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器局的枪支弹药在哪里?”陈惇问道。
“都已经搬到了府衙里。”张望回道:“已经给江南总督行辕送了信,他最迟明天下午一定能赶来。”
陈惇松了口气,“首祸者该死!”
王廷却不赞同:“我看他们这一次起事,是因为阉竖催缴太甚,逼得百姓不得不反。孟子云,民重君轻,社稷次之,我看他们没有错。”
陈惇扶额道:“大老爷,这次的起事是出于大义不错,只是组织、分工、酝酿都有太大的问题了,自始至终没有将万余人的群众行动控制在理性的范围内,在痛惩天怒人怨的太监和税官的时候,殃及了无辜者,无数人又在其中浑水摸鱼,所以一场正义行动因失控变成了破坏力极大的骚乱。从朝廷的角度看,这次事件是明目张胆的暴力抗法,在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影响非常恶劣,后果很严重,朝廷必将严办。”
“而且,大老爷要知道,”陈惇深吸一口气:“其实这本来是个阶级矛盾,但现在是要往官民矛盾来走了,如果大老爷的决策不能使他们满意的话。”
“什么决策?”王廷并没有听懂。
这时候,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喧嚷,果然是市民队伍围住了府衙。大部分人其实心里很清楚,参加抗税的人数太多,无法约束,已经引起抢掠平民的打砸事件,在朝廷那里肯定已经将他们视为乱臣贼子,很快就要来镇压平叛了。
他们一合计,还是得由苏州的知府大人来挑这个头,由他出面向朝廷上奏,洗清这次事变。于是几名头领簇拥着沈光德,扣了大门,其他人远远退下一百米,表示诚意。
王廷见了他们,当然他对这些人是很同情的,只不过训诫了几句他们的行为太过冲突,导致了无可挽回的冲突。
陈惇摇摇头,站了起来:“首祸者死,谁挑的头?”
沈光德道:“是我。”
“你知道你该死吗?”陈惇冷冷道:“你是苏州的罪人,苏州百年繁华,宕于今日,你好意思说自己出于大义?你挑头攻击税官,却没有组织,没有先期准备,没有约束,没有指导,没有预防,从组织群众,到带头闹事,到酿成民变,早都脱离了初衷,如今带着无穷的戾气,演变成毁灭一切、推翻朝廷的风暴,你还想妄想洗清罪名?”
沈光德道:“税官肆虐,民不堪命,我等倡义为民除害,与民众约定文明起事,否则与乱匪无异,可惜事情脱离掌控,有乱民藉口生乱,我无可推脱,甘愿一死。”
沈光德低头俯首,但跟他来的首领却不肯认罪,跳起来道:“苏州之所以有今天,难道只是我们的错?如果知府老爷能替民除害,将那孙太监赶出苏州去,我们还用得着大张旗鼓大费周章吗?太监在苏州鱼肉百姓,无恶不作,我等期盼父母官为我们做主,可父母官做了什么?保护一方百姓难道不是您的责任吗?如今却要怪罪我等擅自做主,如果您不是尸位素餐,我等还用得着自己做主吗?”
被人指着鼻子骂“尸位素餐”,王廷自然面红耳赤,“本官忝为一方父母,岂能坐视百姓被中官逼凌,朝不保夕?本官一月之中,不知道上了多少奏疏,全都石沉大海,派出去维护市面安宁的官吏,都遭到驱赶,我又能怎么办呢?”
“那现在大人可以上书朝廷了,”他们就道:“我们不是故意叛乱,而是出于公愤!只要大人把一切的事情上达天听,如实细说,朝廷一定会体谅我们,不会将我们视为乱臣贼子的!”
“呵,你们这样不管不顾地瞎折腾完,却让知府老爷给你们擦屁股善后,”陈惇道:“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你们不用静坐的方式和平抗议,然后通过交涉的手段达到目的,却采用暴力,煽动不明真相的民众攻击织染衙门,事后才想起来告知知府一声,想让知府给你们背书,以为朝廷真的这么好糊弄吗?”
这话说得几个头领一脸的阴晴不定。陈惇道:“你们要知道,不管你们自己将这次事件怎么定性,在朝廷那里永远都是一场以下犯上的叛乱。如果要知府为你们辩解甚至承担罪责,朝廷不会通融,反而会更加恼怒,因为这就像军队哗变,要挟长官一样;朝廷会认为是地方通过制造民变,要胁中央政府,所以到最后大家是罪上加罪,统统玩完。”
这下一些人想明白了道理,脸色惨白道:“那该怎么办?”
“所有的叛变其实都要分一个主从,”陈惇缓缓道:“像咱们这一次的事变,我觉得就分为首恶、胁从和不明真相被煽动被利用的群众。按照常理,首恶将会承担所有责任,被朝廷正法,甚至罪及妻孥,满门抄斩。而胁从则将被从轻处罚,百姓则将被宽宥。”
他说着就看像这些人:“你们都是苏州本地人,家里少则十余口,多则几十口,谋逆者诛九族,这个你们还是知道的吧?”
