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修真者扎堆的道门,与所谓低俗到尘埃里的那些凡人扎堆形成的社会,差别真的很不明显。凡人们或许以为修行长生大道的道人们要么是江湖骗子,要么便是真有特殊本领的世外高人,后者大抵超然物外视名利为粪土,但事实如何呢?
就林立所见的,凡人们高山仰止的这群神仙人物,十之八九身上都带着浓到极致的烟尘气,市侩极其,甚至往往比受过现代化都市教育的凡人更甚。远的不提,单纯以北海剑宗即将重见天日的张角墓为例子,散修们打的什么算盘大家都心知肚明,就算找再多冠冕堂皇的借口往自己脸上贴金,面具撕干净了,底下的模样丑陋龌龊到流脓长疮。
北海剑宗,说回来又真的很无辜吗?——林立可以客观地讲,并不。
俗世间有句话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算是通透的道理,结果用到勉强算名门正派的北海剑宗头上,真相赤裸无比也讽刺无比。
分明是堂堂正正以北海精金换来的造化,却偏要弄出做贼似的动静,生怕露白,更不惜赔上守护山门数百年的仙兽,仔细想想,那头被灌输洪荒气息的蟒尾猿才是真的最无辜。
而眼下,蓑衣老翁又拿龙虎山几千年的金字招牌来跟林立耍阳谋,又适逢张怀庸今年道门纯阳子的领袖地位到任,口碑这种东西,对于整座天师府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
与凡间官场上的门道何其相似?
林立对身处的荒诞现象丝毫不感到诡谲,十年时间早就够他看透这操淡的仙人世界了,司空见惯当然见怪不怪。笑了笑,他回应道:“龙虎山的口碑我是要顾及的,不过山门外的散修,不说失去了并肩作战的同伴,反正人情寡淡如水,但好歹鬼门关走了一遭,你们总该给点像样的好处才能安抚下去。”
对面的蓑衣老翁沉吟起来,半晌后,扶了扶斗笠,对着林立背后的几名长老吩咐道:“从宝库里取几十件像样的法器,再从天公将军墓里得来的物件里找出十几样,分发给山门外的散修。”说完转头看向林立,“这样的惩罚,林道友可还满意?”
“心满。”林立笑答。
无论北海剑宗这回的事办得多不体面,总归没失道理,而山门外的散修则是讨嫌的盗匪行径,单从道义出发,北海没必要给予那群散修任何安抚,等到喘过气来整顿力量集结弟子乱棍赶出去也不为过。
但前提还是在那四个字上:喘过气来。
护宗仙兽几近阵亡,中流砥柱的长老更折损过半,始终蛰伏暗处那几位老祖师的力量便显得可有可无了,两千多的散修摆在那里,足以剥夺他们喘息的机会,加上生生将护宗仙兽寿元提前耗尽的一位新生渡劫强者在此,整个剑宗哪里还能涌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两败俱伤的魄力?
何况悠悠之口三人成虎,那几千张嘴众说纷纭,北海剑宗不见得能有理到底。
老翁深知,山里的人已经禁不住折腾了,不管是那位近几个月心力交瘁的掌门,还是被顽石分金阵消磨得众心颓靡的满门弟子。
没有比息事宁人再好的选择了。
“道友里面请。”
蓑衣老翁心甘情愿地让出谷口狭窄的道路,林立只说了心满,要让他意足,毫无疑问,北海剑宗得再出点血,比散修们只多不少,那些好处,想必只有淬灵泉上方那口悬浮的棺材能出得起。
一行人缓缓迈步,进入北海剑宗最隐秘的禁地,八百年来史无前例头一遭。
……
……
林立以渡劫期的法则之力助北海剑宗打开了棺材,奇异的是,棺材中并无天公将军神魂殒灭后的法身,亦无曾经存放过尸首的痕迹。
“果然,大乘期的盖世强者,怎会如史书上的断言那般,受病痛而死。”
“兴许当初见着大势已去,便隐姓埋名去了别处。”
“说不得,当年末法时代降临之际,随着大潮飞升星域了。”
林立对剑宗掌门与长老们的讨论猜测毫无兴趣,汉末时期的大乘期强者,虽然不如现在的辟谷期修士那么多得遍地走,凤毛麟角但也确实有好几位,张角真死假死概率参半,猜是猜不出结果的,换言之,即便曾经的天公将军还活着,那又关他鸟事?
“各位难道希望林某白出这份力?”
