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宫》第六十九章 内间

    日暮西垂,绾妍与温常在乘兴而归。温常在将绾妍送到了翊坤宫门口,二人才依依散了。
    绾妍搭着乔鸯的手,显然是在琼芳台说说笑笑地累着了,半个身子都依在乔鸯胳膊那儿,主仆二人挤着走。好容易进了内殿,绾妍遣退宫人,自个儿脱了袍子疲倦地歪在榻上,一面回味着今日与温常在絮叨着的趣事儿,咯咯直笑。
    “乔鸯,你说为何皇上登基这么久了,只有善儿这一个孩子呢?”
    乔鸯递给绾妍一杯碧螺春,含笑道:“奴婢也不知,孩子的事儿都是送子娘娘定的,不都是命里的福分么?”
    绾妍伸手卸下发髻上的宫花扔在手边的沉香木案上,懒懒地翻了个身,嘴角的笑意愈浓。
    “去年南肃平乱之后,太后娘娘叮嘱本宫,要早早在子嗣上用心。前几日咱们去寿康宫,太后又仔细提点了,我听她的口气,仿佛是母亲的意思。”
    绾妍话还没说完,只觉小脸滚烫,她将脸埋在软枕里,闷声道:“难怪母亲不亲自跟本宫说,真是要羞死了!”
    乔鸯闻言,手中解帐子的动作微微一顿,旋即朗声道:“主子们说要紧的事情,奴婢哪儿能在一旁听着?那时候奴婢与她们一并退出去了,您如今说出来,奴婢才知道呢。”
    她将勾着帐子的铜扣儿一松,看着束着的罗帐如流水般泻下来,继续道:“这话其实也不必说出来,主子进宫也快两年了,心里总是有数的。自从您给皇上送了东西,皇上对您也算是青睐。莫说别的,每每被翻了牌子,翌日总会喝坐胎药的。”
    “这宫里盼着有孩子的妃嫔那样多。”绾妍的手指胡乱地勾着自己枕边的流苏穗子,“说起来,淑妃既得宠,又是日日喝坐胎药的,为何久久没有动静呢?”
    “奴婢也不清楚。”乔鸯自顾自地说着,唤了宫女进来用浸了玫瑰汁的热手帕为绾妍擦脸。乔鸯仔细地给绾妍盖上被子,宽慰道:“主子歇一歇吧。”
    绾妍本谈及许湄,脑子勉强难得清明了些,如今被这热气一燎又有了困意,实在是打不起精神沐浴更衣,扯了把被子就与周公说书去了。
    乔鸯放下在盆中淘洗的帕子,走上前去确认绾妍睡着了,才端了水盆带着余下的宫女轻轻退了出去。
    “主子已然歇息,你们去备着主子沐浴的物什。今日主子出了汗,想必身上黏湿睡不安稳,过不了多久便要起来。阿绿与我换值,你们便跟着她伺候主子,知道了么?”
    众宫女诺诺应了。乔鸯见她们走远了,才发觉自己还端着水盆,心道忘了将这东西交给她们。
    她没了法子,只得自己走去下房处置。
    “乔鸯姐姐!娘娘可歇下了?要不要厨房备着炖品?”一个水灵灵的小丫头从拐角处跳出来,俏皮地拍了一下乔鸯的左肩。
    乔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被这丫头吓了一跳,手上的东西差点砸了,只是一转头见那副小姑娘天真烂漫的样子,一时也没了火气:“四儿,你在这儿瞎跑什么呢?”
    四儿的声音压的低低的:“姐姐,师傅让我来问炖品……”
    乔鸯摇摇头道:“娘娘没说要吃。”
    “那姐姐想吃什么?我去告诉师傅,明儿姐姐上值的时候偷偷给你拿来。”
    “傻四儿,你师傅要是知道了不罚你一天不许吃饭?”乔鸯笑骂一句,又见四儿两手空空,便将水盆塞她怀里,“你去收拾了。”转身就要走。
    “马上就要入夜了,姐姐要去哪里?”四儿乖乖地端着水盆,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哎呀,我去去就回来。”乔鸯懒得理这个傻傻的事儿精,脸上洋溢着笑意,小跑着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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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乔姑娘来了。”
    这声音不似太监那般尖细,甚至还带了些粗犷。
    “你们出去守着,仔细些。”
    话音刚落,落着微白月光的窗纸上飞闪过几个人影,须臾便消失了,若不是细看,是发觉不了的——想必是轻功绝佳的高手。
    楚岐欣赏着桌上他前几日所练的书法,右手触到腰间的玉佩。那是和田产的上品白玉,质地温润细腻,是郑伯忠凯旋之时,上交缴获南肃王的珍品之一。
    说起郑伯忠,他这几日又带兵去西北巡查边防了。
    楚岐解下这块精美的玉佩低头摩挲着——嗯,不错,这条龙真是刻得栩栩如生。
    不知南肃王费了多大的力气找到了这么好的巧匠,真是心诚。
    “皇上万福。”
    乔鸯进来娴熟地行了个礼,可见对他不算陌生。
    “之前你的事办的不错。”楚岐嘴角上扬,赞许地点头,“虽然大事未成,但这不是你的错。”
    “谢皇上夸奖。”乔鸯心里窃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今日你来,可是有事要说?”
    “大长公主与太后,都嘱咐娘娘要早在子嗣上下功夫……”
    “这不是很寻常的事情么?”
    楚岐话音刚落,却突然灵光一现,心好似漏了一拍,好像想起了什么。他正要开口,只听得乔鸯合时宜地沉声道:“不,不寻常……”
    是的,放在以前,这不过是一句简单的嘱咐,可在这个关头,便不一样了。
    世事无常,情势多变,谁能窥破这里头的玄机,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楚岐垂下眼眸,看着由始至终都乖顺地跪在他脚边的乔鸯,点点头道:“你很聪明。”
    他缓步上前,乔鸯的头更低了。
    楚岐执着那块玉佩,用了几分力道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
    乔鸯本就肤白,被这玉一衬更加添几分婉约。她哪里敢抬头对视君王,长长的睫毛极轻地颤动着。
    她纵然心有城府,可到底是奴婢,畏惧主威仿佛成了她骨子里的习惯,像藤蔓似的缠在心里。
    楚岐盯着眼前的女子,目光幽深,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手上的力道无声地轻了几分。
    这个女子确实是个人才,可也实在是面目可憎。
    《孙子兵法》中说“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
    人君之宝嘛,可今后若有机会,他真想在她脸上烙上一个“叛”字。
    “去吧。”
    他收回了手,将那玉佩随性地扔在一旁,不再理会她,继续看着他写的那个龙飞凤舞的“郑”字。
    乔鸯叩了个头,极力稳住自己的脚步,轻轻退了出去。
    明月如镜高悬于天际,万籁俱寂,清辉百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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