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若锦》第二十一章 阿比盖尔

    在这里有一个前提必须得说一下，就是水星监狱所谓的“奔雷日”、“晋升日”和“处决日”代表得可不是同一个意思，奔雷日说的是地下的雷滚滚而来的日子，晋升日一般是在帮的人的说法，毕竟他们之中有不少就靠这个升职，至于处决日，这一天一般是帮众的苦难，平常人的狂欢——看杀别人一直是我们人类的一个小癖好，其实这玩意也是属于人类不可长久直视的那类东西，一方面不可以长久直视，另一方面也不能频繁直视，上战场会给人留下终生的心理问题，这是现代医学证明过的。
    处决日一般主要用来惩戒帮众们搞的那些麻烦，有点像创世会的一种自检行为，在这天集中处决的都是帮里那种非常恶劣的行为，特别是帮众去滋扰一般平民，往往都会在这个日子执行处罚——我们说了创世会帮里的规矩是非常硬的，在帮和不在帮对一个人的要求完全不同，他们正是用这种铁一般的规矩区分自己和平常人——的确在很多事务上要占着比一般人优越的条件，但同样的，也得遵守比一般人严得多的规矩。比方说吧，一般人如果是酗酒滋事被抓起来，也就抽你两鞭子就放回去了，搞不好还会给你治伤（当然，这个“治伤”可能比不治还难受，但所有善意的行为在开始的时候都是真诚的善良，是后面演化成不善良的，治伤开始的时候是真的给人治伤，慢慢就变成另外一种压迫，这是人类社会进化之殇）。如果是一个帮众酗酒滋事，特别是找平常人滋事，恃强凌弱，那只要这个被欺负的人告到帮里来，不论你是打了人一嘴巴还是吐了人一口痰，起步就得在处决日上去挨十鞭，打得皮开肉绽至少得疗养半个月，不许给他治伤——如果身体不好，十鞭子都不一定扛得住的。所以我们说这一天有点像自检，也像公开听证，让所有水星监狱的人来见证一下创世会是怎么公正地处理他们和一般人的冲突的——这种行为当然是帮里人的倒霉，平常人的欢乐，就像晋升日一般是平常人的厮打帮里人的欢乐一样，大家都得看一看对方的笑话才公平嘛……
    因此上这个日子一般在帮里挺不受待见的，帮里人最高兴的可能就是看那些平常人在晋升日里去进行那种狗咬狗式的厮打，咬耳朵插眼球一类的行为屡见不鲜，然后他们自己就要在处决日上去被人抽，或者严重的就被处决——
    人都有一个妄想就是犯了错误不被惩罚，也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犯错，但执行人间律法的那只命运之手铁面无情，这种事逃是逃不过去的，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这个规律适用于所有人类参与的活动，不论是个人、团队、公司、企业、政党直到民族和国家，大家都得极力规避错误，或者，在犯了错以后还债，百发百中。
    阿比盖尔老了，你知道老人们最重视的是什么吗？传统啊！他如果能稍微变通一下至少不会血溅当场，当然，这是从他的角度说——还是那句话，今天不死明天还得死的，对他来讲留着这条命也不一定就能有更大的用处，所以阿比盖尔这个老头是不怕死的。
    死亡到了他那个岁数就像一个多嘴的老伴一样，每天早上他还没醒呢这家伙就在旁边叨叨叨地开始了，直到他睡着的时候还能听见它的回响。说起来，阿比盖尔老头挺了不起的，因为一般情况下女人的寿命要比男人长，他能把老伴活生生熬死就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本事了不是吗？你去看看在太平年月有几个能把老婆熬倒的，大部分男人都是年轻的时候特别嚣张，把老婆打得直哭，老了以后就被老伴用一辆轮椅推着，不高兴了就给他几嘴巴，连导尿管都不给他好好插，让他这么大人了还得尿裤子——这个意思是说，如果你有幸在今生找了个老婆，不要打她，搞不好你老了还得用人家呢，年轻的时候挨了你的打，老了一定会找补回来的……
    老头的基本情况我们前面介绍过，他的小孩子现在还在火星昏迷着，这可能是他最大的心病，但是老头有一个无比真诚的信念那就是火星那些昏迷中的人一定能醒得过来：这个信念不是为他自己着想，也不是为了他不成器的后代着想，而是出于一种他这个岁数的人长久磨炼出来的一种经验式的感觉。阿比盖尔活到今天，对所有的人类和星球都有一种单纯的本能，这种本能就像他那种越来越喜欢小孩子的不由自主的心愿一样，出自于一般人类非得到了那个岁数才能理解到的领域——很少见有老人不喜欢小孩子的，老年人们会特别单纯地躲避成年人，去和小孩子在一起，这两种人，也就说小孩和老年人，可能对现实存在的这个世界比较容易有同样的视角和体验，所以一般家庭里和小孩子最亲的很可能不是他的父母而是他的祖父母。老人和小孩都比较容易任性并且能互相体谅对方的任性，而成年人其实是不行的，他得竭力控制自己的任性，所以他就讨厌看见别人任性——我不行，凭什么你行？所以其实很多成年人不了解他的小孩，反而是老年人更容易包容孩子……
