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檐回廊下,琉惜安静的站在一侧等候着皇帝召见,当內监告诉她,里头的是忠勇侯时,她忽然心中莫名有点紧张,不知一会在门口打照面时,该说些什么为好。
虽说那日在官驿射杀自己的是桓王的人,但那夜起因确实褚融派遣了府卫死侍过来行刺才引发的。她从未想过,还有机会,会只身一人与褚融有照面的机会。
褚融经过乐陵那一案件后,早已失去了朝堂之位,甚至连宫禁,都没有出入的机会,虽说皇帝仁厚留了他的性命和封爵,但是整个禁中,已再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今日他一早便在宫门等候,换了掌制的建章军护卫都不敢贸然放他入内,只留他在门口等候朝议结束后再行通报。
褚融也不是初涉官场的义气小子了,自是知晓这新官上任,底下的人自是比平日更为规矩,况且当初轰动一时的大案人人皆知,他与如今风头正盛的穰平王之间牵扯不断的干系,底下的人更是敏感。
从云端跌入凡尘,他起初心中的怨愤可以燃烧整个苍生,可他在幽禁的那段时间里,安华曾多次他探望,每回过去都会沏上一壶茶,并不说什么劝慰的话语,只是带上褚卫年少时写的那些壮志酬筹于天下的篇章诗文,放在桌上便离去。
安华最后一次去看他,手中已经没有了那些书卷,她将之前带过去的卷轴小心翼翼的收回锦袋中,跨出大门的时候,说了一句:“怒发冲冠挥动千军万马踏遍天下,很是容易,真正难的,是平心静气以大局为重。”
那日,褚融方才大彻大悟,他在房中仰头长叹复尓大笑,将原本写好准备让人传去西北的书信烧为灰烬。
如今的褚融,已不再是当日那个蛮武的贵族家主,他学会了平静和谦逊。
以至于他在宫门口足足站有半个时辰,新接掌建章军卫尉的郁久怀巡防宫禁回来看到他,才歉意款款一番带他进了宫闱交给御前的內监。
原本掌握天下近半数兵马,位高权重的护国忠勇侯,竟然被拦在宫门伫立,最终由一个王爷身侧的小卫尉领路进了宫闱,说出去只怕又是一个笑柄。
褚融自嘲的勾起嘴角,却又不得不认命。
其实他这次进宫并不是恋栈官场功名利禄,他只是听闻边戎已经整兵备马,甚至从其他地方购置了大批粮草。
他忧心西塞烽烟将要再次燃起。
褚氏一门,忠勇名将不计其数,虽说他没有父辈那边中正睿智,甚至还迷失权欲之中,可他也曾在战场上经历过金戈铁马的烈烈岁月,他此生已没有了其他念头,惟愿能重返战场之上,再次为西塞铸一道令人闻风丧胆的铁血防线。
殿内不时传来争执的声音,日过正午的时候一阵东西从高出跌落的杂乱声后,褚融终于从殿内走了出来。他面色惨白,步履轻浮宛如失神的魂魄在飘荡一般,毫无生气。
抬眸看到琉惜的时候,褚融明显呆愣了好一会反回过神来。
他略带窘色的看着琉惜,退后一步躬身行礼,道:“臣,拜见穰平王妃”
“褚侯爷……平身吧!”
琉惜朝他颔首微笑,示转身往宫殿里头走去,褚融也顺着台基阶梯往下走。
她忽然回首,看着这一代枭雄孤影落寞的身影在正午的艳阳下,不由得怅然叹了口气,问引路的內监道:“公公可知,褚侯爷这是在御前求些什么?”
“回王妃话,据闻是边戎决定要跟咱们东景开战了。王妃有所不知,这西塞的边防战线上,有无数褚氏英魂,镇疆军便是褚氏先祖所立,褚侯爷自知此生已再无建功立业的机会,此次进宫便是想要求个恩典,容他去西塞做一名先锋前将。”
她不再言语,沉默着到了内殿,再向皇帝请安。
皇帝丝毫不意外她今日会进宫来请安,笑着让她落座,见她伫立不行又明知故问道:“琉惜今日入宫来寻父皇,可是有什么事?”
“父皇圣明,儿臣确实有事相求!”琉惜复又跪下俯身,双手交叠于身前,臻首磕在手背上,泫然欲泣道:“父皇,儿臣不敢隐瞒,儿臣此次前来是为王爷求情的。王爷的身子被猛虎所伤之后一直没有好全,前几日的夜里还反复发起高热,可接手掌制建畿营,护卫京师禁中为重,一直不敢停下来歇息……况且这府上内治事宜与王爷并无干系,全是儿臣治理不当,还望父皇能够责罚儿臣,宽恕王爷!”
