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渠梁不想当国君,尽管他知道他必须做国君。
他从来没想过他能做到那个位置,他觉得,老实本分的过一辈子,这就是他所喜欢的生活。
为什么要做国君呢?
他自己如是想,但生活总不能如他的愿望走下去。
小时候,章蹻将军教他剑术,就和他说:他,是可以做国君的栋梁之材。
他喜欢这位将军,但是他并不相信这番话。
当时他笑,说自己怎么可能做国君呢?自己有那么多哥哥呢……
直到他长大与父亲面对面的时候,看着父亲不再如以前对他一般柔和的脸,他才知道,做国君,这是他的宿命——他逃不掉,也避不开,父亲只想让他做国君,秦国的国君便只能是他。
他的父亲秦献公是一定让他当国君的,这由不得他自己。
于是他不再反对他父亲对他自己的安排——换作秦献公的话说,这都是为了他好。
父亲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以后的一切,尽管这些安排强硬的令他感觉到自己不舒服——可是他公子渠梁是当今秦公的儿子,自己又怎么能拒绝父亲的好意呢?
公子渠梁是如此想的。
于是他开始以秦国国君为目标来要求自己。他很有天分,对天下大势的了解深刻的连父亲都为之惊叹——父亲带他了解了秦国朝中的绝大多数重臣,公子渠梁和这些重臣聊得也算不错。
秦献公以为,这样的公子渠梁,已经可以做一位合格的国君了。
但是,他还觉得公子渠梁的身边缺了什么。
望着公子渠梁,秦献公花白的胡子抖了一抖。
果然,是缺了那么一个人。
“父亲在想什么?”公子渠梁问。
秦献公意味深长的看向公子渠梁:“渠梁,你二十了。”
公子渠梁点了点头。
二十岁,代表着自己已经到了弱冠的年纪。公子渠梁已经行过冠礼,确乎是一个成年人了。
“二十,也该有个妻子了吧。”
公子渠梁听到这里,身体猛的一僵,语气中带着抗议,轻声唤道:“父亲。”
自己的父亲,这是要为自己安排婚事了。
可是自己现在还没看上谁家的姑娘啊。
公子渠梁不喜欢这种一切都被包办的感觉,可是他一眼望去,看见父亲花白的头发和皱纹,却无端的感到一阵心痛。
父亲也六十多了啊,这次,还是由着他吧……
于是他再没说话,听着父亲自顾自的将话说完:
“为父为你看了一个姑娘,择个良辰吉日,娶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公子渠梁的心头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知父亲看上了哪家姑娘,要将她嫁给渠梁?”
“甘大夫家的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秦献公话是要商量,但是语气却不容半点质疑。
甘大夫?甘龙?
他对甘龙实在是喜欢不起来,想到那位姑娘更是从未谋面,他……不想娶。
“不好。”公子渠梁果断拒绝了。
“不好也得好。”秦献公说着,“你和人家姑娘连面都没有见,你就认定她不适合自己吗?”
“父亲!”公子渠梁叫道,“渠梁什么事情都从你,唯独这件事情不想从你——这是儿子的终生大事,渠梁怎么能娶一个自己连见都没见过的女子?”
“你必须娶她,她也必须嫁你。”秦献公的语气很果断,“这是为了你好。”
公子渠梁哭笑不得。自从自己当着甘龙和父亲的面闹别扭之后,自己是第几次从父亲的口中听到这几个字了?
自己的耳朵已经麻木了……
他认真想了想——他大概知道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他娶甘龙家的女儿?
“就因为你要将渠梁的未来托付给甘龙,然后你就将他的女儿一并托付给了我?”公子渠梁的声音有些异样,“父亲,儿子能照顾的好她吗?”
秦献公解释道:“你不必去管自己是不是爱她,因为这本身就只是一场联姻,不是一场爱情——当然,你如果和她能过得很好,为父自然更开心。”
对了,这是一场政治联姻,它的作用,就是将公子渠梁的命运和甘龙这位秦献公大臣紧紧的绑在一起,至少是形式上的。
没错,秦献公还是想让甘龙辅佐未来的秦国国君。
这是父亲的安排,公子渠梁没办法躲避。
想起那块秦献公托付给甘龙的玉,公子渠梁默默摇了摇头。
秦献公知道自己这是在赶着儿子,但是,他认为,这是对自己的儿子好。
公子渠梁迟疑了一下,又问道:
“必须结?”
“必须结。”
“不管我愿不愿意娶她?”
“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渠梁知道了。”
公子渠梁的声音慢慢的低了下去,不再说话。
他习惯了。
他会学着去接受,就像自己学着去做未来的国君一样。
只是,这个国君他或许能做得,这个丈夫,他能做得吗?
……
“联姻?”
甘龙听到这个词的时候他猛的愣了一下:
“君上,这样不好吧……”
“怎么不好?”秦献公望向甘龙。
甘龙愣了一下:“公子渠梁不喜欢臣,他会愿意娶臣的女儿吗?”
“他敢不娶!”
秦献公的语气猛的严厉起来,甘龙的话头一缩,咽了回去。
自己这位君上,他敢对他说半个不字吗?
君上的命令,他甘龙敢说一个不字吗?
其实,这是好事呀……
甘龙长叹一口气。
可为什么他高兴不起来呢?
