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天十界》第二百三十二章 黑日（五）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睹这好似神迹降临般的一幕，与其说这是一招玄技，不如说这是一场仪式，一个以人类之躯比肩神明的仪式。
    巨大的黑日悬浮在墨允头顶，然后缓缓地旋转起来，以惊人的速度吞噬风与雨，掀起猛烈的飓风。一瞬间川明岛附近的风向都被墨允改变，房屋的碎片和海水都被狂风卷起，去向黑色的日轮。血傀也被狂风影响，它们伸出利爪抠紧地面以免被飓风带走，但那股爆裂的风仍旧把它们的长尾扯向空中，无数条蛇尾对着天空摇摆的景象诡异非常。
    “这……这是玄者能做到的么？”司徒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司徒易没有回答，事实就在眼前，无论他们相不相信。没有到达过巅峰的人总是无法想象山顶的风景，此刻司徒甹无比的清楚，玄者之路他连皮毛都还没碰到。
    墨允依然只是一个皇玄境，那么传说中的帝玄境，蕴藏着何等究极的力量？邪帝血帝该是怎样可怖的存在？这样可怖的东西，究竟为什么会被杀死？
    黑日猛地收缩，骤然增强的狂风把大群的血傀拉了过去，还未到达墨允的面前，它们就已经被烈焰点燃，但在在潮湿的海水中它们并没有剧烈燃烧，而是身体红热发亮，像是烧着的炭。
    墨允信步前行，挥刀把燃烧的血傀打成碎片，碎片触及黑日的边缘就化为洋洋洒洒的白色灰烬，在墨允背后形成白茫茫的烟尘，然后飘向白茫茫的大海。此刻的墨允就是死神行走在人间的模样，随心所欲地把一切全部焚毁。黑日将数以百计的血傀拉向他，那些蛇形的巨型黑影把他整个人都遮蔽了，紧接着分崩离析。刀上的力量越来越大，墨允斩着斩着咆哮起来，声如雷鸣，大刀被灼烧成赤红色，每次荡出都是一片耀眼的火光。
    司徒易守护着他背后的弱点，狂舞的审判把试图偷袭的血傀全都斩退。他和墨允一样放声咆哮，两个为了宗门为了家族变得圆滑无比的“老家伙”，在此时却像年轻人一样热血嘶吼，身侧卷起了炽烈的狂风，在血傀群中生生地撕裂出一条道路来。
    如果现在他们就身处于战场的话，仅凭他们两个人就可以取胜，无论是什么敌人都会在这压倒性的暴力与力量下心理崩溃，哭号着抱头逃窜。但血傀对于死亡已经不再恐惧，它们眼看着同类在墨允的刀锋上撞得粉碎，却仍旧如潮水般往上涌。
    墨允和司徒易步步逼近司徒甹所在的高塔，每一步都踏着骨和血。
    看着远处的他们在血傀浪潮剑碾压着嘶吼着，长发在风中飘舞，司徒甹这种眼高于顶的人也只有长叹一口气，自叹不如。
    他把留到最后的大须弥仙戒握在手中，向着血傀群的中央投掷。戒指的外壁崩溃，纯净的大须弥仙石暴露在空气中，白到极致的火焰熊熊燃烧，把沿路的血傀全部点燃。
    当务之急是清空战场，给司徒易和墨允打通道路。黑日的光辉已经逐渐熄灭，这种究极手段原本就难以持久，但不加持黑日的墨允依然保持碾压的态势，双手持刀轮次砍翻逼近的血傀。大刀切割血傀的骨骼时溅出阵阵刺眼的火光，激荡的玄力就如风暴般涌动。每当刀刃变钝，墨允就弃掉双刀从玄戒中拿出新的，他拔出的每一柄刀都价值连城，但很快就磨损到没法再用，于是这些至宝就被随意搁置。
    “让我稍微休息一下……”司徒易喘息着，用剑身支撑身体。他身体的体温正在迅速下降，手脚无力脸色苍白，这是五重暴玄的后遗症。
    “要我扛着你走么？只差最后一段距离了，看你的儿子，他就在前面。这种时候就算要累死了，也要从骨头里榨出最后的力量！”墨允挥刀荡去鲜血，那些灿烂的刀刃已经残缺不全。
    这时双方的实力差异暴露无遗，同是一路斩杀，墨允不但没有流露出力竭的迹象反而逐渐亢奋起来，他浑身赤红，原本清瘦的身躯变得充盈起来，如果不是他的脸过于阴柔，简直就像是一位驰骋沙场的大将。而五重暴玄的效果终止之后，司徒易被重创的身体正不停地出血，玄力也随之流失。他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相比于墨允这种活了两三百年的老怪物，他的实力也至少差了两个档次。皇玄五阶与皇玄巅峰，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墨允撕去早已烂成布条的黑衣，露出纹有夜叉和巨龙的脊背。墨允把司徒易的胳膊扛在肩上，拖着他前行，司徒易把最后仅剩的力量都集中在左手的审判上，格挡来自左边的血傀攻势，墨允则砍杀来自右边的血傀。
