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果然如这些人所说,七十多个面色死灰仍在挣扎反抗的人被拖到了府衙门前,陈惇不顾他们的叫骂叫屈,命刽子手当场格杀,围观之人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因为揪出的大都是底层百姓,大户居然大都得以保全,更是对王廷的这一措施双手赞成,在随后衙役维持市面稳定的时候,他们更是派出了自己的家丁来,自觉维护治安,陈惇在水路孔道原来设关卡的地方,就地改成据点,组成督察队伍,时刻巡逻。凡监狱、粮仓、火药军器局等要地,防守尤严,街上如果发现仍有地痞流氓趁乱打劫,就会被赶来的督察队抓获并严惩不贷。
陈惇回到学宫,参加了王秀才的公祭大会,然而大会举行到一半,又被王廷派来的人给叫回了府衙。
“张总督率军来到苏州,”典吏张望道:“第一件事就是问罪首恶!”
“……民不堪命,激昂大义,蹈死不顾,方才有此激变。”王廷怒道:“说到底是税官肆虐,阉宦流毒,难道皇上又要重复武宗时候的八虎之事?皇上这次能派织染太监下江南,好好一个天堂,就能荼毒成人间地狱,就算我们打杀了孙德田,下次还会有牛德天,李德田!阉竖要反,皇上要谏,我等谏章不管用,那老百姓只能奋起,自作主张了!我身为苏州父母,怎么会愿意看到骚乱不可收拾,只不过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朝廷要追究我的责任,我愿意俯首系颈,可不要怪罪我百姓一人。”
张经好笑道:“府尹言重了,这次叛乱与你何干?本督要的是首恶正法,止诛渠魁。”
王廷道:“首恶已经被我抓出来正法了。”
“你抓杀的是首恶吗?”张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本督怎么听说,他们都是普通小民,真有能力挑动造反吗?”
王廷道:“都督什么意思?”
“难道他们不是首恶推出来顶罪的吗?”张经道:“这些人虽然参与了叛乱,但他们的影响力微不足道,不可能是事件的组织者,他们罪不至死。在朝廷查办之前,幕后指使有必要采取丢卒保车的策略,让这些身份卑贱之人主动投案自首,使案件得以迅速了结,那些真正的幕后推手,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那都督是不信我的决策,要重新搜捕判决了?”王廷道:“危机之下,民生困顿已极,朝廷的任何政策,都当先以安抚民心为主,这时候再冠以逆匪的名义,重创苏州,会导致什么后果呢?”
“本督搜捕逆匪首恶,正是为了安民心,”张经道:“究竟市民是不明真相的群众还是被煸动利用的群众?叛乱是自发的,还是有组织的?幕后黑手通过制造动乱,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这都是本督需要知道的,也是朝廷衮衮诸公和宫里的皇上要知道的。”
“其实没那么复杂,”陈惇登堂道:“都督只需要知道一件事,简单地说,这次事变虽然是暴力抗税,但并不颠覆;百姓反太监,但不反皇上。”
“什么意思?”张经道。
“这并不是都督口中的叛乱,因为如果是叛乱,那乱军最先攻破的不是别处,而是政府机关,政府机关瘫痪之后,叛军就可以顺理成章拿下城市控制权,然后编织理由造反了。”陈惇道:“但都督亲眼所见,衙门、监狱、仓库完好无损,他们大多数赤手空拳,连武器都没有,怎么叛乱?依学生看,这就是一次发生在城市,在城市环境中塑造出来的集体行动,虽然引发了骚乱,但大体上不至于不可收拾。大家集合在一起,是为了反抗压迫,不给他们活路的太监,而不是他们奉如神明的皇上。”
不管是市民还是农民,谁都不肯背负“乱臣贼子”的罪名,原因很简单,大家都没有真的逼上绝路,只不过一时过不下去罢了,所以和农民起义也有本质的区别。一来是起事的首倡者,市民阶层靠手艺和劳动力为生,他们在太监的压迫下,暂时失去工作,他们自然就会抗争,但随时找到工作或者得到合理的报酬,随时就能生存下去,为什么要冒着灭九族的危险造反呢?
而起义的主体农民阶级,只有当他们彻底失去了土地的时候,才能破釜沉舟揭竿造反,只要他们还有一寸的土地,他们就不可能不顾一切。所以这次农民裹挟进来,大都是浑水摸鱼,很快就变成抢掠,也是这个原因。毕竟太监收税,也没有收走他们的土地。
所以这次事件连起义都算不上,从上到下都没有革命性,充其量是怒火冲昏了头脑。但当然这样反抗的力量是非常大的,破坏性也非常大。
张经眼睛一眯,道:“不反皇上?”
“都督似乎是将太监和皇上看做了一体,”陈惇道:“太监不过是皇上的一条狗罢了,虽然说打狗要看主人,但狗的意志怎能代表主人的意志?这恶犬伤人了,狗主人难道还舍不得将它正法?我们打狗,是因为这恶狗不仅大啖民脂民膏,甚至还私自截留了我们给狗主人的贡物,你说若是狗主人知道这事儿了,还会心疼这条坏事的狗吗?”
“哦?”张经神色一动:“有这样的事吗?”
