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平忽然问道:“世子殿下觉得什么样的皇帝,才称得上真正的君王?”
楚瞬召沉默片刻,说道:“千古之帝,天下独尊。”
“大秦始皇?”葛平拍掌大笑道:“大秦始皇横扫天下各国,当真一世英豪,不过大秦铁骑横扫天下举世无双,却因为烽火戏诸侯的举动惹怒诸侯们,最终无法避开二世而亡的结局,真是遗憾啊。”
楚瞬召承认道:“是很遗憾,但也很值得敬佩。”
葛平笑容玩味道:“既然如此,殿下觉得令父与大秦始皇相比,是胜过还是不如?”
楚瞬召听到他谈起自己的父亲,眼神骤然炸出一道寒芒,思索了片刻后,说道:“楚骁华绝非不如大秦始皇……但我只是感觉他差了一点什么。”
葛平给楚瞬召倒了一杯热茶,将茶杯托在掌心中,神色严肃道:“煮茶需柴,每个人的一生都像是一块燃烧的木头,而这块薪柴能烧多久取决于木柴的质量,有的人是上好良木,烧出来的味道恰如上好檀香,而有的人则是粗枝烂木,到死了那一刻只能烧出一堆烂渣,根本不值一提,而某些立志要烧出檀香的人,终究是心比天高,最后也只能面对功亏一篑的下场。
“大秦始皇和你父亲都是千年难遇的上好良木,可惜大秦始皇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他不仅把自己烧过头了,还把整个王朝也点燃了,后人再谈起大秦王朝,最后只能以一句亡秦必楚来盖棺定论,真是可惜啊。”
“至于你父皇则是在走他的老路,迟早会有燃烧乏力的一天,正所谓月满则亏,水满必溢的道理,即便是仙人也逃不过。”
“按照你的意思,是要全能全知,善始善终的皇帝才能算得上真正的君王?”楚瞬召皱眉道:“天下没有永远不死的君王,也不会有永远存在的王朝,这根本就是个悖论。”
“非也。”葛平将茶壶重新放在铜台上,解释道:“这王朝的生命就像是这壶茶水,铜台下烧的木柴越猛烈,王朝的寿命也就越短,最后还是难逃人死灯灭般的下场。大秦始皇帝虽然在操纵权术这方面不如你父皇,但终究是千古一帝雄才大略,他多次在险境中奋起反击,越战越勇,最后把自己的性命烧尽,又如何给王朝添热续命?”
楚瞬召愣了一下,目光落在那壶正在烹煮的茶汤上。
“想要茶水不断保持温热,只有不断添加木柴,只要能保持薪柴不断,这壶茶就能一直热着,甚至永不凉歇。”
楚瞬召缓缓道:“若是这样的话,怕是要损耗很多的木柴……而且连茶汤也会被烧干。”
“大秦始皇既然要一统天下,伏尸百万又算得了什么,包括你父皇也是在做一样的事情,无论这个过程能不能成功,这些木柴般的生灵一样会被消耗掉,以生灵生火火中燃命,命中夺胜,所以他们才能扛住重重天道屹立不倒!无论是百年还是千年,每当人们提起他们的名字时,都会带着莫大的敬畏!”
男人的声音宛如铜钟大吕般,楚瞬召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股强烈的气势压住了呼吸,猛然一抬头,目光灼热道:“那你说,什么才是真正的君王之道?”
“君王之道,就是诛尽挡在自己面前的敌人,用他们尸体上升起的残焰,点燃属于自己的盛世王朝。”葛平低喝道。
楚瞬召先是悚然一惊,拳头下意识地握紧了。
“你曾经率领大胤铁骑毁灭燕莽安息城,攻下蜀越黎京城,那么为什么这座城不能成为你的囊中之物呢?”葛平的声音几乎是在质问般,“还是说你已经失去了曾经的勇气和骄傲,变成了一只画地为牢的困兽?”
楚瞬召直视着面前的男人,眼神里隐约带着一股怒意。
为何他会知道那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简直就是一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幽魂,让自己防不胜防。
楚瞬召沉声道:“葛先生这样的话,无论对错,对我而言都算是很新颖的说法,现在我想问葛先生一个问题。”
葛平笑笑道:“知无不答。”
楚瞬召问道:“葛先生对我说了那么多话,也知道我的来历身世,如果不是为了将我的人头献给庆皇的话,到底要我做些什么?”