……
婚礼在秦献公的主持下举办的热热闹闹,很快的,一天就过去了,洞房里,公子渠梁与新娘对坐着。
二人都是一身华服,而房间里的空气就和冻住似的,喜庆的布置之下依然凝重的很,没有一点新婚之夜的喜庆。
公子渠梁和新娘对视良久。他的嘴巴动了动,还是没有说话。他今天还是第一次见他的妻子——那面庞很美丽,属于一个很漂亮的女子。
然而,很陌生,既熟悉,又陌生。
那和甘龙相似的脸,让他看了又陷入了迷茫。
“你,是甘龙的女儿。”
公子渠梁终于说话了,他看着新娘,说着。
新娘等着公子渠梁来拥他入睡,可,并没有。
她甚至听到了公子渠梁讲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她轻声唤道:
“夫君……”
“不要叫我夫君。”
公子渠梁站起身来,直直的看着新娘。他看见了,这就是父亲安排他的下半生,而他的父亲,从来都没有过问过自己的感受。
没有问他愿意不愿意。
“那,妾身该叫公子什么呢?”新娘问。
“你……随便。”
公子渠梁背过身去。
“你连我的名字都不想知道吗?”新娘也站了起来,“我们这也算是夫妻一场吧……公子渠梁!”
“不想知道。”公子渠梁生硬的说着。
他,不想面对新娘的脸。
他越看新娘,心头便越乱……既然如此,为何要从了父亲结了这个婚!
“我,单名一个汝字——我叫甘汝。”
新娘不理公子渠梁的话,自顾自的介绍着自己:
“父亲知道你不愿意娶我,叫我处处谦让着你,这样才能做好夫妻。”
“我也不期待你对我多好,我盼望着你能唤我一声,哪怕唤我一声……”
新娘的下半句是“我就心满意足了”。
但是,公子渠梁偏就不想让新娘如了这个愿——或者说,他从来也没有在意过她的感受。
他回过身来:
“甘氏。”
这样的称呼一出,她顿时感受到了一种冷漠的压力从公子渠梁身上发了出来,欲隔她于千里之外。
甘氏明白了:
“你终究把我当做了父亲的女儿,不是妻子。”
公子渠梁没有接甘氏的话茬,声音有些发蒙:“你睡榻上吧,我打地铺。”
“下次我们分房睡。”
甘氏坐在榻上,看着公子渠梁在地上铺上了一层被褥,然后脱了衣服,背对着她躺下,她看着那道冷漠的背影,眼睛里,有泪水滚动。
终于,脸上的薄妆被打破了,她背过身去,不争气的啜泣了起来……
自己想和他做夫妻,而他呢?
这时,房内的一扇窗户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苍老的眼睛。
是甘龙。
甘龙站在窗外,低低的叹了一口气,合上窗户,慢慢的转过身去,走下台阶。
他看着女儿这样子,也难过;看着公子渠梁那样子,更难过。
明明是大喜之夜,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甘龙这时候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缓缓的踱着步子,然后前面突然撞见一个影子,他一抬头,认出来了这影子的主人,连忙行了一个礼:
“君上。”
“大喜之夜,甘大夫为什么不高兴?”秦献公连忙扶住甘龙,问。
甘龙看见了,秦献公的脸上已经满是风霜。
君上已经很老很老了,看起来似乎还很健硕,但是,甘龙真的担心他在下一刻就倒下……
“这样真的好吗?”甘龙忧心忡忡的望向婚房。
“这样对秦国的未来好。”秦献公说着。
“可是君上,你真的考虑过公子的感受吗?”甘龙问,“这样实在是……太难受了。”
秦献公执拗的说着:“章蹻退隐了,只有你能辅佐他继任秦国国君之位——寡人将秦国的未来交给了你,你不该有如此疑问才对。”
“可是公子不愿意。”甘龙说道。
“他有不愿意的理由吗?”秦献公瞪向甘龙,“寡人把秦国的未来都交给了他……寡人这是为了他好!”
这时候的甘龙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倔强:“须知以后是公子主国!君上……是否操心过度了?”
“渠梁是个软心肠,寡人放心不下。”
“公子渠梁既然是栋梁之才,君上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寡人……寡人放心不下。”秦献公说着猛的摇了摇头,“寡人百年之后,渠梁守不住怎么办?渠梁他……真的能坐的好这个君位?”
甘龙说着:“君上担心是对的,君上想要一个臣子去辅佐公子,也是对的——但为什么是臣?为什么是臣?”
他想握住那块玉,但是那块玉现在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他觉得自己的两手空空,手在颤抖……
那块玉不在自己的身边,他丢了那块托付了君上期望的玉。
他丢了那块玉,再也找不回来,他已经承担不起那样的重责,公子渠梁这样将来要做秦国国君的人也不喜欢他——但君上为什么还如此信任他?
“公子渠梁不喜欢臣,为什么还是臣?”
“那是因为寡人信得过你,你能辅佐的起秦国的未来。”
秦献公拍了拍甘龙的肩膀,认真的说着。
“我不配。”
甘龙别了别嘴,背过身去。
秦献公不解的看着甘龙:
“你配得上。”
“你配……”
到了最后,秦献公的声音拖的很长很长。
“还有一个原因。”
秦献公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
“在四年那个正月,是你给渠梁起了名字。”
想起来了。
甘龙终于想起来,渠梁两个字,是他为公子渠梁起的。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给公子渠梁起名字呢?
(番外二完)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