“都督可以问问南京守备太监,”陈惇道:“看今年的年征匹额究竟是二万还是十五万,这多出来的十三万匹上好丝绸,最后会进了谁的腰包?而且都督可知,百姓们冲进织染官署衙门里,没有找到孙太监,却从他的后院里找到若干十三四岁的豆蔻少女,这些少女以选秀的名义送入官署,却供其淫乐,可真是骇人听闻啊。”
张经神色变幻,却又听陈惇道:“孙德田如今跑去了杭州,狼狈如丧家之犬。如今不趁机痛打落水狗,难道还要趁着他养好了伤再反咬一口吗?那到时候得罪的是府尹还是大人您,还是苏州的百姓呢?如果大人和府尊一同上书,如实叙说,又有南京守备太监作证,朝廷是信您的话,还是信那死太监的话?而宫里的皇上,也正要有人为他擅开商税而背锅啊。”
张经颔首,刚要说话,却听外头有人来报:“大人,府衙门外来了一个人,自称是织染局首商,织染行会之首,自陈首恶,罪恶难消,前来自首。”
陈惇和王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沈光德?”
“带到二堂,”张经道:“你们先下去吧,本督要亲自审问他。”
王廷和陈惇只能退下,陈惇越想越气,老子在这边给你开脱呢,你倒自投罗网来了,“叹众生不肯回头!叹众生不肯回头啊!”
“梦龙!”身后忽然有人唤住了他,陈惇回头一看,居然是曾在杭州布政使司有一面之缘的胡宗宪。
“胡大人?”陈惇道。
“梦龙,”胡宗宪看见他似乎很高兴:“总算找到你了,我一来苏州就在府衙找你,才知道你原来不是苏州椽吏,竟是个府学生。”
陈惇这才想起这茬来,不好意思道:“当时没来得及说清楚。你怎么也来了苏州?”
“我如今不仅要巡按浙江,还要巡按江苏。”胡宗宪道:“这次你们苏州的事情,朝廷震动,命我据实奏报。”
陈惇点点头刚要说话,却见一个官吏匆匆走来,在胡宗宪耳边说了什么,胡宗宪就抱歉道:“看来想叙旧也不容易,我还有急事处理,咱们改日再聚,届时我胡宗宪摆酒相邀,你可一定不能推脱。”
且说第一封抵达宫廷的对于这次事变的奏疏,并不是王廷和张经所上,而是南京守备太监王义的紧急密折。
王义是孝宗时期宫廷惜薪司的太监,一辈子小心勤慎,伺候了“八虎”之一的高凤,高凤喜欢他不争不抢的性格,就提拔他做了内官监的掌事,后来平平安安地退休了,来到南京做守备太监。要说“八虎”之中,谁的下场最惨,那定是刘瑾无疑了,但要说谁的下场最好,那一定就是高凤。
高凤是经历了整整五个朝代的宫廷老人,天顺二年英宗命他管理司礼监的书札。宪宗即位,又参与办理纳皇后礼。弘治十一年,又奉命给当时是太子的武宗进讲,他每天都给太子复习,对太子的生活言行,常加以有益的劝导,因此赐给蟒服,准许在宫中乘马,甚至又一次生病了,孝宗命他乘轿。
高凤死后,礼部谕祭,工部办理葬事,赐给银币,当时的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亦分别赐赙,吏部尚书、大学士李东阳亲为撰墓志铭,可谓前所未有了。作为受他提拔的人,王义也得到了余泽,在宫里干了二十年,与人为善,等到嘉靖帝即位了,知情识趣地来了南京,给新人腾了位置。北京南京的宫里头,都打理地井井有条,前不久生了一次病,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黄锦还专门派人来问候他。
这一次他的奏疏最先抵临,呈送到西苑的时候,黄锦正在指挥人小心翼翼的挪换屏风。
“小心点,小心点,”黄锦道:“别磕着碰着。”
嘉靖帝从外头走了一圈回来,道:“你倒好,趁朕不在自作主张换屏风。”
黄锦笑道:“如今十月份正烧炉子的时候,换一扇云母屏风,看着透凉些。”
其实是因为嘉靖帝有一次在万寿宫里,跟道士炼丹烧炉子,把一扇木屏风引燃了,最后燃起冲天大火,烧掉了五间房屋。嘉靖帝自己也知道这事儿,所以也没有说什么,由着黄锦挪腾了。
他这边慢腾腾挪动,嘉靖帝已经翻开了王义的密折,看了一会儿,神色叵测:“王义说孙德田这狗才在苏州榷税太狠,民不堪命,才有了这次事变。”
黄锦还是乐呵呵道:“老奴倒是不觉得奇怪。”
“为什么?”嘉靖帝问道。
“小崽子们都是这副德行,”黄锦道:“一放出去就信马由缰不由人管了,眼皮子浅,心里头贪,把皇爷的嘱咐都抛之脑后,只想着狠狠搜刮一圈,回来好向皇爷邀功领赏。”
嘉靖帝就道:“正德年间,八虎为非作歹,皇庄皇店遍布,怎么没见百姓如此激愤?怎么朕三十年了不过派出去一个太监,就引来这么大的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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