这几人咬紧了牙关:“看来朝廷是要追究首恶责任了……此事我们敢作敢当,但与我等家人无关,如果真要株连,难道不怕我们再次反了?”
“等到朝廷大军压境,你们怎么反呢?”陈惇淡淡道:“你们想反,底下的人愿意吗?”
见他们脸色灰败,陈惇又道:“你们这么说,是承认自己是首恶了?”
陈惇的话让这些人甚至包括苏州的大小官吏都觉得奇怪,“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其实我觉得吧,”陈惇摸了摸下巴,道:“都是闹事,一样罪过,却重罚首恶,轻问甚至不问胁从,这仿佛不大合理。因为很多这样的事件中,第一个站起来登高一呼的人,并不是大奸大恶,往往多是大丈夫、真英雄,他们宁愿置自己安危于不顾,也要帮扶大家,急公好义。比如这次起事,最先挑头的人,他们出于义愤,驱赶无恶不作祸害百姓的太监,这是真心为民,我反而钦佩他们。”
见这些人竟露出自豪的神色,陈惇微微一笑:“而胁从呢,他们不论是目的还是初衷,都不纯粹,他们浑水摸鱼,趁火打劫,喊得最凶,闹得最狠,闹哄哄不是为了义愤,而是为了从中渔利,事后追究责任,反正排不到他们头上,于是更加肆无忌惮,没有约束,巴不得事情脱离预期轨道,闹得更无法收场最好。”
见众人若有所思,陈惇道:“你们说,如果真的要杀人,是该杀首恶呢,还是胁从?”
“我们这次与百姓约定了,”沈光德道:“不扰民,不伤及无辜,可是到了药王庙前,便有人振臂而呼,说那些地痞流氓家中藏着许多积蓄,都是搜刮百姓得来,如今应该去抄他们的家,让金银细软还之于民。”
于是事情变了,虽然还有大部分人跟着沈光德他们前行,但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抄家,最开始还去那些地痞无赖的家里翻江倒海,后来就变成了中产大户,打砸的时候就诬陷他们是太监的帮凶。
“对,”陈惇循循诱导道:“这样振臂而呼的人,就是我说的胁从。我跟你们透个底吧,如今趁着张总督还没有大开杀戒,咱们苏州还是府尊老爷能做主的时候,赶紧找到这帮胁从,快快地给他们定了罪,脑袋落地之后,就宣称他们是首恶,你们能保全,苏州的百姓也能保全,作恶的人也绳之以法了,你们觉得如何?”
陈惇支起身体:“这可是大老爷给你们最后的仁慈,可千万不要等着张总督来了,公事公办,只问首恶,不问胁从啊。”
这些人统统如梦初醒,眼睛一亮,见王廷默不作声,顿时低头商量了几句,二话不说就道:“明日一早,就把人送到府衙前!”
等人走了,围聚的市民也渐渐散去了,王廷才道:“梦龙,你这是何意啊?”
“大人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陈惇吐了吐舌头,笑道。
“你要是不说明白,”王廷板起脸来:“我就真要怪你自作主张。”
“其实很简单,”陈惇正色道:“朝廷不愿意闹大的,这事儿说到底是宫里头的皇上不占理,竟敢违背祖训,公然征税,朝廷要秋后算账,殃及的人也不会多,因为担心随时还会引起民愤。张经明日到来,肯定也是这个意思,需要迅速捉拿罪魁祸首,平息事态。”
“但总要有人为之承担责任,”陈惇道:“这一次的首恶确实如我所说,是出于义愤,他们罪不至死,但起事过程中出现了目的不纯、带头抄家闹事的人,他们是祸乱的根本,如果没有他们,这事情叫起事,正是因为他们煽动群众酿成了暴行,这事态才无法控制了,所以这人必须杀掉,以儆效尤。”
“但这些胁从,会心甘情愿伏法吗?”归有光问道:“如果他们铁板一块呢?”
“当然不会,他们一定会被首恶揪出来的,”陈惇轻描淡写道:“因为他们最开始的时候,就背叛了首恶,所以首恶们这一次为防止他们供出自己,一定也会选择背叛。首恶们比其他人多一个需求,那就是转移罪名因此活命。我就直接给他们指明了道路,他们没有侥幸,别无选择,只能揪出胁从顶罪。”
陈惇在这一点上是很有信心的,不过他也有想不明白的东西,比如这一次的起事,究竟是城市暴动,还是农民起义?说是农民起义,其首倡者是市民阶层,又发生在城市之中;说是城市暴动,其主体又还是农民百姓。
不过他有一点很清楚了,那就是社会的进步如果到了必要靠革命才能进行推动的时候,其实是社会成本相当大的非优选择,也是最后不得已的选择。社会结构的再造,如非万不得已,应当避免这样革命性的激烈行为,如果能通过社会成本小的渠道释放出来,那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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