葛平神秘一笑道:“我想要你做的事情,就想你曾经对燕莽做过的一样,继承我赋予你的力量,去开启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没有完全没有龙的时代。”
楚瞬召嘴角下压,眼神开始警惕了起来,苦涩道:“先生既然知道我那么多事情,想必也知道我体内藏着什么样的力量吧?”
葛平垂眉低头,由衷感慨道:“日出之血,王息,太阿剑,包括四国王朝的气运压身……世子殿下不愧是天选之人啊,是神选中迎来天下百姓走出乱世的神选之人,真真正正的天下君王。”
楚瞬召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先生跟我说这些话,究竟是为了什么?”
“世子殿下觉得现在的落阳如何?”葛平又问道。
“落阳?”楚瞬召愣了一下,回想起这些天的所见所闻,直言道:“琼楼玉宇,诸侯云集,南陆帝都。”
“就由我的所见所闻,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各种刽子手和强奸犯就会出现行动,他们专门猎杀那些喝醉酒倒在路边的世家子,或者跳去画舫上掳走那些迎来送往的船妓们,等他们的欲望得到满足后,便会杀死他们抛尸入河,官府根本就不管这些事情,至于朝廷
官员各建党派祸国乱政,踩着百姓的尸骨玩着权力的游戏,每天这座城里的底层人醒来后,没人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的早上,或许这天晚上他们的尸体就被抛入秦淮河中。”葛平缓缓说道:“这里的琼楼玉宇都挂满了尸骨,是恐惧之城,诸恶云集之地,每天夜幕降临的时候,将会是百鬼夜行的场面,鬼魂们期待着新的鬼魂加入他们的队伍中。”
“你到底想说什么?”楚瞬召问道。
葛平伸出右手的食指,遥遥指着头顶的夜幕,说道:“在这片黑暗之下,这座由巨龙骸骨组成的宫殿镇压着这一切的罪恶,坐在这宫殿里那张王座上的那位男人,百姓们管他叫皇帝陛下,其实皇帝陛下是谁他们很多人都没有机会看见,他手里握着多大的权力奉行什么样的政权不重要,而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就更加无关紧要了,最重要的是所有人都听他的话,将他视为自己头顶上的神明,有了高高在上的神明,就有了律法,能让人们记住他们的身份,知道什么是该做什么是不该做,这样才有一个充满不公但是平衡的时代。”
“如果一旦他从高处跌落,那么不管他是怎么摔下来的,究竟是为民还是为己也无关重要了,一个浑身沾满尘埃的皇帝,人人得以诛杀,谁最后亲手杀了他,谁就能接过他的权力登上王座。”葛平语锋一转道。
“无论是何等身份的人,只要他杀了旧的皇帝,他就会成为新的皇帝,百姓们就能信服他的权力?”楚瞬召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再被他带偏。
“权力本无真主,谁把它握得最紧,谁就是它的主人,现在看看你的身边,是不是感觉身处权力的修罗场中。”
楚瞬召猛然转头,望着四周皆是堆积如山的尸骨,让他脸色剧变。
曼妙的月光落在缓缓流动的血水上,猩红的血水正在朝他逼近,尸骨们以各种亲密的姿势拥抱在一起,从腹部的裂口中露出的肠子上沾满蛆虫,让楚瞬召恶心得想要吐出来。
“我不相信你的话,也不相信楚骁华的话,如今的我……不会再轻易相信陌生人。”楚瞬召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可作为天启之君的你,觉得你能带领影月教的教众战胜这个王朝吗?你了解赵家龙室手中握着的力量吗?如今你们所见的仅仅是冰山一角,而且南陆那些类似龙虎山和武当山的大宗门派都在支持皇室,所以无论他们打着什么样的口号来进行起义,在皇室眼里永远都是见不得光的老鼠,他们只能活着阴沟里等待你的到来,如今你来了,他们当中大部分人还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堂堂正正地来见你,是不是?”