    说到这里那就引出一个问题，成年人去打磨小孩子的任性真的就一定正确吗？小孩子的任性分很多种，往电梯里尿尿是一种，喜欢音乐多过于喜欢读书也是一种，你得正确看待他们的这种天性才是，特别是如果你就是那种往电梯尿尿的人，你能教出什么成器的孩子来对不对，你那个小孩就哪怕是贝多芬转世将来还要在公共场合尿尿的，有什么用？老人们对任性的看待方式跟成年人不一样，这一点也是特别需要注意的，他们和孩子在一起就是任性加任性，又随地尿又不看书而且也不学音乐，这就需要成年人出马去抑制这种双重任性了。
    阿比盖尔那种天真的愿望就来自于一个点：火星人太好了，不应该遭受这么悲惨的命运，他们总有一天要重返火星，重建往日的秩序的……这个吧，你想的可能有一点道理，不过命运不是这样运作的，命运就算让火星人再次繁盛起来，也不会是你以为的那种方式。
    总之，阿比盖尔在内心里是坚定地站在火星人一边的，注意，是火星人的这边，既不是创世会，也不是安邦会，更不是水星矿业公司——虽然他这一生大多数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水星矿业公司身上了，也一度有一段时间真诚地把公司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家，但他直到现在这个岁数才真正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人——所以说一个人要活明白也挺难的，阿比盖尔老得脸比个屁股还皱才明白自己根本就是个火星人。这种见识先前也有，但一直不明确，他只是个和稀泥的，自己手里又没有军队和武器，直到火星遇难，他把半个太阳系转了一圈又回来以后他才明白谁们是最可爱的人——让他自己选，他更愿意做一个火星人。
    这不只是因为在木卫二、三、四和土卫六上面来来回回转的那些日子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类，也不是因为火星人看起来在太阳系里最强力，更不是因为他出生在火星就对火星有什么偏爱——出生在火星的人往往很容易讨厌火星，这东西没办法，跟妈妈闹腾的就是自家孩子，别人家孩子来闹腾你不就是一嘴巴上去么？非得见识多思维广以后你才能懂得自己的妈高低比别人的强，你和你妈才是一家人——而只是单纯地因为火星人比其它人类更具有希望！——当然，现在看来他们挺惨的，但是阿比盖尔是真诚地相信他们会变好，而且，要不是火星人这么惨他还没这么爱火星呢！那个时候听见章天河的死讯（那时候人们都以为他死掉了）他觉得特别可惜，因为在他看来就得是那样无耻的人物才有那种带领火星人冲出困境的能力（这倒也不一定，非得是个流氓才有能力吗？），他太老了，已经没有跟年轻人们斗智斗勇的能力了（这个想法常常让他喟然长叹），但将来火星人一定还会抖起来的——你懂这个意思吗？当初繁星号飞回水星轨道附近的时候阿比盖尔还觉得章天河这种垃圾人特别烦，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是火星人里的败类，现在他想到繁星号码在土卫六上空就特别亲切，想到章天河死在了太阳系不知道哪个角度又觉得非常悲伤——太平年月那个人特别讨厌，可一有事人们就会觉得他比别人更靠得住——也就是说，阿比盖尔直到现在才真正地认识到自己是个火星人，也彻底明白了自己在这中间扮演的角色。
    老人们看人可靠不可靠比成年人们更准确，人们说这是经验，是时间的智慧，都错了，这是一种感觉，就像他们喜欢小孩多过于大人一样这东西来自灵魂层面。如果阿比盖尔再年轻三十年，他也没有如今的这种眼光，会天然地就觉得章天河那种垃圾反而是救星，会真诚地认为彬彬有礼的盛成章和他是站在一条线上的——他甚至也不知道盛成章就是个火星人，虽然认识了很多年，盛成章不但从来没说过这点，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火星情结，但阿比盖尔很快在交接中就发现盛成章和他是一伙的，别人甚至段乾坤可能都不是，所以他喜欢和盛成章来往。至于王烬，也是一伙的，但少跟她来往——我们说，没人不讨厌王烬，但人人都愿意跟她一起工作——做人她是差了一点，但做事情的能力非常强，这人只能共事不能共情。以往阿比盖尔跟创世会的人交接仅限于事务方面，现在他总往这个地方跑，因为他也和盛成章一样感到一种大事不妙，但是吧……他也像盛成章一样很少把人的欲望当成头等大事考虑到不妙的因素里来，原因也很简单，他太老了没有这方面的执念嘛——或者换句话说，他们都把人想得太好而把欲望想得太轻易，所以他们就犯了相当严重的错误。盛成章要花大力气来处理失控的场面，而阿比盖尔老头干脆因为这个把脑袋都丢了，这都是在还清债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