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宫》第七十章 藏情(一)

    乔鸯为了掩人耳目,在返回翊坤宫的途中,折路去太医院取了几味药材。她捧着盒子跨进翊坤宫的门,到了内殿外头,果然看见绿衫子领了几个小宫女,顶着半身月光行色匆匆。
    她隔着一丛花圃,朗声问道:“阿绿,可是娘娘起来了?”
    绿衫子闻声回眸,隔着花枝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影,定睛一看是已经下了值的乔鸯,奇道:“姐姐辛苦了半日,不在房里休息么?”。她扫了一眼乔鸯手里的盒子——看样式是来自御药房的,“这么晚了姐姐去御药房做什么?莫不是哪里伤着碰着了?”
    乔鸯捧着盒子过来与绿衫子并肩而行,两行人虽目的地不同,却还是顺了几步路的。
    “不是,是今日我煎娘娘的坐胎药时,发觉有几位药材少了,只怕明日临时去取,误了时辰。”
    绿衫子眉开眼笑:“姐姐真是上心,我就说这样精细的功夫,交给姐姐是再好不过的。若是我,只怕又是混忘了。”
    “这宫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翊坤宫?我当然要仔细着呢。”乔鸯微微一笑。
    到了分别的地处,乔鸯又嘱咐道:“虽然如今气候暖了,可更深露重的,你要仔细着娘娘的身子,莫要让她受了寒气。”
    绿衫子喏喏称是,领着宫女向内殿去。
    绾妍睡了两个时辰,现下已然清醒了。她靠着软枕坐起来,借着榻边的灯火细细翻看一本《食珍录》,口里缓缓念着:“浑羊设最为珍食,置鹅于羊中,内实粳肉五味,全熟之。”
    哗哗的水声渐停,百花香薰的浴汤已然备好了。屏风上的天女神宫图,在热腾腾的白雾中更显梦幻迷离。
    绾妍搁下书,由着宫人脱去她如意牡丹纹式的散花锦袍子,将她散着的头发绾成一个小髻。
    她惬意地坐在浴汤中,伸手抚过水面上的花瓣,旋即手腕轻轻反转,撩出一点水花,声音轻灵悦耳。
    绾妍阖上双眼,整个人松下来,养神之时,突然想起了今日温常在的话,便道:“阿绿,平安符的绸布、图样与里头装着的香料,你按着咱们做的那个,备下一模一样的,明日送到长春宫去。”
    “长春宫?”绿衫子指尖手探了探水,时刻警惕着绾妍着凉,“温常在也要做平安符么?”
    “即便是温常在要做东西送给皇上,又为何要做一个一模一样的?岂不是有意与您过不去?”
    绾妍还没张嘴,就听绿衫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堆,不觉笑道:“姐姐怎么会如此行事呢?长春宫可不止她一位小主。”
    “是恬贵人?”
    “自然是的,今日姐姐与本宫说时,本宫也想不明白,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绾妍悠悠叹道,“何况本宫听姐姐的口风,这位恬贵人做这个平安符,好像并不打算送给皇上。”
    绿衫子想了想,道:“既然不送给皇上,那要送给谁?”,她提壶往浴汤中加了些滚水,继续道,“恬贵人不是从蒙古来的么,哪里有什么亲友相赠?”
    “这话说的是,这宫里她除了与温常在多说两句,与谁都不对付。”绾妍点头称是,在缭绕的热气间突然福至心灵,“会不会是她自己留着的呢?”
    “既然是自己留着的,又何必千方百计寻到您这儿,硬要做一个与皇上一模一样的呢?”
    绾妍猛然一惊,腰间好似忽然没了力气似的,整个人往下一沉,水骤然灌入她的鼻腔,激得她小脸都扭曲起来,心一慌,又生生呛了好几口水。
    绿衫子登时吓坏了,赶紧伸出手扶了绾妍一把,也顾不上袖子湿到了肘际,好容易将绾妍提起来坐稳,又取来干帕子为绾妍擦脸。
    绾妍狼狈得如落汤鸡似的,头上绾好的小髻也湿了。她好容易将气喘匀,这才缓过神来,揪住绿衫子正往下滴着水的袖子,瞪眼急道:“恬贵人会不会对皇上……”
    她显然是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她入宫快两年,嫔妃们求盼君恩的样子日日落在她眼里,也算看得习惯。那些嫔妃们看向皇帝时,眼里带着生机与希冀,看向得帝宠的女子时,眼里满是戾气与恨意。
    不论是希冀还是戾气,她都一一尝过。南肃的那段时日,她失过帝心,对得宠的许湄也是百般嫉妒。后来她渐渐复宠,在他心上站住了脚,又得到了皇后的百般刁难。
    想来是经历了这些,绾妍对情感这回事也敏感了许多。恍然明白了爱与被爱,恨与被恨,常常是须臾之间。
    虽还只是浅薄的认知,可她却懂了几分恬贵人的心思。
    “恬贵人对皇上怎么了?”绿衫子不解其意,摇了摇头询声道:“主子想到了什么?像是被什么吓坏了似的。”
    绾妍抿了抿唇,飞快地压了压脑中纷乱的思绪,她低头撩起一捧水,道:“阿绿,你还记得恬贵人为何而来大楚吗?”
    阿绿想了想,皱眉道:“仿佛是蒙古王上国书乞求和亲。”
    “蒙古王只有这一位女儿,按理说是极力娇宠的,为何要将公主送来大楚呢。一来不是战时,二来可不是咱们开口要和亲的。”
    绾妍絮絮说着,越发有拨开迷雾见青天的意思,心里的答案渐渐明了——从前那些疑窦丛生的事情,如今串联起来细细一想,都一一应证着她所想的结果。
    “阿绿,会不会是蒙古公主,自己想要来大楚的呢?”
    “主子可是在说笑?恬贵人是公主,莫说在草原呆惯了的人,来到这四方天的地界有多不习惯。她本可以做贵族的正妻,又何必纡尊降贵,来做咱们皇上的妃妾呢?虽说嫁给皇上也是有脸面的事,可是她本就是极有脸面的公主,又是何苦来哉?”
    绾妍静静地听着,连绿衫子这个性格单纯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她也自然是明白的。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她想起那日在御花园,香气馥郁的恬贵人趾高气昂的模样。她好心提点恬贵人收敛些,人家却明知如此,却偏生要恣肆。
    绾妍阖上眼眸,伸手揉了揉额角,凝神不语。
    明知是错处,却自显错处,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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