楚瞬召想起吕倜和橘宗螳对他说过的话,顿时如鲠在喉,觉得寒意在心底慢慢升起。
“这些人只是在本能地抗拒皇室,抵抗朝廷抵抗这个王朝的一切,而他们也不明白为何要抵抗,更加不明白为何要胜利,而他们只是在抵抗这场没有希望的战争,这场战争中死去的人越多,那些活下来的人心里积郁的仇恨也就越多,这股仇恨会把原本善良的人变得懦弱,把冷酷的人变得疯狂,而这场斗争将会持续下去,越来越多的人会死在这场战争中,他们身躯所化作的薪火将会演变成更大的战火。”
葛平顿了顿神,问道“你还记得你经历的那场燕莽之战吗?”
楚瞬召沉默不语,葛平抬头与他对视,抬臂伸手一拂。
刹那间楚瞬召觉得自己仿佛神游千里,在各种走马观花的幻觉中茫然四顾,却不知道自己该珍惜什么,寻找什么。
然后他重新看见那座正在燃烧的安息城,那头暮气沉沉的白发在火风中飞扬起舞,每根发丝的边缘都镶嵌着金边。
这很像是一场梦境,但远比梦境来得真实,就像是嬴栎阳让他经历过的逍遥神游般,在这个梦境中各种恐怖之物如影随形。
“世子殿下,还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燕莽安息城外,是你第一次夺得功勋的地方。”葛平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即便他就在自己身边站着。
他经过了在风暴谷中咆哮厮杀的铁骑群,东皇钟释放的光焰在夜空中划过明亮的痕迹,泼洒而去宛如写意的墨迹,最终落入了安息城中。
他看见了花幽月跪坐在战场上,箭雨覆盖了她全身上下每一个他可以触碰的部位。
他看见了蒙羽将军被燕莽人的火炮击中了身躯,浑身铁甲尽碎,正处从马背上后倒的那一瞬。
这片幻觉虽不合理但又极其真实,仿佛将一切他不希望看见的悲伤都凝聚在这片幻觉中。
这里没有一个移动的活人,只有他在默默前进着,仿佛一个远游而至的鬼魂。
他走入了安息城中,那些被烈火燃烧的百姓们化作拥抱在一起的焦炭,楚瞬召亲手杀了他们当中某些人,却无法将他们彻底杀死。
因为他们还活在自己的记忆中,睁大着眼睛,拖动着燃烧的身躯缓缓向他走来。
“这里和曾经被胤国铁骑攻下的大红城一样……都是地狱。”葛平在他身边轻声道。
楚瞬召被眼前的一幕和葛平的话吓得肝胆俱裂,仿佛撇开幽魂般使劲奔跑,可这一跑让这些原本僵死在战场上的幽魂们也跟着奔跑。
在这一重又一重的幻觉中,身后燃烧的士兵在追赶他,手里挥舞着染血的燕尾刀。
他们咆哮着追逐在楚瞬召身后,楚瞬召此时手里没有武器,也没有王息,没有楚骁华给
他的铁骑,在战场上他就是个无能为力的年轻人,
恐惧像是重重阴影跟随在他身后,他必须奔跑,否则他就会被那些士兵杀死,在燃烧的过道中,他穿过一个又一个的长门,燃烧的燕莽士兵离他越来越近。
楚瞬召在幻觉里跑得精疲力尽,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就要消散在这个幻觉中,就在那把燃烧的燕刀即将插入他后背中,他忽然跨过最后一道长门。
他最后闯入了那座燃烧的大殿,燃烧士兵不甘地嘶吼着,但他们终究不敢踏入这里半步,因为大殿的尽头放着一张金色的王座,王座上坐着燕莽的皇后。
楚瞬召又惊又恐地看着王座上的女人,他又回来这里了,回到这个让他永远不想回来的地方。
就是在这座大殿里,他亲手杀死了燕莽皇后,因为在他抵达之外燕莽皇帝就已经喝下毒酒了,所以他只能杀了她。
君王死社稷,皇后殉江山。
楚瞬召望着那张蔷薇般娇艳的面容,他忽然什么都不怕了,心里更多的是悲伤。
女人的双眼是焦炭般的空洞,腹部还插着一把匕首。
“这里虽然是幻觉,但也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无论是你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这里是你经历过的一场灭国之战,在这里,你亲手杀死了一个还怀着孩子的女人……因为她是燕莽的皇后,只有杀了她这场战争才能结束,燕莽的气运会转移到你身上,那古老尊贵的权力自然也落入你的手中。”