皇帝默默的听完她的话,并不气恼,反而低叹一声满是宽慰的看着她。等她说完,从龙椅上走下来,扶起她,眯着眼道:“琉惜,你跟父皇来。”
在文德殿后面的承福殿东侧通过长廊与长秋宫相连的,其中最为接近的是主殿昭阳的东阁是含光殿。
长秋宫是东景历代皇后所住的宫殿,但皇帝自从先皇后早逝便再没有立后,因此这里也就冷清了许久。
加上含光殿当年被皇帝下旨封闭后,几乎进入后宫都不走这边了,自然而然的,东侧景象潇潇,全无生气。
随侍的太监并没有跟随踏入这长廊,他们两人悠悠徒步,走到一处可以清晰看见含光殿大门牌匾的地方,皇帝止住了脚步。
“琉惜可知道,这含光殿,是谁的殿阁?”皇帝负手立于廊道,昂首望着那那人亲自写的殿门牌匾,眸中是无尽的温情。
“琉惜曾有所听闻,含光殿,是母后所住的宫殿。”
“那你可知,朕为何将这殿封了。”
皇帝回首,看到琉惜面上的不解,轻笑一声道:“她在时,含光殿便是她的家,那里面的每一处,都满是她的气息,那是朕追忆相思的最后一处了。朕富有天下,能宽容四海,却唯独舍不得此处,只有将这里完全封禁起来,真才真正安心。”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孩子,在悠悠众生中相遇相知结为夫妻,此后忧乐与共,富贵荣辱休戚相关,更应该用包容与理解消弭隔阂与猜疑,像灵犀一样息息相通,厮守一生。”
皇帝对着含光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朕年少御极,总是以为还有很多时间可以陪着皇后,对她许下诸多承诺,想着孩子长大了就退位陪她游历天下山水,却不想她与朕的情分会如此浅薄,徒留一世悲伤。”
“父皇……”琉惜看着这位全天下最为尊贵的男人,此刻却孤独凄凉,他的发梢和鬓角花白如雪,曾经健拔直挺的身躯早已在无尽的悲痛摧残下已经微微佝偻。
皇帝伫立了一会,转身看了琉惜一眼,道:“宫闱廊道风大,回吧。”
琉惜乖顺的跟在皇帝身后,走了几步,又快两步跟上,搀扶着皇帝的手臂。
“朕还没老到走不稳呢!”皇帝笑了笑,却还是让琉惜扶着。
“父皇自是万福安康,只是琉惜鲜少入宫,如今难得能在父皇身侧略尽孝心,还望父皇成全!”琉惜内心有话想说,踌躇着却还是不知怎么提起。
倒是皇帝帮她开了话题:“孩子,一会就出宫去吧。”
她还想说什么,却听皇帝又道:“遇事逃避,毫无担待,如何能成大事。”
琉惜一愣,脚下的步子停了下来。她微微抬眸,看了皇帝一样,面上愁容淡了些许莞尔道:“其实,父皇并不似外人所言那么苛刻重华。”
“哦?是吗。”皇帝也勾起嘴角,笑了笑。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廊道的尽头,忠靖见皇帝出来,忙将斗篷给他披上。皇帝挥挥袖子,吩咐忠靖带琉惜出宫。
“父皇,儿臣还有几句话想跟您说!”
“说吧。”
“儿臣前些日子在书中看到一句话: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父皇抱珠握玉,定是也见过这句诗。”
告急信从北方频频传来,游侠儿催战马跃上高堤。这写的是武艺精熟的爱国边塞游侠,为国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琉惜,你,不介意?”皇帝有些差异她竟会为褚融说情。
“褚侯爷于国而言,是不可多得的好男儿!”
