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从空中坠落,由一束束明亮的光源,渐渐迸溅成一点点微弱的花火,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江堤上一排柳树却忽然流光溢彩起来,仿佛天上的烟火弹落在了上面。暗绿色的枝叶上四下飞蹿,噼里啪啦地响彻着火星,就像满树挂着金丝一般。
其实是树梢上挂着的只有指头大小的彩灯,里头的燃料是一点点木屑,串联在一起,只能亮几秒钟,然而已经营造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景象了。底下呼喝的人更是激动,俱都看得目眩神迷。
碎红满地,灿若云锦,歌舞、杂技、魔术作为大会的前戏,轮番上场。表演的节目不仅有山车、旱船、寻橦、走索、丸剑、角抵等百戏,还有坐在乐筵上操琵琶、笙、笛、箜篌、拍板等乐器吹拉弹唱的乐工竞相献技……
倒吃冷淘的赵野人,吞铁剑的张九哥,药法傀儡的骨朵儿,口吐五色水、旋烧泥丸子的达腊池,表演杂剧、杂扮的大特落,弄葫芦的刘百禽,操云琴的温大头,奏箫管的党千,吹鼓笛的杨文秀,以及陈惇茶馆的招牌说书人刘铁嘴,悉数登场献艺。各种猴戏的,以及鱼跳刀门等等杂技,一片连一片,音乐声、喝彩响成一片,十多里外都能听到。
其中,陈惇增设一个猜谜语的环节,与现场观众互动,答对了就有精美奖品奉送。参与人数太多,以至于预先安排的数十个礼仪小姐都忙中出错,总之奇技奇巧多种多样,都能让人耳目一新。
等到歌舞百戏之后,陈惇才一跃而登上湖心亭,顿时聚焦了全场的光芒。
“大家好,我就是这次花魁竞选赛的竹竿子陈小二,”陈惇向四方作揖,一本正经却又滑稽非凡:“首先,来个游戏:举起你们的左手,注意举高,对,再举起你们的右手,然后两只手使劲拍,谢谢大家为我鼓掌!”
陈惇没想到这么简单一个开场白,居然引得众人捧腹大笑,笑声长达三五分钟方才停止。
陈惇又不动声色说了几个段子,和身旁的优伶侏儒配合地天衣无缝,众人更是绝倒,坐在高台上的王廷和归有光哈哈大笑,王廷居然送上了金花五朵,这可是等会要打赏给花魁候选人的赏赐。
待陈惇抖完了机灵,才微微一笑:“……既有清歌妙舞,何不献呈?”
立时有乐班班主出列,道:“旧乐何在。”
陈惇就道:“一部俨然。”
班主当即就道:“再韵前来!”
乐声大奏,陈惇一挥手,顿时所有静静停泊在黑暗中的花船同时燃起了灯,千百盏灯火霎时照的整条江水明如白昼,波光粼粼的水面更加交映,一时恍如天上人间。
一艘艘花船轮番登场,每一艘船上都伫立着美人,她们尽态极妍,向苏州城展示着风月三千界。柘枝舞、霓裳羽衣舞、白伫舞……所有精心准备的舞蹈,在举手投足,轻颦浅笑之中恣意挥洒,众人无不目眩神迷,掌声经久不息。
后台统计的金花数量,已经累计到四千朵,甚至超越了往年的最高数量,因为本地的和外地的商人大户们们,为博美人一笑,不惜豪掷千金,当然也为炫耀实力,这样阔绰的出手让陈惇倍感高兴,因为按照约定,他这个举办者将会从中抽取百分之五的利润。
今年花魁大赛不论是规模还是新颖程度,都为往年之最,当然这些并不算什么,因为陈惇还有一个压轴歌舞,他从各馆中挑出纤秾合度的舞姬若干人,加以封闭训练,亲自为她们排练出一支舞蹈来,并为这个舞蹈准备了专门的道具,花费甚至比刚才的烟火还要贵。
十二只花船驶过,十二曲舞蹈终了,就在台上的名士、达官贵人讨论的时候,却见岸边一阵骚动,从湖心处又驶来一艘大船,船上光芒万丈,居然有十八个身作罗汉状的大汉趺坐,宝相庄严,让人惊得目瞪口呆。
连王廷也瞪大了眼睛,道:“难道还有男子舞蹈?”
