喜好把厚厚一摞书页读成一两句话,去糟粕而取精华。你却是将书上的一两句话推敲出千词万字,著出浩淼长篇。老头子说你性子醇,随他,且才思更盛,是日后能成大学问,甚至有望比肩历代儒道圣人。反之我则是慕虚名、贪功利,一世只为眼前之利,看不见大道光景。留我在身边,是怕我踏出书院丢他的老脸罢了。我俩得到的,都不是自己先要的,羡慕的,却又是彼此得不到的。这可真是上苍经手的一手好牌啊”
    捧着翠绿笔管,入手沁凉,秦韵渐怔怔出神,这次没有发火,相反很是意外能听到既是同窗师兄弟又是死对头的阳子榧说出这段肺腑之言。握紧绿意盈然,生机勃勃也似的笔管,仿佛接手一块烧红的木炭,一时不知所从。语气不知不觉低缓柔和了许多,询问道:“这是何为”
    阳子榧歪斜的嘴角一撇,不大的老脸上皱纹扎堆聚集,如同收割完水稻遭毒日头连晒数日的稻田泥地。可怕的是他还浑然不觉,自以为当年的风流倜傥余风犹在,殊不知再俊俏的脸庞,都经不住岁月的摧残压迫。
    “老头子哭着嚎着求我将这支‘生意’笔交托于你,说是散落世间各处的所有天渊书院隐士都能由你调遣。待到铸成大业,若有念旧之心,就回书院,教学子们明白,何为‘读书人’,也就算对得起生意笔的‘生’字了。”阳子榧掏耳朵扯头发,吊儿郎当模样,继续说:“老头子还说,会下山一趟,帮力一把,或能助你早个一二十年返回书院。至于后面的道儿,还得靠你,和他们自己走!”
    阳子榧掸了掸身上莫须有的灰尘,神情得意而又不屑,道:“这是老头儿原话!至于我自个儿?可没空与你这块木头墩子叙旧,难得下山出书院,远离那股子酸腐气,老子一身的本事,若不做些劫富济贫锄强扶弱拐骗良家的称心如意事,哪里对得起这些年熬的苦!”
    秦韵渐面色一沉,就要动手。
    阳子榧嘿嘿一笑,撒腿远遁。
    “师兄保重”余音缭缭,长去无踪。
    此去经年,恐难相见
    狼绮狐锦两部之人,除了暗桩,极少踏入侯府。如今侯府由内发现刺客,而不是外攻之敌,暗桩自然率先通知暗部,然则桩子各司其职,不论人情,不会轻易暴露身份。待暗部调运能人来援,中间存在一小段时间差.
    将匠房厨房与厢房隔开的地方,建有一处简院,院门内沿着墙根横过一条过道,两端与外头相通相连,正面两扇嵌铜祥云的大门从不打开。院内几间屋舍建造得短而窄,中间的天井便格外宽敞。
    天井之下立了六七架黄色竹架,架上摆满竹筛,年岁尚幼的丫鬟们还在从屋舍内陆续搬出竹筛。竹筛上铺着花瓣花朵,有的颜色鲜艳,有的半干萎缩。丫鬟们分工繁细,有挑拣花梗枯花的、有翻动花瓣花朵的、有搬运竹筛的、有穿串以便风干的、有外出采集鲜花的
    几个大丫鬟则充当监工一职,名为指导,实为指使,真正干活的只有小丫头们,白羽亡国公主吴白丹也在其间。红-颊儿身条长、个头高,被安排负责高高低低各处竹筛里花瓣的翻动工作。眼前竹筛里的薄荆花剔除了尖刺,晒值半干,颜色由艳红转暗紫,香味锁在花内,嗅之反而不显飘香。这些花料要赶着日色晒干,若是逢上几天雨,花瓣儿生霉,则之前的辛劳全都白费。监工丫鬟们虽然不愿意动手干活,但职责所在,心里比忙碌干活的小丫鬟要紧张数倍,不断出言督促她们加紧手脚。
    红-颊儿偶尔将目光投向正门过道处,那边檐下吊了不少不见日光只以风干的花簇,其中橙红颜色的丹桂桂子,正是她去捡的,风味也最为馋人。
    檐下过道正巧走过一人,看他模样行色匆匆的,连头顶飘荡下来的浓郁花香也无法令他停留放缓脚步。一名监工下女们的大丫鬟不知何时站至红-颊儿身边,眉目低垂,身上也无任何气象显现。途经此处的那人并未被这边的小举动牵引,十几息的功夫便走过了通道,消失在另一端的出口。
    这名大丫鬟装模作样地拍了一下红-颊儿脑袋上的总角,呵斥道:“专心做工!若是误了花料结香结色的时期,品相成色稍有差池,有你们吃不完的藤条!晓得吗?”
    众丫头兢兢业业回答:“晓得了”
    出了充当晒场的简院,继续往侯府后方行去。经过一栋栋工房,工人们见他身着红红绿绿的衣裳,腰间别着一只手鼓,猜测他是迷路又或出来溜达的伶人,他不来问路,工人心中也有傲气,顾自做工不去理他。这侯府后头不比主人女眷出没的核心地段,此处有输送木料菜肉的脚夫马夫,有聘请的外来匠师和侯府的常驻匠人,有大小厨师厨娘和帮工。人流混杂如烩,因此没有太多繁琐的规条限制。
    腰挂手鼓的乐伶面相厚道,唯独一双眼眸透着狡诈诡变,他擅自混入侯府后营,自是心怀不轨,与袭击夫人小姐的刺客必属同一伙人。他只管埋首赶路,偶尔克制不住,会将手按在腹下束腰布带上,那里极不显眼的略微鼓起,似乎藏有某样物品。每当这时,他就会涌出坚毅神色,仿佛那件比荷包还要小去无数的物件,能给他带来心安的力量。
    楚小亭和封冬妍未能如他们所愿吃下毒茶,他们自然留了后手,这就是后手。
    厨房眼看就在前头,婆子丫鬟们为数不少,她们担水抬菜,进进出出。每个人都很忙碌,没有空档理会己务之外的任何事情,若寻个借口,进入厨房一时半刻完成下毒的任务,非是难事。
    然则此人方向一转,舍了厨房,去往侯府更靠后的地段。其实此处厨房只供给匠人、下人饮食,经营主人膳食之地另择有素洁之处,且守卫程度之森严,两座厨房几乎不可相提并论。
    终于在一处隆起的土丘处,望见此行目标。那是一口六角古井,前后两面雕琢仙鹿、祥云诸如此类吉祥寓意图,坐落于一片瘦小而提拔的紫竹林间。此刻井边围着稀稀疏疏几个打水的丫鬟,此井地势高,又兼紫竹庇护,井水格外清澈甘甜,还带有一股竹节雅香,如今已然专供烹茶、调香膏之用。
    由于这口水井并不经常供水,周边冒出的许多细叶芒草少受踩踏,长势具都不错。
    丫鬟们分作两两而分,各自抬着一只木桶,木桶本就不轻,盛满井水更是沉重,瘦小的肩膀几乎有被压塌的风险。丫鬟们苦中作乐,尽管走起路来微微颤颤,一路上说说笑笑,缓解了不少乏累。只是少不了井水泼洒飞溅,濡湿了裙角,沾染了莲鞋。
    腰挂手鼓的伶人耐心等候取水丫鬟们走远,方才谨慎现身,取出腰带藏匿的事物。
    一个纸包,一口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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