“……”
瞬间把天聊死的本事不是谁都有的,很巧,林立就能将之运用自如。
猛虎易喂,群羊难饱。
一千八之众的散修打发好了,唯一的这头西北猛虎咬咬牙跺跺脚,自然也可以堵上它的胃口。
林立最终得到了他想要的三样东西,其中没有波折发生。
第一样,便是允诺给夷陵六怪的《太平真经》拓本;第二样,是收了晏无机酬劳,答应帮他从北海带回去的龙血丹;第三样,也是丹药。
越是久远的年代,地球上的灵力越充沛,孕育出的惊艳强者无数,天生地养的宝物灵药也远远多过后来。修真可以说是与人类科技截然相反的逆向发展文明,繁衍最巅峰的年头,就是最早期上古时代刚结束的那一两百年,许多在现下连名称都已失传的灵丹仙药,在那时候可能是烂大街的货色。
不知是出于巧合还是什么,他想要的那两种丹药,在棺材里的同葬品当中都有,且不止一瓶。
遥望着看了看山巅隐于密林后的塔尖,林立很清楚自己今天不可能走到那个地方去了,便不屑再做逗留,带着收获与夷陵六怪自行离开幽谷,剩下的烂摊子和好处,全都是北海剑宗的。
幸存的一千八百散修在山门外等候,林立并不感到温暖,只觉得麻烦。徒步路过那头蟒尾猿,大家伙竟然还有一息尚存,恹恹的眸光中有它守护了几百年的宗门,眼中鲜血般的腥红与暴戾俨然平息。
形同宿醉后酒意消退的醉汉,剩下的只有安静和疲劳。
洪荒气流的劲儿没了,但损伤已经造成,并且经过那一系列挫败,蟒尾猿的寿命还会再度缩短,连日落时分也活不到了。
“你最多还有五六刻钟可活。”
林立对蟒尾猿说道,他知道它能听懂,狂暴过后理智又回到身体里,只不过很虚弱,残灯烂烛。
然后蟒尾猿并没有理睬他,萎靡的兽眼半睁着扫过周遭满是灰烬的山岭,这是它幼兽时期便待过的地方,数百年来寸步不离,难免有些眷恋和不舍。
“你珍惜的丛木绿草都没了,这片山上已经不值得你留恋,这些人,为了太平道传承可以抛弃你,你也为他们牺牲过一次性命。生而有灵属实不容易,以你的血脉能成长到化神期更不容易,希望你珍惜。”林立又说道,挺聒噪讨嫌的。
所以那头狮不像狮猿不像猿的大家伙又没理他,给个注目的眼神都欠奉,大概心知自己时间不多,便对世间事都没了兴致吧。
剑宗对不对得住它,它对不对得住剑宗,作为一头灵智只如十来岁孩子的兽类,平常它都不会在这种问题上白费脑筋,到了生命的最终时刻,再去思考显然更浪费这仅有的弥足珍贵的五六刻钟。
“我能救活你,但你必须跟我走。”
林立不忌于热脸贴冷屁股,但凡有利可图,多耗些精力又有何不可?他相信这句话好歹能引来这头巨兽的注意力,至少对方能看自己一眼。
将死的灵物,没有谁能无视一个继续活下去的可能,差异只是在乎的多少。
蟒尾猿青碧的瞳仁缓缓顺着眼眶转了过来,倒映出林立完整的身形,颀长且坚毅,略带三分清瘦。
月白长袍清矍如玉,底下有层出不穷的诡异手段,依稀破裂的记忆碎片中,蟒尾猿记得就是这个米粒大小的家伙战胜了狂暴后的自己,周折并不太多,最后白衣甚至都不染尘。
它明白对方是个极强大的人类,强大到与对方的年龄格外不搭调,也许这座山里所有的人类加起来,对方的实力也能排进三甲之内。
如此这般的高超人物,讲玩笑话逗弄它的理由很少,那么他提出的条件,自然有必要纳入考虑。
考虑是否要跟这个人离开须弥山,是否要舍下自己熟悉的这个宗门,去往海域之外陌生的世界。
有一件事情是摆明的,倘若离去,从今往后它便与北海剑宗再无瓜葛,昔日那位主人的润泽携养之恩,已经用方才那场洒血的战斗抹平,恩断义绝。
……
林立不晓得蟒尾猿那颗脑子是如何运转如何思索的,也不肯定大家伙会答应,只是等着。其实除了能让这头巨兽保住命,他还有更诱惑的条件没开出来,不过权衡片刻,他决定不说后面的话。
大约三十几秒钟,蟒尾猿喉咙里发出绵软的呼呼声,费劲地挪动前肢,一只轻轻握着的五爪沉重落到了林立面前。
他也举起手掌攥住五指,轻巧地碰了上去。
那只兽爪握拳比他整副身躯还要高大宽厚,但两只拳头接触过后,就意味着那庞然大物的猛兽,这一刻开始便是他这个渺小生物的奴仆,必须言听计从,但有异心,死活只在他一念之间。
林立多少有些惊喜,缔结魂契,没想到蟒尾猿的心肠竟这般坚决,看来也是对北海剑宗的人彻底失去了希望。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