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鞅掌天下》第256章 ）

    公叔痤的眼神有些茫然：
    “我当然知道这个计谋真的很损，而且有失体面，但是我为了赶走吴起，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其实我和吴起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如果吴起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会不会恨我？”
    “于是，我依计行事，先去觐见魏武侯。魏武侯正好对任西河守的吴起有猜忌之心，怕他做大威胁到自己，我便教了魏武侯一个检验吴起忠诚的方法。”
    “这个方法是赐吴起一桩婚事，将魏国公主下嫁给吴起。如果吴起接受这门婚事，他对武侯的忠心自不必说；如果吴起不接受这门婚事，他的忠诚就很可疑了……”
    说到这里公叔痤的眉头不快的皱了起来：
    “在那人和我的计划里，吴起当然只能不接受这门婚事。于是我便请吴起来我家里做客。我的妻子也是一位魏国公主，她美貌聪明，而又富有心机。她知道我要做什么，于是她就在招待吴起的家宴里尽其所能的鄙薄我，摆出一副泼妇的模样。吴起看了自然对魏国的公主有了偏见，于是当魏武侯问他要不要娶魏国的公主的时候，性子直的他果断的拒绝了。”
    “我成功的引起了魏武侯对他的猜忌，吴起害怕，便辞官出了魏国，到楚国去了。”
    “我的目的达到了，我是不是该心满意足了？”
    公叔痤此时笑了，可那笑声是那么的凄凉：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那时我真的以为，真的以为自己聪明绝顶，直到将近两年以后，吴起死去的噩耗传到魏国的时候，我才明白我的聪明是多么的愚蠢。”
    “他在楚国变法，然后，楚悼王死了，变法失败了。楚国的贵族发动了政变，他抱着楚悼王的尸体，被密密麻麻的羽箭射成了刺猬。”
    “我当时真的很吃惊。在我印象里，吴起是不会败的，更不会如此屈辱的被人射死。”
    “是我，全都是因为我。”公叔痤的声音变得低沉，变得黯淡，“如果不是我把他挤兑出魏国，他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如果我没有那个心，吴起是不是还好好的在河西要塞任西河守？”
    卫鞅听着公叔痤的话，缓缓摇了摇头：“不，主君，吴起离魏，怕不是因为这种程度的挑拨——主君可曾听说过吴起杀妻求将的传闻？为了补偿死去的妻子那份债，他决意一生不娶也算是情理之中。”
    “你就别拿这种话来宽慰老夫了，毕竟那种下作手段是我做的，我怎能心安？”
    公叔痤说着，眼里全是哀痛：
    “接下来这几十年，我一直在读兵书，尽管我并没有那个天分，可就是想和吴起比个高低——当然，我无论如何都比不过吴起。”“有时候，我在想，我真是对不起吴起，我该为吴起赎罪——然后这种思想又迅速的被某种更扭曲的思想替代。那个思想告诉我，吴起一味杀伐的路走不通，那人在魏国也转圜不得，在魏国不知道拉了多少仇恨，我把他赶出魏国天经地义——天经地义。”
    “我知道我是在欺骗自己，可不骗自己，我就过不下去……”
    这时公叔痤从悠久的回思中回来了，他望着卫鞅，脸上的表情更为深重：
    “在煎熬了不知道多少年之后，老夫就看到了你。”
    “我？”卫鞅指着自己问。
    “是的，是你。”公叔痤答道，“你真像那个人，也都有那么一点点高傲和倔强，还有那么一点疯狂；你和他一样，也都兼学法家和兵家——当然，你着重法，而他看中兵——而且，你和他，都是能改变这片天地的大才。”
    我像吴起？
    虽然他也算是崇拜吴起的，但他自认为和吴起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他真的有那个像吴起吗？
    “我知道，从尸子将你推荐到我府上来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个人才。”
    公叔痤说着：
    “但是，我知道你的才能，却害怕你的才能。”
    “你让我感到了当年吴起一样的阴影，看到你，我总觉得，吴起在你那双眼睛后面盯着我。”
    “你这样的能人，我本该让你在魏国的朝堂上大放异彩的，可是我没有。”
    “就是因为，我害怕你，我看到你，时时刻刻都良心难安。”