    严重的缺血令司徒易的视线渐渐地模糊，他的下半身浸泡在寒冷的海水里，已经快要没有感觉了。他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走到那座高塔上，司徒甹正借助高塔高出周围地面的位置优势，把一波波涌上去的血傀群打退回去，但很显然他没法坚持多久。现在就是发动剑阵的最好时机，血傀群已经全部集中在川明岛上，现在发动的话，洪大的剑气能把它们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干净。
    “你先走……让我稍微休息一下。”司徒易试图甩开墨允的手。
    他不说什么等我休息一下，然后我就会追上你这种话，墨允可不是司徒甹那种年轻人，不会相信这种狗屁言语，现在被抛弃在血傀群里的人只有死路一条。好在墨允也不是那种会停下脚步唧唧歪歪的人，不会像戏曲小说里表演的那样，抱住司徒易热泪盈眶地大喊你不能放弃啊！我们可是并肩作战的伙伴！要一同守护这个世界的！开玩笑，墨允是什么人，那是雷阳郡的巅峰至尊，高高在上杀伐决断的人，他看过太多的死亡，知道什么时候该放弃，什么人该被放弃。
    这种情况下应该被放弃的人毫无疑问应该是司徒易，墨允可以独自杀出重围，可他带着司徒易，双方的生存机会都被急剧地下降。而且墨允还要去找他的女儿，他怎么能死呢？
    “闭嘴！我是来救你的啊！”墨允披散着头发大吼，“我可是来救你的！如果你死了我不是白来了？我女儿还能靠谁去找？”
    司徒易的脑袋嗡嗡作响，一时间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墨允是来救他的？墨允不是为了忽然自己的女儿才来这里的吗？
    “没错，我是来问我女儿的情况的，可我也是来救你的。”墨允把司徒易往肩膀上送了送，擦拭脸上的血迹，无声地笑了笑，“这个问题很复杂，你要听我慢慢地讲么？”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兴趣跟我讲这些？”司徒易大口地喘息。
    “没办法啊，当了邪傀宗宗主之后，我也没什么人能说这些，能笼络你这种等级的高手不是一举两得？”墨允一边挥刀一边絮叨，“原本我觉得啊，这个世界跟我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我已经失去了我的挚爱，这个世界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小钰害死了她的母亲，还让我从此以后变得孤寡一人，所以我对她的感情是很复杂的。那时候我就想，我死以后哪怕洪水滔天也跟我没关系。所以我当然不会去救雷阳郡，更要乘此机会拿下无恩门，雷阳郡对我而言，是一座让我失望和痛苦的地方啊。但现在不一样了，我知道小钰她从来都没有做错什么，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雷阳郡里有我的女儿，所以这个世界跟我还是有关系的，所以我要来救你。”
    “墨宗主你的逻辑还是有点问题，没想到你长得眉清目秀，骨子里却是个疯子。”司徒易苦笑，“你那么在乎这个有你女儿的世界，就该去找你的女儿，而不是来这个岛上陪我一起送命，我又不是你的女儿。”
    “我当然知道这件事。”墨允叹了口气，“可是只有你，只有你们这样的人才能拯救这个有我女儿的世界啊！”
    “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伟大。拯救世界这种高尚的事，说起来我真没怎么考虑过。”
    “司徒长老，禁忌的门已经打开了，”墨允忽然神情肃穆，“整个世界已经没法回头了！”
    “你说什么，我有点听不懂，可能是失血太严重了，我得休息一下……我得休息一下……”司徒易沿着墨允的肩膀往下滑，他整个人都处在衰竭的边缘。
    墨允掷出手中的长刀，把扑向司徒易的血傀钉死在旁边的古树上，狠狠地把司徒易从积水中抓起来，再次扛在自己的肩上，一步一步大踏着前行。
