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如端着汤药来到远汐候院落,很快被允入内。
轻移莲步进得正房,她看到,银啻苍冰灰的眸子在瞧到她的身影时,仿睨了一眼,及至看到是她时,这一睨,似乎仅是睨着室外那隅春光明媚。
真的,很春光明媚啊,三月桃花,参差地在枝头绽满了嫣红,煞是好看。
只是,这一室的清寂,却是连透进来的春光,都无法挥拂怠去。
一如,曾经斟国的宫里,那漫天的玫色,仅是为了让他灰暗的心里,能有片刻明媚的感觉,然,他知道,那从来就是自欺欺人的所为。
幼时的经历,让他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再怎样,都无法让他灰暗的心灵得到救赎。
直到,她的出现,才让他的有了春光明媚的感觉,大漠的那些,若能再长一点,该有多好啊。
然,一年不到的时间,终是发生了太多的事。
而她和他的相处,于这一年里,屈指可数。
他收回目光,落到安如的身上,安如瞧他又望向自己,语音带着几分喜悦,又带着几分故做沉稳地道:
“候爷,您的汤药。”
说出这句话时,她有些讪讪地低下脸去,因为,银啻苍上身是一丝不挂的,厚厚的白绷带斜缠于他健硕的胸膛,只让她脸红心跳般不适应。
这样的脸红心跳里,她没有办法亲奉药予他,她生怕手里一个不稳,反让他笑话。
于是,她将手中的托盘放置在一旁的几案上,素手指了指那碗药,示意银啻苍。
“嗯。”银啻苍伸手端过,气氛有些许的尴尬。
她不喜欢这种尴尬,用轻快的语声接着道:
“小卓子让我把这汤药端给候爷,说候爷喝了很快就会好的。”
这话明明是她自个想说,偏是碍着女儿的矜持,硬是栽到了小卓子的头上,只这一栽,饶是让银啻苍甫沾汤药的唇稍离了些许,不经意地问道:
“是卓——公公让你送来的?”这么称她,确是有一点不自在。
“是啊,小卓子衣襟领子都拉得老高,说昨晚着了凉,嗓子疼,就让我给候爷送药来了。”
他眉心稍蹙,着凉?拉高衣襟领?
恐怕,并非是身子不适吧。
她知道了她的伤势,却只遣了安如来看他,她的用心,他是明白的。
只是这份用心,他是不要接受的。
他,银啻苍,这辈子唯一拜过堂的女子,仅有一人。
这点,不会变。
痴心,真是种罪,伤己,伤人。
以往,他用放浪不屑这种痴心,到头,反是陷得那么深。
世事无场,如情,亦无常。
一仰脖喝下那碗汤药,药入唇,很涩苦。
端起的碗盏阻去隐透进来的春光明媚,眼前的黑暗,是他要的。
喝下一碗药的时间终是太短,才放下碗,映入眼帘的,是安如递上一小碟蜜饯:
“苦吧,用点这个就不苦了。”
他是从来不吃这种零碎小食的,这次也不会例外,他只将碗盏放入一侧的托盘内,语音里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远:
“不必了。”
“候爷真的不用点吗?”
“本候素来不喜欢用甜的。”
“这不是甜的,有点点酸哦。”
酸——
这种味道是否比苦更适合他现在的心境呢?
他瞧了一眼碟里青色的果子,这一瞧,安如趁机再将碟呈上去些许,眉眼笑成月牙弯弯的形状:
“试一试嘛,不试怎么知道,这青果祛掉汤药的苦涩是最好的呢。”
这一语的意思,说者,其实未必有心,然,听者,却终是入了耳。
但,只怕再试都是去不掉的。
因为有些苦,不仅蔓于唇中,亦是从心底里延出的。
可,看着那双笑成月牙形的眼睛,却是无法拒绝,信手拈了一枚青梅放入唇中,入唇果真是酸得紧,这酸味将口里的涩苦掩去些许,果肉入喉,齿间,却留了丝丝甜意萦绕。
“好吃吧。先是酸酸的味道将口里的涩味带去,收口时,却是能品到甜的呢。”安如的眉眼笑得愈发甜美,“这,就给候爷了!”
安如把碟往银啻苍的手里一塞,这一塞,她的指尖微触到他的,慌乱地缩回时,她的脸上,洇出比胭脂更红的色泽。
银啻苍看得到安如的这些异样,可,他只故做未见状,复要躺回榻上,突然,喉口一甜,一口殷红的血就这样从口中陪了出来。
溅于安如桔色的裙衫上,虽渗进那绣花中,细瞧,却仍是辨得清的。
“候爷!”