羯鼓咚咚砸了起来,热情而别具韵味的乐声响起,宏亮悦耳。随着乐声,大船上十六个梳着高高发髻、戴金饰帽子的舞女从后台转出来,这些妙龄女子都身披若佛珠缨络,下着大红色镶金边的长短短裙,脖子上挂着长长的花朵串起的花环,长发用金冠高高束起,肩上有云霞般的披肩,简直就如世俗画像中的菩萨一般。
她们随着音乐而变换舞姿,双臂左右开合,上下翻舞,塑造出佛菩萨的种种姿势,那一舞真叫个流光溢彩,落英缤纷,梵音渺渺,如仙如佛。
舞随乐起,异彩纷呈,舞队一出,如佛临世,所有人已经忘记了欢呼,忘记了鼓掌,不由得深深迷醉。当几十双手臂一起挥舞起来的时候,这些女子之中又多了一个身影,这个身影姿态婉约曼妙,头上三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一直盘旋着起舞,罗衣飘飘,轻裾随风而起。
众人看不到她的真面目,竟生出一种恨不能跳入江中追寻的想法,然而这身影又悄然躲藏在其他女子的身后,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等到看不到的时候,却又露出瑰姿艳逸的一点形态来,就着一点形态,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轻歌曼舞的女子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人手中都执着东西,有的执铃,有的执杵,还有的端着碗跳舞,姿态各异,然而最诱人眼目的是舞蹈已经不复先前的柔曼婆娑,飘若仙子的佛菩萨姿态,手势步法忽然变了样,节奏加快,变化多端。舞者一下子分成了雁队两行,双手在头顶上合十,右足抬起挂在右臂上,抬腿拧腰如蛇附体;不一会儿就变成双人舞,这种相对而舞的姿态又更妖艳,极尽淫靡之姿。
“这、这……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坐在吴奂身边的吴启和惊得目瞪口呆,面红耳赤,急忙转过头去,却见众人看得无不神魂不属,血脉喷张。
“岂有此理!”高台上忽然有人怒斥道:“淫词艳舞,这是故元十六天魔舞!”
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那道貌岸然的孔贞宁。台上之人一时还未回过神来,而台下人山人海,谁听得到他的话,那尖叫声早就响彻云霄了。
“孔公子稍安勿躁,”陈惇轻快地上了高台:“请往下看。”
只见大船上忽然缓缓升起一个圆形舞台,七名舞者皆束发髻,戴珠冠,项饰璎珞,臂饰宝钏,衣裙飘曳,长带飞舞,忽然腾空飞起,在大船顶部横空飘游起来!
“啊——”岸边的百姓惊叫起来,“飞天!”
飞天身上,鲜花纷落,飞天身下,彩云飞旋,仿佛御风而行。只见那两个飞天互相追逐:一个在前腾空而上,扬手散花,一个反身回顾,举臂紧追,还有一个手捧鲜花,直冲云霄,真如诗中所写,“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空。霓裳曳广带,飘浮升天行!”
彩云飘浮,香花纷落,飞天举手作供养状,此时那十六名舞姬忽然正色庄严,无量般若,现一切大光明相,收一切之态,施甘露之手,仿佛要救拔众生于苦海一般——
“千手千眼,”王廷喃喃道:“这是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
陈惇满意地看着被震得神魂颠倒的众人,已经有不少人跪倒在地,稽首叩头,然而随着乐声渺然,舞蹈也渐渐停止,所有的灯光寂灭,他们才意识到这并不是菩萨显灵,而是一场精美绝伦的舞蹈。
人群如潮水一般骚动起来,山呼海啸,都在挽留那艘带给他们奇幻视觉体验的大船,甚至有人不管不顾,直接跳下水去,被维护治安的衙役们拖了回去。
“梦龙,”归有光也被震得半天没有缓过神来,他不由得问道:“这个飞天,是怎么悬空的?”