    司徒易从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人像个孩子那样扛在肩上，墨允甚至还没有他高，身材更是连魁梧都算不上。
    一路斩杀到这里，墨允竟然分毫无损。不仅如此，他还像经历了仿佛大变活人一般变得强壮起来，沾满汗水的肌肉线条分明，赤裸的上身玄力蒸腾。他迎着血傀群横冲直撞，每一道刀光都带起暗红色的血花。这是用最纯粹的暴力碾压对手，踏着尸骨前行。
    “失去意志也得听，集中精神听我说！”墨允中气十足，“苍茫大陆上所有的历史都是战争史，包括玄兽，人类，甚至的国家宗门的诞生都是在战争中一步步走来的。我们可以打败各种敌人，但我们无法打败自己内心的幽暗。血帝的出现并不是偶然，而是某位至高的存在利用了我们的贪婪，想要达成某件事。对于我们来说，血帝的宝库就像是巨龙的洞穴，我们以为里面装着可以跨时代的力量，但当他们走入洞穴，放出来的只会是妖龙。”
    “我真的听不太懂，你到底想说什么？”
    “血帝，”墨允缓缓地说，“是被某个人唤醒的，就像恶想要唤醒邪帝那样。或者是换个说法，血帝是被人投放在了这片大陆上，利用这种滔天的诱惑，再把你们引诱到这场战争上去！”
    “你说什么？”司徒易一下子清醒了，冷汗从每个毛孔里涌出来。
    “我没法解释得很清楚，但在任邪傀宗宗主的这些年间，我翻阅了大量的古籍资料，这就是我的预感。多年以来，邪傀宗一直死守着血帝的秘密，就是担心有人会想要牺牲灵魂，跟她交换力量。但终究这个秘密还是泄露出去了，恶的每一步都算得那么准确，因为他对血帝和邪帝的理解甚至超过邪傀宗。单靠古籍的记载是没法知道那么多的，必然是有人告诉他这些事。那么到底是谁告诉他的？是某个人？还是一群人？但无论是谁，邪帝的复苏都是被人操纵的，恶背后，还有别的人。”
    司徒易觉得自己正坠向某个漆黑的深渊。是啊，他怎么忽略了这一点呢？
    在恶之前，他们从来不相信有人能够操控一位帝玄境的复苏，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恶确实做到了。那么是不是真的如司徒易所说，血帝的出现，也是被某个人暗中操控的？
    那么那个人或者那些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们都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他们无比渴望能获得通天彻地的能力，但等他们走进去的那天，其实就是自我毁灭的那天。”墨允低声说，“我就要死了，只能请司徒长老代我守住这个有我女儿的世界。”
    “看起来是我要死了而不是你吧？”司徒易剧烈地咳嗽，他的满嘴都是血沫，想来应该是玄力撕裂了肺部。
    “每个人都会死的，我也一样。其实说到底，我终究是个没什么志向的人，接过邪傀宗宗主的位子也只是为了女儿，我做错了很多事，害死了很多人，连自己的女儿都憎恨我。可过去的几十年里我根本没想过要去赎罪，只是一如既往的生活。”墨允把一只血傀挑上头顶，在它落地的时候用刀将它钉死在地面。他从玄戒中拔出长刀，原来那柄刀的刃口已经变成了锯齿，蛛网般的裂缝横贯刀身，显然已经结束了它的使命。
    “回去之后再慢慢说这些好么？”司徒易苦笑，“我们就要死在这里了。”
    墨允忽然停下脚步，“你是想要用生命守护住你的家族吗？”
    “墨宗主，倒不是我危言耸听，只不过看起来我们真的要死了，你能再用一次黑日么？如果你还能再用一次，我们也许还有一线机会。”司徒易说。
    他们的前方是一条五六丈宽的鸿沟，沟里填满了白色海水，水中沉浮着密密麻麻的血傀。在地面上他们还能反复打退血傀的进攻，但在水中他们就像是泥铸的雕塑，任凭他们在陆地如何强壮，可在水中还是要被冲成一滩烂泥。越过这道深沟就是高塔，但这条深沟就是生与死的鸿沟。司徒甹正试图冲到这道天堑旁接应，司徒甹手里还有最后一枚大须弥仙戒，必要的时候可以在血傀群烧出一片空地。
    “当然可以，接下来就是最强的黑日！睁大眼好好看着！”墨允猛地挥刀砸向地面，一人高的涟漪向着四方扩散，冲击力之大竟然把附近的血傀都震退了。