她惊唤一声,银啻苍只把手里的碟递还给她,道:
“本候无碍,记着,别让任何人知道。”
她伸手接了碟,银啻苍一手擦干唇边残留的血,面色灰白地道:
“出去。”
幸好,他背上的箭伤昨晚包扎时,将地上铺的毡毯溅上过些许的血迹,今日,还未来得及换上新的毡毯。
是以,等到这口喷出的血干涸后,该是无人会注意的。
虽然,安如的裙襟沾了些许的血迹,但,他这边并没有可供她替换的衣裳,也幸好,溅的地方恰是一些精致的绣花,不甚醒目,于是,复加了一句:
“你裙上有血迹,速去换了。”
“可,你的伤势——”
“别再来了。”他冷声说出这句话,闭阖起双目,强自将那体内岔乱涌动的气息调理均匀。
他违背了那浮萍上的字,字里的意思很简单,让他任何时候,不许助巽、夜两国之中的任何一国。
本来,袖手旁观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却因着不想让她失望,终究让他没有照着那字里的意思去做。
违背了那主上的意思,便是此刻的小惩大戒。
他中了箭伤,是忌大补的,只这汤药里,该是含了大补之物,而,他想着这是她命人端来给他的,确是忽略了饮下前,去辨一辨这汤药里,是否掺了其他的禁忌之物。
这些禁忌讳这也间接告诉他,若他再有差池之处,恐怕,就不止是吐一口血这般简单了。
累及的,该是夕颜。
譬如今日这事,倘被别有用心之人传扬出去,那二十万的斟兵心里,必会起了计较。那时,矛头无疑会直指夕颜。
哪怕,轩辕聿要保住这个‘小卓子’,必定也会间接失了军心。
主上纳兰敬德,这样一个连亲情都能利用的男子,不啻和恶魔已然没有任何的分别。
而他现在要做的,无疑就是和恶魔在进行着危险的交换游戏,稍有不慎,赔上的,不仅是他的命,还有她的。
他并不怕死,若不是因为她,早在破国那日,他就已经决定赴死了。
“苍,倘若你死了,我也不会活。”
只由于她的这句话,哪怕是句谎言,依然让他毅然决定了活着。
纵然是卑微的活。
现在,他更加不能死,既然她选择来到杭京,他能活着一天,好歹就能护全她一天,不是吗?
他裸露的肌肤上,生生沁出些许的汗意,室外的春色,再明媚,只是与他无关了。
安如步子沉重地出得院落,哪怕,他嘱咐她不许告诉任何人,但,她即便能对谁都不说,憋闷在心里,真的好难受。
脚下不由自主地回到小卓子的正房,门口的宫人见是她,倒也没有拦着,她进得房内,小卓子正趴在躺椅上,一手够出窗外,去拈那枝斜探进殿的桃花,见她来了,忙收了手,耳根子却是有些发红。
这小卓子确实很有女子之态,是不是也正因此,她也和‘他’犹是投缘呢?
“小姐,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她端着托盘,将那托盘的蜜饯拿出,放到躺椅旁的几案上,道,“这个,给你用吧。”
夕颜望着托盘内空落的汤药碗,只愿着他的伤势能尽早好起来。
眸光稍回时,落在那碟蜜饯上,却发现不对,碟旁的白瓷上,隐约有着些许的红色。她眉心微颦,凝向安如,这一凝,恰看到,安如桔色的衣襟上繁复的绣花,亦染上不该有的红色。
这种红,她不会陌生。
属于鲜血干涸前的殷红。
“候爷还好吗?”她问出这句话,目光紧锁于安如脸上的变化。
“他——”
安如被这一问,终是小女子的心性,再控不住,一颗泪珠子突兀地就坠落了下来,才要启唇,却见小卓子摇了一下手,她顿了一顿,只听小卓子道:
“候爷想是伤势还未恢复,太医开的方子又克不住吧。小姐不必担心,这般地哭,被人看到,却是不好的。”
瞧安如的神色,她就知道,这些许干涸的血必来自银啻苍。
既然知道,她不要安如再说一遍,这样,不仅安如会更难受。并且,安如倘在这里大声哭出来,这样的情绪不仅会感染人,也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院里,人太多,心,太杂。
若是背上的箭伤,断不会出现在碟旁和安如的衣襟上,除非拔箭时方会有这般的冲力,所以,只有一个可能,是他吐了血。
他受的伤到底有多重呢?
她的心,再无法做到平静。
如若,这一箭下去,要了他的命,她难道,还能这么镇静地坐在这么?
如若这样,那她将不是愧疚二字所能涵盖的心情。
“小姐,这蜜饯,奴才留下用了,你回绣楼吧,出来这么会,估计知府老爷有得惦记了。反正自今日后,他该不会再限制小姐出绣楼了。”
安如执起帕子擦了一下眼泪,那双本来很好看的眼睛,只一会,倒哭得有些红肿。
“嗯,我晓得,可,我就是担心他的伤势。”
“放心,这里,其他没有,有的是好太医,实在不行,奴才也会求皇上,让院正给候爷瞧一瞧的。”
夕颜说完这句话,将腰带上一玲珑的玉蝶递予安如:
“这,你拿回去,若知府问起,就说是皇上赏的。谢你做了女红。”
这本身今日换上太监服时无意中发现搁在一旁的,想是轩辕聿送她的。
毕竟,她是个女儿身,怎会不喜欢这些东西呢?
这玉蝶看着却是晶莹好看的。送给安如,也算是相得益彰,又能做个交代。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