葛平呵呵地笑出声来,“这个女人很美是不是,美到你舍不得任何人拥有她,但你又无法占有她,所以你只能选择杀了她。”
“你是在挑衅我吗?”楚瞬召不知何时拔出了那把插在燕莽皇后腹部的匕首,刀锋已经割开了葛平脖子的皮肤。
“您现在杀了我的话,就等于继承了我的力量,希望我的余烬能点燃您心中那团烈火。”葛平还在笑。
沉默继续了片刻,匕首从他手中掉落,楚瞬召抬头望着这座金碧辉煌的寝宫,看起来好像哭了。
葛平轻声道:“真正身怀君王意志的人,对这片天下的看法是与众不同的,殿下经历过那么多场战争,亲眼看着两军交战,那些披着战甲的年轻人们在战场上冲锋厮杀,用自己的命来堆嬴这场战争,后面的人会继续冲杀而上,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战斗,身边的尸体堆积如山,直到尸堆里的鲜血积到小腿处他们才能把战线往前面推进几十歩的距离,但很快又会被敌人投入的士兵把战线重新推回去,如此来回反复。战争很多时候拼的不是战斗力,而是生命力。”
“作为一名普通的士兵不会有太多战斗的本领,所以他们只能用赴死的意识来打赢这场战争,是不是很像一个巨大的火炉,用他们的生命之火烧死任何一个人敌人,而你就是那个添柴者。”
楚瞬召说不出话来。
“但只要善用了这把火焰,你就能成就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功业,如果你不相信任何的人的话,那就相信你自己吧。”
葛平忽然提高了声音道:“如果你想要当大秦始皇一样的皇帝,想要拯救万民于水火中,是不是要战胜大庆皇宫里那位皇帝,战胜你那远在北域的父皇天下只需要一个皇帝就足够了,现在看看你的过去,再想想你的未来,你知道你接下来该干什么了吗?”
“可我失去了我的王息,现在的力量只能达到过去的一半,甚至还更少。”
葛平笑笑道:“但你依旧是胤国世子,依旧是那个毁灭燕莽征服蜀越的年轻人,跟落阳城里面这位坐在王座上亵玩女子的庆国皇帝根本就不是同一种人,你依旧有再次觉醒王息的可能。”
这个男人今天跟他说的这些话似乎在暗示他某种机会,他当然想重新掌握权力战胜庆国皇帝,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带着千军万马面对楚骁华。
楚瞬召微微一怔,“你有办法?”
“这次的武道大举就是殿下的机会,那件寄存在龙虎山多年的神兵——奇门大箓,将会作为这次武道大举的得胜者的奖励,只要有了奇门大箓就能手写天宪,其他道士术士需要准备几个时辰才能画好的符箓,殿下只要轻轻抬手就能释放出,这天下气机将会任你调动使用,唤醒王息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唤醒王息。”楚瞬召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寒气。
“我知道殿下心里在警惕我,但作为我的诚意,只要殿下能全力以赴赢下那场武道大举得到奇门大箓,我自然会有办法帮殿下重新唤醒王息。”
“可我觉得你在利用我,利用我去达成什么事情。”
葛平轻轻叹息道:“殿下就是太固执了,且不提利用谁与谁,有个人我想让殿下见一见,或许殿下见过后就会改主意了。”
葛平再度拂袖,两人重新回到了那座暖阁之中。
他忽然拍了拍手道:“元年,出来见见你的好朋友,别总是藏在阴影里打量他,他又不会伤害你。”
楚瞬召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看见燕莽皇后的震惊中难以自拔,但下一刻出现在走出阴影的那道身影,却让他忽然傻眼了,仿佛看见了故人的鬼魂。
是那个脸上涂着脂粉的美少年……他曾经在戏台上饰演死在君王怀里的贵妃……一颦一笑都流露出万种风情。
赫连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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