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剑与海》第九节 家4

    暴风雪之夜,闪电撕裂天空,席卷着黑色的乌云,发出震耳的轰鸣。坎博尔、哲克斯、奥黛丽和艾布特挤在残破的小帐篷里,点燃干柴,用四根木棍支起铁锅,锅里是煮沸的菌汤。这一幕很心酸,因为他们狼狈的像是乞丐。这一幕很温暖,有种‘家’的感觉。
    “这里有六个罐头,三罐蔬菜,两罐沙丁鱼,一罐牛肉。”坎博尔解开了黑布,把罐头堆放在面前:“我父亲身体虚弱,所以吃两罐蔬菜和一罐沙丁鱼,剩下的都归奥黛丽。”
    “好。”哲克斯点了点头。
    “怎么能都让我们两个吃呢?这些罐头是你们冒着风险弄来的。”奥黛丽皱眉:“我只吃一罐蔬菜,剩下的由你们决定。”
    “菌汤比罐头更香。”坎博尔轻笑着端起破碗,用勺子从锅里盛了一碗菌汤递给哲克斯。
    “我们的收获不止有罐头。”哲克斯从兜里掏出一堆子弹:“我数了一下,整整91发,哈哈哈…”
    “还回去或者扔掉吧。”坎博尔说:“这是冲锋枪的子弹,手枪无法装载。”
    “我们可以拿来卖啊。”哲克斯笑着说:“一枚装填火药的子弹值五毛钱,91发子弹就是45元5毛钱!哈哈哈哈哈!”
    “45元5毛钱?!”奥黛丽眼前一亮,这笔钱对她而言绝对是笔巨款。
    坎博尔苦笑着摇头,给自己盛了一碗菌汤,目光落在包罐头那块黑布上。他突然僵住了,身体微微战栗。
    “你怎么了?”哲克斯察觉了坎博尔的异样。
    “快回去,回到四号休息区!”坎博尔豁然起身,拉着哲克斯的手腕冲向外面。破帐篷上悬挂的破帘子被掀开,寒风刮灭了正在燃烧的干柴,原本亮着光的小帐篷突然变得漆黑一片。
    “怎么了?外面在下暴风雪啊!”
    “包罐头用的那块黑布,你从哪弄来的?!”坎博尔问,话音急促,甚至透着若有若无的抱怨。他像四周张望,想找到通往四号休息区的路。可寒风呼啸,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鹅毛大雪,严重阻隔了他的视野。
    “那节车厢的桌上,有问题吗?”哲克斯脸上写满问号。难以理解,一贯冷静的坎博尔为何会变得如此急躁,这和他的性格截然相反。
    “那不是普通的黑布!”坎博尔急躁的说:“那是张作战地图复印件!你怎么敢乱动军用列车里的东西该死…我们惹了大麻烦!”
    ——
    四号休息区。
    黑色的火车停靠在旁边,没有丝毫想要离去的迹象。军人们戴上了护目镜,站成一个圈。
    中校手中握着皮质的腰带,恶狠狠的瞪着躺在雪中的下士,把军靴踩在下士的脸上。下士无法抬头,脸被踩的没在积雪里,因为窒息而抽搐挣扎,双腿在地上乱蹬,蹬出凌乱的痕迹。
    “父亲病了?可笑!什么样的人会住在原始森林里?萨蒂尔吗?(作者注:萨蒂尔即希腊神话中的森林之神。)就算真有人住在原始森林里,你觉得他们有胆量跑来军用列车里偷东西?蠢货!”中校暴怒的挥舞腰带,腰带上铁质的扣子砸在下士的后脑勺上,一击就把下士的后脑勺砸出血迹:“那两个男孩根本就是奥斯丁帝国派来的奸细,他们盗窃了我们的作战地图复印件!现在整个第二步兵师团的军事行动都暴露了!他们还偷走了我们的子弹…这都是因为你的愚蠢!”
    “咳咳…咳咳咳咳!很抱歉…长官…我…我愿意为我的愚蠢支付代价…”中校踩踏下士的脚微微泄力,下士终于有机会抬起头来,剧烈的咳嗽和呼吸。
    “你说什么?支付代价?”中校拽着下士的头发,把下士从地上拽了起来:“你怎么支付?用你的命吗?得了吧,你那条贱命怎么及得上被列为最高机密的作战地图?你连那张地图的一个角都不配!”
