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百名学生从黎明到黄昏,陆续返校,经过清点,大概有三四十人并没有回来,回来的学生也有很多都是头破血流,被打得很惨,这更激起了所有人的愤慨,这一次主张用功读书,反对闹事的老师们也发动罢课,要知府王廷抓捕那些无法无天为非作歹的游手无赖。
没能赶上这次游行的学生都要求“再来一次”,他们当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仿佛一粒星火投入了火药桶中,其实苏州也早就是个火药桶,引爆了积怨已久的民众。
陈惇砸倒两个游手,侥幸从衙门口逃脱了出来,他匆忙赶回家,却在门口见到刘婆和一个年轻妇人推推搡搡,不一会儿刘婆力气不支,竟被搡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叫起来。
“刘妈,”陈惇一把把她拉了起来:“你干什么呢?”
“哎呦老婆子我是造了什么孽,”刘婆道:“娶了这么个败家媳妇,被她哄着连祖田都卖了,如今织工都关门停业了,让她回家好好带孩子吧,也不听我的,非要抛头露面来闹事……这可是要出人命的,这是、这是造反吧?”
陈惇道:“谁要造反?”
刘婆子就掏出一摞纸张,道:“你看看,你是读书人,你看他们是不是要造反?”
陈惇一看那花花绿绿的纸张,上头写着“千人奋挺起,万人夹道看,斩尔木,揭尔竿,随我来,杀税官!”
“惨绝人寰,滔天之祸,人民将死,百姓危殆,非大阉之祸而何?”陈惇一张张看去,只见上面的控诉触目惊心:“还真是准备要暴力抗税了……”
他转眼一想,如今可不是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士子罢课,百姓抗税了吗?他刚要说话,却听见街角一阵嘈杂的脚步传来:“快,挨家挨户搜,看是谁发的传单?”
陈惇神色一变,拉着惊慌失措的刘婆退回门里,将大门反锁起来,那街上的脚步很快分散开来,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哀嚎和呼救之声。
这缉捕之声也远远传进了织染局之中,这织染太监孙德田,耳目众多,听到秀才集结府衙门口,便觉得要坏事,他决定先下手为强,将这帮胆敢煽动闹事的人,一网打尽,再诬一个逆匪的名义。
“光德,”纺织行会的人都纷纷道:“形势都成了这样了,还有什么犹豫的?”
“学生们都肯闹起来,”邵芳道:“难道咱们还不如他们?”
要说农民最害怕的就是天灾,是水旱灾害,因为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就几乎无以为继。而商人和市民就没有这种忧惧,不过如今他们终于尝到了,因为市面所有店铺为防课重税,大面积倒闭了,无数工人失业,面临衣食无着的处境。他们又不像农民,还有救济粮可以领,整个城市看不到未来,绝望的市民就像火药一般,只需一根导火索,一个火星就足以引爆。
“元和、昆山的无赖已经开始公开抢掠了,”有人就道:“过往行商、百姓无一不遭劫掠,甚至还直入民宅奸女,官府根本管不了,因为他们打着选秀的旗号!选秀选十五六岁的姑娘,为什么还要把人家五六岁的女娃娃抱走?我听说那死太监要用童男童女来炼丹呢!”
“什么?”座中本来就义愤填膺,听闻这事更加怒火滔天:“他们绑架孩童作为药材之用?”
为首的沈光德却犹豫再三:“起事抗税容易,但要谁来收场?朝廷会怎么看,咱们这不就等同于揭竿造反了吗?”
他这么一说,众人果然平息了许多,说到底他们都是士绅阶层,有恒产,不像那些一无所有的平民百姓,他们当然是迫切希望能消灭压在头上的税官,却不希望发生暴乱,到时候追究责任,谁来承担?而且若是在暴乱中毁坏了产业,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些自相矛盾的人果然陷入了犹犹豫豫中,过了一会儿才有人道:“咱们歃血为盟,只杀太监并其党羽,不掠市面,不扰百姓!”
“对,这是为民除害!”众人眼前一亮:“咱们反抗的是太监,又不反皇帝!”
“前不久府尹王廷还打杀了几个游手,”众人都道:“他也是支持咱们的,他身为苏州父母,如何能坐视百姓朝不保夕?咱们起事,他难道会向着那死太监说话?”
沈光德便问道角落之中的一人:“陆翁怎么说?”