    “我怕你壮大，我怕你有一天真的站上那个巅峰，那时我良心的愧疚再也藏不住……”
    “所以我将你雪藏了起来。所幸的是，除了魏王那个叫魏卬的小儿子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我也安心了许多——可直到我病倒在床上，我才知道，我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情……”
    公叔痤的语气中透着凄惨：“不让你干事，最终我连举荐你都办不到……我……”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卫鞅打断了公叔痤，摇了摇头。
    他根本不在乎公叔痤过去干了什么，他只知道当他在大梁不知该往何处走的时候，是公叔痤给了他一片栖身之地，给了他一个中庶子的位子做。
    他在大梁这几年过的很愉快，都是因为公叔痤为他提供了安身立命之所。
    他在小小的屋子里，读遍了列国的法律，这全都是倚仗了公叔痤的优势。
    至少这几年，暂时是他离开卫国以来最快活的几年。他根本没有理由去抱怨公叔痤，相反，他要感激他的主君。
    “你，不在乎？”公叔痤问。
    “不在乎。”卫鞅答道，“而卫鞅和吴起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吴起已经死了，而卫鞅还活着。”
    “你的意思是……”公叔痤一怔。“如果主君真觉得对不起我，那就在此刻回报给卫鞅一点东西吧。”
    卫鞅相信那样东西公叔痤一定给的出，公叔痤也一定明白卫鞅需要什么。
    公叔痤沉思片刻，突的，他想到了什么，对卫鞅说：“你去那边的案上取放在正中间的那卷竹简，那就是你想要的东西。”
    卫鞅依公叔痤之言，将那样东西取来，在公叔痤的面前打开，一看开头三个字，便震惊在当场：
    求贤令！
    而同时公叔痤的声音也随之响起：“老秦公病死了，新任的秦公是那老秦公的小儿子公子渠梁。这位君主是锐意进取之辈，绝非池中之物——你手中的那份竹简便是那位新君的亲笔手书，想必这个时候，求贤令已经传遍天下了，希望你能抓住这个机会。”
    卫鞅听着公叔痤的话，看完眼前这卷求贤令，心中不由的升起一股热流。
    这位相国远没有他自己说自己的那么自私——原来这位相国，是真的为自己好的。
    他郑重的对着公叔痤一拜，眼眶有点微湿。然后他望向公叔痤，只见公叔痤也望着他，气息越来越弱，嘴巴张合着，似乎在说什么……
    卫鞅真真切切的听清楚了，是两个字：
    “保重。”
    “我会的。”卫鞅点点头。
    然后公叔痤就在他的面前闭上了眼睛。
    ……
    “你真的要去秦国？”
    魏卬惊讶的问着。
    他前面虽然已经被卫鞅教育过一顿再也不敢藐视秦国的实力了，但是从根里还是瞧不起秦国的，此时一听卫鞅要去秦国大为惊讶，同时略略的有点遗憾。
    明明已经踏在送别的路上了，可是他为什么还是不相信呢？
    “是的，我要去秦国。”卫鞅站在车上，答道。
    这下总不是假的了，可是……
    “秦国有什么好，你为什么要去？”魏卬问道。
    卫鞅的手伸向袖中，那里藏着一卷《求贤令》，那就是他为什么要去秦国的答案。
    想到这里，他浑身都感觉暖洋洋的。
    可他不想说出缘由，只是自顾自的说着：“我愿意啊。”
    “不止吧？”魏卬问着。
    “那关你什么事？”卫鞅笑着反问道。
    “怎么不关本公子的事儿？”魏卬问道，“你跑了，谁和我去谈天说地？”
    “那你也来秦啊。”卫鞅觉得有些好笑。
    “你明知我被父王看着去不了秦国！”魏卬抗议道。
    “那就没办法了……”卫鞅摊手，手提起缰绳，就要驾车走人。
    魏卬看着卫鞅这架势，有点慌了：“等等！”
    “公子还有事吗？”卫鞅问道。
    魏卬被卫鞅这么一问，一时半会儿竟然说不出来话，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
    “秦国到底有什么好啊？”
    卫鞅答道：“我也不太清楚。”“那你去秦国干嘛啊！”魏卬问，“你对秦国一点也不熟，还不如留在魏国和我谈天……”
    “秦国，要去了才知道嘛……”卫鞅轻轻的笑了，一提缰绳，“走了。”
    “别走啊你！”
    （中庶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