    “……”
    中校用右臂掐住下士的喉咙,下士的双脚离开地面,脸因为缺氧而变得涨红,身体抽搐。中校用握着皮带的手指向军人们,大声训斥,声音穿过暴风雪回响在每个人的耳畔:“你们是军人,是铁血的战士,不是保姆!如果再有可疑的人出现,你们有权将他射杀,无论他是老人、孕妇还是孩子!如果谁再敢弄丢机密文件,立刻处死!”
    “是!”军人们站得笔直,军靴碰撞发出整齐的脆音。他们之中也有下士的朋友,想为下士求情,却没有理由。下士犯的错误太严重了,可不是聚众斗殴那么简单,根本无法求情。
    那张地图上记录着铁轨位置和物资补给点,尽头是奥斯丁帝国边境的热带雨林。那张地图被窃取了,奥斯丁帝国随时可能偷袭物资补给点。不止如此,新希腊共和国已经有万余正规军抵达铁轨尽头,在那片热带雨林中休整和勘察地形,现在军事机密泄露,他们随时可能遭到奥斯丁帝国军队的袭击。
    “请…请给我一把手枪…”下士痛苦的挣扎着,极艰难的说出一句话来:“我…愿意吞枪自杀!”
    “吞枪自杀?”中校皱眉,贴在下士的耳畔说:“那可不行,你是新希腊的战士,亲手击杀过四名敌人,因战负伤超过九次,吞枪自杀未免太可惜了。”
    ——
    坎博尔拉着哲克斯在暴雪中奔跑,他们想在最短时间赶回四号休息区,可越是急躁就越是找不到方向。到处都是纷飞的雪花,寒风呼啸着在耳畔刮过,像是惊雷。连呼吸都变得艰难,气氛压抑得让人感到绝望。
    稍细些的树被风吹的晃动不止,扭出不可思议的弧度,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断裂的树杈在空中旋转,打在坎博尔的脸上,血从鼻子里汩汩流出。坎博尔张大嘴巴想呼喊,刚刚张开就被灌满冰冷的雪。他无助的坐在地上,用手抓头发。
    下士是个好人,他不应该因为这善意的行为而承担死亡的风险。
    ——
    “我…我愿意冲在最前线,多杀几个奥斯丁人…”下士右手握成拳,放在胸口,这是宣誓的动作。
    “你理解错了。”中校的眼角抖了抖,表情狰狞:“我的意思是…你打过那么多次仗,了解军规的方方面面,却还犯下这件无可挽回的错误,吞枪自杀未免太便宜你了!”
    下士咬了咬牙,泪水顺着眼角淌落。他在艾纪1460年入伍,入伍时刚满二十岁。他有一个年迈的母亲,有一个漂亮的妻子,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他已经两年多没有回过家了,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那里,却因各种原因无法归去。现在他要死了,只怕再也不能回到那个名为‘家’的地方。
    “能不能…把我的骨灰运回故乡?”下士哽咽着恳求。
    待我归家
    代我归家
    带我归家!
    这…就是军人的宿命吗?
    “把你的骨灰运回故乡?死在战场的烈士才有资格!而你,伊莱下士,你是新希腊军界的耻辱!”中校的脸贴近下士的脸,大口的把唾液喷在下士脸上:“整个第二步兵师团都会因为你的愚蠢而蒙羞!”
    下士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中校扯掉下士胸口的下士勋章丢在地上,用军靴狠狠的一踩。把下士也甩到地上,用皮鞭狠狠抽打。棉布军装被打烂了,染血的棉花被狂风吹的到处都是。下士直挺挺的趴在地上,任由中校抽打,没有哀嚎,更没有求饶,这是他作为军人最后的尊严与荣耀。
    中校拎起下士的衣领,用皮带捆住下士的双手手腕,扣紧。下士的双臂被牢牢锁住,就像警察给犯人戴上手镯。
    这种皮带韧度极强,只提供给前线作战的军人,五个人一起用力都无法扯断。
    中校侧过身,对着军人们招了招手:“警卫员,拿麻绳来,一端捆死他手腕上的腰带,另一端系在火车车尾,我要活活拖死这个蠢货!”
    “是!”
    警卫员按照中校的命令做好了,粗重的麻绳在下士手腕上交错缠绕,另一端系在火车车尾的环形铁钩上,即使狂怒的野牛也无法挣脱。
    “大家好好看看这个蠢货!”中校指着下士对军人们高喊:“看够了再出发,这就是蠢货应有的下场!”