陆近辛这才懒洋洋地站起来,“我爹说,您只管去做,天塌下来有他顶着。”
这话说出来,众人越发兴奋,唯有沈光德面色难言。
众人催逼再三,沈光德容不得再犹豫,道:“咱们不是扯旗造反,也不是打家劫舍,而是抗议横征暴敛,惩戒伤天害理的税官及其党羽,咱们首先定下一个目标,就是恢复三吴市面繁荣,安抚我百姓,要求朝廷正视我等替天行道之所作为,并且承诺不追究参与事变的任何人。”
众人一致同意,邵芳便拉开了苏州地图,道:“苏州织染官署在此处,我等聚合在玄都观中,途径长洲十二道关卡……”
于是愤怒的工人与市民,在织工头领的号召下,如流水般涌入玄都观,陆满聚集五六千余人,一路上,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加入,人数一下子又涨到了二万多人,黑压压如乌云般将整个玄都观挤得水泄不通,而到了下午时分,又有人登高一呼,前来响应号召之人竟达十万人。
众人集会于此,纷纷控诉自己的悲惨遭遇和在太监压迫下朝不保夕的日子。民众的情绪越发不可收拾,沈光德才登坛道:“自从两月之前,皇帝派来织染太监下江南,明火执仗地掠夺财富,横行肆虐,为害酷烈,只能用惨绝人寰罪恶滔天来形容!关卡收税,恣意盘剥;抢掠民人之妇,使我苏州人民如蹈汤火。百姓实在活不下去了,只能揭竿而起!”
众人都被他说的痛彻心扉,竟一起嚎啕起来,哭声响彻云霄。
沈光德怒道:“难道咱们只能任人鱼肉,不能反抗吗?不,我们要誓死反抗!要让作恶之人付出应有的代价,要让我苏州恢复清宁,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太祖定下的不收商税的政策,是不能被破坏的!”
众人都跟着高呼道:“誓死反抗!”
出发前,所有人当着玄都观的神像发誓:此行动为公义,私人不取一钱。在沈光德的指挥下,百姓分为六队,每队一个领头者手持芭蕉扇做指挥,走在队列前头。后面的人穿白衣短衫,手执棍棒,浩浩荡荡从道观前出发。走到灭渡桥,正碰上闻听消息带着十几人急匆匆赶来的太监徐来,顿时被愤怒的群众一顿乱石打死,不多久按照路线便碰到了第一道关卡,众人一拥而上,活活殴死了那平日为非作歹的无赖。
然而起事之前说的好好的“杀阉祸及其党羽,不掠市面,不伤无辜”,但沈光德却不知道群众的怒火一旦被煽起来,再要控制在理性的轨道是非常难的。
下午日头略偏西的时候,陈惇就听到了外面不同寻常的声音。最开始他以为这是邻里间的小纠纷,可是没有听到女人们撒泼打闹的叫喊声,他听到的是男人们气急败坏的打斗声。陈惇将尚薇拨拉到一边,爬上树一看,却见房东家里居然围了不少人,这些人冲进房东家里,将他的妻子儿女拖出来,将家中的财宝首饰抢掠一空,房东上去阻拦,却被狠狠踹翻在地,捂住肚子痛苦的嚎叫着。
陈惇心下一沉,知道这次起事已经无法操控了,便将薇儿绑在自己的背上,把屋子里的长板凳拖到墙下,扶着惊恐万状的刘婆跳了下去。他们刚逃出去不久,就听见房屋大门被砸开了,然后就是一阵翻检的声音。
“哥儿,”刘婆哆嗦着嘴皮道:“怎么会这样啊?”
“因为市民阶级啊,他们还没有壮大成熟,”陈惇喘了口气道:“屁也不懂,就敢起事。他们依靠的还是农民阶级,但农民阶级这一次,没有到无法保证生存的时候,他们就不单单为了生存,更是为了抢掠。”
这次的起义以商人、百工、城市平民为主导,看似是市民阶层的起义,但实际上是农民和城市下层平民完成的一次暴动。因为商人和城市平民有恒产,革命性不强,这是主要原因。
“咱们现在去哪儿?”薇儿瞪大了眼睛,略有些恐惧和好奇地看着市面上发生的打砸事件。
“去府衙。”陈惇道:“现在苏州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府衙了。”
苏州城里,有的队伍浩浩荡荡在苏州城里清算孙德田的爪牙,有的却在趁机抢掠,甚至大肆放火。
沈光德带着众人赶往织染衙门,那太监头子孙德田一看大事不妙,跳出墙头跑了。众人攻破衙门,抓住还未来得及跑脱的太监和亡命之徒,将心中的怒火宣泄在他们身上,很快就殴死了数十人,众人殴死的人中也有无辜的仆役,但为首的沈光德已经无法弹压暴怒的群众,甚至被裹挟着前行,之后冲向胥门,四处搜捕逃脱的流氓头子。
傍晚时候,民变者又来到曾经支持收税的两个乡绅头目家中,焚烧其屋,痛打其人,然后一哄而上开始抢掠,暴行一直持续了一晚上。
陈惇一路奔逃到了知府衙门,却见府门打开,全副武装的衙役官军从里头出来。
“快回去,快回去!”陈惇大吼道:“就这么点人,救不了人,守住衙门就就行了!他们很快就过来了!”
归有光和张望两个见到陈惇,也是大喜过望,所有的官军和差役退回了门内,按陈惇的话牢牢守着大门。
“梦龙,”王廷疾步走过来:“你怎么样?”
“全乱套了,”陈惇道:“事态控制不住,暴动变成了暴行,他们闹完之后,最后肯定是要来府衙的,是要强迫府尊你为他们的暴行背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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