皇帝看着琉惜,目光中出去往日的慈爱,更多了几分赞许。他微微回首看着身后的含光殿,笑着的眼眸中带了些许湿润。
出宫的路上,忠靖领着琉惜的软轿兜了个路,从奉先殿前路过,忠靖低语,陛下恩旨,允许她将带入宫的衣服送进去给穰平王。
她给他带了两件大衣,祉禄披了一件,又将另外一件铺在地上,跪着但也没这么难受。琉惜在身旁看着他的举动,倒是有些哭笑不得。
想起白天的种种,琉惜直至深夜也不能平静下来,今天她做了太多平日她从不会去插手涉足的事情。
直到祉禄回到府中,她慌乱的心神才渐渐安定了一下,守在他的床榻边上,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心安。
祉禄躺在半躺在床榻边上,两人之间有点距离,他伸出了手抚上了琉惜的脸脸庞,身子伸展的动作大了,扯动红肿的双膝又疼得嘶嘶抽气。
指腹触及的肌肤轻滑,他眯着眼微微笑起来,冰凉的手指点了点她有些发肿的双眼,开口道:“怎么又哭了,仔细想起来,我好像很少让你笑。”
他笑着看向琉惜的双眼:“其实我还是比不上你,当时的你是付出了多大的勇气与决绝,与我一同走入大明楼成为我的妻子。明知那个男人图谋不轨,踏出那一步就是葬送自己一生的幸福,却还是将手交给他。”
他仍是在笑,可琉惜的眼泪已经止不住滑落下来,一滴一滴的滴在他的手背上。
待她止住抽泣,脸上斑驳的泪痕已经被他用袖角擦干。
“来,过来!”他指了指心里胸怀,又对她招招手,示意她坐到榻上来。
已近天明,府中仆人大部分都在酣睡,今夜她知晓他回来的晚,特地连外室廊道守夜的侍婢都清退下去歇息。
四下没人,她顺从的从座椅起身,坐到榻旁倚在他的怀中,耳旁尽是他有力的心跳声。
她贪婪的呼吸着他身上独特的松香,语气轻缓的一直重复着他的字:“重华,重华……”
那模样,就好似怕一转身,他就不见了。
“皎皎,明天我们回雍原去小住几日,把佑生那孩子也带上。”他毫无征兆的忽然开口,说要去雍原走走。
“王爷身上不好能否出行?况且如今爷刚接任建幾营,出去这么长时间,不会有影响吗?”她支着床榻撑起上身望向他,小脸满是疑虑的看着他,好像刚才自己听没听清楚。
桓王府内也不平静。
徐恕宁始终不相信晁晏,他看着药师给桓王换药,心中一时五味陈杂。
“先生有话不妨直说!”桓王看出来他的心事,怅然笑了笑开口说道。
“殿下真的觉得,晁晏这一步棋得了陛下赏赐亲王礼遇的金丝贡纹朝冠,便是赢了吗。”徐恕宁怅然叹了口气。
“陛下迟迟不立东宫,祉禄如今有代沚袺节制军防的倾向,本王在已经失了南羌做兵援的机遇,如今除了先一步进爵,真不知在朝堂上还有什么可以争的了。”
看着祉禄的日渐迸发,桓王已然感受不到斗垮瑞王的喜悦。
“殿下莫要太过着急啊!”徐恕宁抚了抚短须,深思道:“其实殿下何必太过于执着军方呢?凤池安在,高鲜王族安在,殿下仍是胜出总皇子一筹。”
“先生难道看不出来,父皇他,一直都在抑制贵戚氏族在朝堂上影响力吗?从上林苑回来,沐方朔打着寻觅天下才子的旗号不问出身的采用士子,晋阳虽不显明,但是郡城以下,郡县之内已经逐步革新。”桓王越讲约是激烈,脑门上的伤口一阵刺痛,方才安定下来。
“凤池自我朝开辟就已然存立,祖皇帝卧龙时当初正是以中书监执令身份逐步蚕食内禁,因此开朝起便一直不设中书监执令,如今陛下欲启用中书监对抗凤池,本就是有违祖制。”
徐恕宁言语平静淡然,但是说出口的话,确正中七寸。
“再过两个月就是德贵妃寿辰,不知届时祁老学士可会回禁中?”徐恕宁忽然话锋一转,问起来桓王的外祖父。
“曾听母妃提起外室家书,外公近日染上了风寒,不宜舟车劳顿,多半是不会前来了。”桓王好像想起来什么,又道:“不过外公曾为长公主教学,此番长公主出嫁时,应该会请外公回来。”
“如此,甚好。今下双方对峙已成,既然陛下喜欢平衡钧权,那么我们便来与陛下,下一盘凤池与中书监的棋。”
桓王好似明白过来徐恕宁的意思,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先生既然有所谋,那么就去吧,只是外公年纪着实大了,顾着点。”
徐恕宁微微笑了一下,瞧天色不早了,便起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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