台上的所有宾客都知道陈惇是这场大会的策划和经理人,顿时也投来询问的目光。陈惇摸了摸鼻子,道:“后面有专人用细铁丝将她们吊起来。”
飞天的舞蹈分为两个阶段,一个是始终靠一条腿支撑身体,转圜自如,这个秘密就在那个舞台上,演员们一条腿始终被固定在舞台上,只能靠身体的扭动和另一条腿来表演。至于凌空飞行,她们身上绑着后世俗称的“威亚”,细铁丝隔得远根本看不出来,而大船顶部有壮汉专门负责拉铁丝。在实际排演过程中,确实困难重重,但陈惇想尽办法,终于展现了敦煌壁画中仙女飞天和千手观音的形象,果然收到了非同一般的效果。
金花的打赏数目直接突破了二万,那坐在高台上的贵宾们毫不吝惜地给最后一个菩萨蛮舞蹈,打出了最高分。
然而欢乐之中总有些异样的声音,比如孔贞宁说这舞蹈属于淫词艳舞,并拿十六天魔舞来作比。天魔舞是元代宫廷舞蹈,元顺帝怠于政事,荒于游乐,他喜欢的天魔舞就是展现佛教中妖冶魅人的天魔女,他们勾引佛陀比丘入魔的种种姿态。
当然陈惇让舞蹈中出现了一些诱人的元素,自然是为了博人眼球,不过他怎么可能承认:“好教孔公子知晓,这并不是天魔舞,而是从河西赞佛曲中节选的菩萨蛮,是歌颂佛菩萨的舞曲。”
“菩萨何时有如此之态?”孔贞宁恨不能将陈惇一张脸揍成猪头,恶狠狠质问道。
“尘世欲根深重,如东海之流,于是观音菩萨化身美女,投身妓馆,一般接客。境内男子见其绝色,尽皆倾倒,乃与之交合,交后则欲心顿消,欲根淡断。一年后死,众男子遂合力葬其尸。有个胖大和尚是个胡僧,自西域而来,过境见其墓,敬礼焚香,围绕赞叹。众人说他错拜了坟墓,这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娼妓。然而胡僧却说这娼妓是菩萨化身,以彼大法力,来殉世俗之欲,度世间淫人。众人不信,挖土破棺,只见骨节联络,交锁不断,色如黄金。众人无不惊叹,于是建了佛塔,供养此骨。”陈惇一口气道。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听说过的,全都瞪大了眼睛,阿弥陀佛了一声,陈惇暗道不知从此以后,妓院是不是都要改拜观音菩萨了,不过她们肯定要感谢自己:“菩萨曾化身娼妓,救苦世人,万丈红尘,犹如灵山。”
当然菩萨蛮中的为首的舞姬,正是宣华馆中的花魁候选婉君,她一举得到了今晚最多的金花,花魁已经民心所向了,王廷自然乐见其成,亲自为她带上了花魁的桂冠,而宣华馆作为花魁的推介人,老鸨子也登台接受了王廷赏赐的真金白银。
当然这大会还没有结束,后面还有用十几辆车拉的灯山,气氛更是又推到了一个高潮。陈惇从人群里奋力挤出来,回头一看,这玩意竟然有十几米高,上面挂着彩带,各式各样的花灯统统燃着,像是一面灯墙。这不是他的手笔,而是与会的富商们扎出来的,所以这个环节根本就是他们攀比炫耀的环节。
陈惇微微一笑,知道这届花魁大赛今后一定会被无数次提及,确也如他所想,目睹了今夜盛况的所有诗人墨客再往后的日子里多次挥毫泼墨,描述这难忘的景象。
他很快看到了灯影里对他招手的人儿。
“跋浪鱼龙烟似海,劈空雷电炮为车;归途尚有余光照,一路林峦映紫霞。”陈惇大为快活,“女郎,一别数日,别来无恙否?”
陆东君眼中波光粼粼,像是倒映了整个苏州的灯火:“我很好,问君安。”
陈惇见她的目光在自己的手套上流连,不由得解释道:“这是刘妈给我做的……碎碎念了三天了,说这东西应该我送给她。”
按照吴人的风俗,冬至节其实是小辈要为尊长献上鞋袜,为古人“履长”之意。结果刘婆没有捞到鞋袜,陈惇于是吃了七八天的素馅饺子。
陆东君微微一笑。
陈惇见她的笑容里,又有那样的萦怀愁绪,不由得道:“今晚的焰火有个大罪过。”
“什么罪过?”陆东君问道。
“空有五颜六色的光芒,却不能使女郎开颜。”陈惇道。
陆东君泫然道:“这是我的错,与它们有何干系?”
陈惇手足无措起来,竟不由自主伸手扶住了她的肩头:“到底怎么了?”
“……家里催逼,让我尽快完婚,”陆东君道:“我剪了头发,要去鸡鸣寺里做姑子,今天就是来同你告别的。”
陈惇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道:“你不想同那孔贞宁过,你要同谁过?”
“我、我要……”陆东君一张小脸上尽是彷徨,然而眼中又有那样的热望,让陈惇的心头一烫,紧紧揽住了眼前的身躯。
“我如果还能同你相见无数次,也依然会记得这一次。”陈惇只感到他的胸膛甚至都装不下这样滚烫的情意:“枉我读书十七年,今日才知道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意思。”
一颗璀璨的烟火腾空升起,见证了这两心相知的时刻。
他轻轻在佳人鬓发上落下一吻:“我想你在鸡鸣寺的日子,应该会很快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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