    下士把脸埋在积雪里,不愿让昔日的战友们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他庆幸今晚的暴风雪,这场暴风雪阻隔了战友们的视线。
    凌晨1:30分,黑色的火车冒着暴风雪缓缓前进,驶离了四号休息区。最后一截车厢上坠着一条粗麻绳,连接着双手被捆绑的下士。下士被拖着向前,身体在铁轨上摩擦,几秒钟就全身溃烂。他的运气不错,积雪中藏着一截锋利的树枝,那截树枝刚刚被狂风刮断,断裂的地方崭新。树枝刺穿了下士的腹部,卡在体内。剧烈的痛苦使他昏厥过去,使他没有再承受更多的痛苦。
    凌晨2:50分,暴风雪逐渐减小,可视范围扩展到五米以上。
    凌晨3:20分,暴风雪停止,月光重新穿透云层,照亮大地。坎博尔、哲克斯抵达四号休息区。他们没有看到那列黑色的火车,有的只是铁轨上残存的血肉,正被一只灰色的猫头鹰啄食。坎博尔的脚步声惊动了它,它望向坎博尔,仰起那张猫一样的脸,泛着绿色荧光的瞳孔诡异而又惊悚。
    远方的积雪下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捡起来才发现是一枚被踩扁的下士勋章,折射了月亮的光芒。
    善良的人,因为善良的举动,招致无尽的苦厄…
    坎博尔坐在树下,捏着这枚被踩扁的下士勋章,一言不发。他仰起脸,目光穿过如蛛网般密集的树干,望向月亮。他的瞳孔幽黑,像是深渊,连月光都无法照亮,深不见底。这一刻时间似乎静止,朴实无华。
    当一个人的心中充满了黑暗,罪恶便在那里滋长起来。有罪的并不是犯罪的人,而是那制造黑暗的人。
    今夜没有义人,连一个也没有。没有明白的,没有寻求神的。都是偏离正路,一同变为无用。没有行善的,连一个也没有…
    他们都犯了罪,犯着不同的罪…
    ——
    二十二天后,奥林匹斯市,小雨淅沥。
    百层高的楼矗立在城市中心,高耸入云造型奇特,远看像是字母‘N’。水泥修砌的马路交错纵横,机车在上面高速行驶,车灯穿透夜幕。打伞的人们熙熙攘攘,路灯排列在道路两侧,缠绕着沉重的电线,通往富人区门前的铁杆。
    奥林匹斯是新希腊共和国第三大城市,坎博尔早已听闻过它的繁华,可亲眼目睹依然感到震撼和压抑…或许是在偏僻的小镇里住的太久了,相较于繁华他更喜欢幽静。
    哲克斯和奥黛丽从小就生活在贫民窟,初到这种地方就像孩童到了玩具厂,对一切事物都充满好奇。他们敲打铁质的路灯,争论把它拆掉卖了能换多少钱。声音极大,引来附近路人嘲弄的目光,用手挡着嘴窃窃私语。穿着东方丝绸的贵妇丢了一枚银币过去,望向他们的眼神就像观众在看马戏团里表演骑单车的猴子。坎博尔嫌他们两个太丢人,就从哲克斯手中抢走连接小木车的绳子,拉着小木车疾步走开。
    哲克斯并没有跟上去,而是用双手接住那枚银币,颤抖的对贵妇鞠躬致谢。一枚银币价格不菲,至少能换十元苏加娜王币。
    真是个美丽的城市!哲克斯这样想着。这里比他从小居住的那个贫民窟美丽太多了,那个肮脏的地方工作五个月也挣不到十元钱。而这个美丽的城市不同,贵族豪阔的不可思议,只因他好笑就给了他价值十元的打赏!如果不是他身上的破棉衣烂掉一大块,寒风从那个洞吹进来冻得他生痛,他简直怀疑自己在梦中。
    哲克斯把银币递给奥黛丽,脸上带着极其夸张的笑容。他滑稽的提了提衣领,在那个穿着丝绸的贵妇面前跳舞,故意出糗逗那个贵妇开心,活像个马戏团里的小丑。奥黛丽从自己身上扯了块破布下来,放在她哥哥面前,和哥哥一起跳滑稽的舞。
    贵妇掩嘴轻笑,从侍者那里要了枚银币,随手抛到那块破布上。哲克斯和奥黛丽乐得疯了,舞跳得更加卖力,故意摔倒,在肮脏的积水中打滚,甚至用头去撞铁质的路灯。
    坎博尔在路灯下站住,远远的看了一眼哲克斯和奥黛丽。从艾布特的枕头下抽出一张废纸,转而望向西北方,寻找布兹叔叔居住的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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