    血傀群用巨大的长尾支撑地面，再度直立起来，喉咙里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嘶叫，就如一堵堵高墙般围绕着司徒易和墨允。它们看得出司徒易已经筋疲力尽了，准备在同一刻发出致命的猛击。
    “司徒长老，今天是你我第一次见面，却让我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但我们不是一路人，必将去往不同的地方。”墨允撕下一截衣袖，用来包扎司徒易的伤口。
    “今后的世界只会更加喧嚣和动荡，请帮我守住这个有我女儿的世界，如果有机会，请帮我跟她说，说我很对不起她，没有照顾好她，但我也很高兴在人生的十九年里有她陪伴。”墨允顿了顿，“说其实我很爱她。”
    他猛地抓起墨允的衣领，以超乎想象中的惊人大力把司徒易投掷出去！此刻的他飞跃那条深沟，就像是轻盈的飞鸟。
    “王八蛋！”司徒易在空中怒吼。
    “父亲！”司徒甹也大吼。
    司徒甹踏前一步，纵身一跃，猛地跳向司徒易的方向。没有足够的玄力支撑，他只飞了不到两丈就开始下坠，而司徒易勉强落在深沟的边缘，距离楚子航还有至少六丈距离。但那是处于极度暴怒的司徒甹，他踏破齐腰深的海水冲向司徒易，以被剑气笼罩的身躯撞开了前方的血傀群！然后把最后一枚大须弥仙戒握在手中，向前狠狠投掷，戒指顺着司徒易的身边擦过，大须弥仙石爆发的时候，整片海水都为之沸腾。
    这为司徒甹争取了关键的十几息，在血傀群将要吞没司徒易之前，他终于赶到，一手扶住司徒易，一手接过那把沉重的审判。
    司徒易挣扎着直起身体，扭头去看深沟那边墨允的方向。在墨允震开海水的一刻，司徒易看到了一片片的黑色光点。浓黑色的小虫子跃出水面，张着慑人的口器。
    噬魂鬼种！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被数以万计的噬魂鬼种包围了！司徒易没能注意到这些藏在水中的细小虫子，但墨允显然早就注意到了，所以他把司徒易扛在了肩上。
    墨允从水中抓出一只噬魂鬼种，几息之前这只墨黑色的小虫子还钻在他的骨肉里，疯狂地摆动着，想要窜入他的身体。但被玄力包裹的身体，就连噬魂鬼种都很难突破。
    不愧是被邪帝用作守卫自己的东西，即使被墨允攥在掌心里，噬魂鬼种仍然狠狠地咬着墨允的手，试图咬穿这只手掌逃脱。墨允微微用力，把它的外骨骼和内脏全部捏碎，然后扔回水里。白色的水流中，星星点点的黑色围绕着他，这幅景象很美，但同样也很致命。它们是追逐着司徒易的血而来的，司徒易的血对血傀和噬魂鬼种来说，同样诱人。这些小虫子一直没有发动攻击，只是因为后面的大部队还没赶到。墨允回首看向远处的大江，仍是白茫茫一片，可其中的一条线，却像是流淌着一道黑布，这一幕仿佛天地倒悬，美得令人窒息。
    墨允摘下玄戒，将剩下的古刀一一拔出，插在自己面前。青色铜色黑色的古刀组成钢铁的荆棘，白茫茫的海水迎着刀刃分裂，露出水面的只有各式各样的刀柄。他把手中的长刀换到左手，右手从身前又拔起另外一柄，双刀垂在白茫茫的浪涛中，眺望着越来越近的黑色虫群，艳丽的噬魂鬼种们跃出水面，大群的血傀跟着他们跋涉而来。
    “其实我也已经被血帝的血给污染了。”墨允背对着司徒易，“这样的死法，对我来说已经算有价值了，如果可以，我女儿的事，就交给你了。”
    “回来！不想亲自去跟你女儿道个歉么？”司徒易大吼。
    “想，我真的很高兴，我能拥有这么一位女儿。”墨允展开双刀，在空气中画出一个几乎完美无缺的圆。
    “司徒易，你一定要守住我们的预定啊！帮我，守住这个有我女儿的世界！”墨允轻声说，“注意看，这是我最强的黑日！”
    他的头顶，出现了一轮真正的黑色太阳！
    缓缓流淌的黑色河水忽然加速了，血傀群在长河中载沉载浮，白色的大浪翻卷，浪花落回水面的时候溅出无数的黑色光点，空气中有充斥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那是成千上万的噬魂鬼种聚集在一起挥舞翅翼。墨允像是一块坚硬的礁石，面对狂潮巍然不动。黑日正把数百万斤的海水牵引过来，再化作滔天的暴雨洒向他的身后，他双目低垂，平静得像是神邸，或是一位慈爱的父亲。
    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