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天十界》第二百三十一章 黑日（四）

    审判贯入血傀的颈部，准确地穿透脊柱。司徒易双手紧握剑柄，踩着血傀的背脊奔跑，那些壮硕的椎骨一块接一块地在剑下崩裂，黑色的血浆在他背后仿佛喷泉般冲天而上，仿佛一道黑色的帷幕。
    脊骨受到重创，血傀之王再也无法支撑起这副庞大的身躯，眼看就要坠向海面，只能用仿若龙爪的利爪抓碎了的小岛边缘陆地，把沉重的身躯悬挂在上面。海水漫过它巨大的身躯，司徒易在接近洪水的地方找到了那个最大的一块脊骨，它是血傀的第二个脑部，如同潜伏在脊椎下方的黑寡妇，粗大的血管好似蛛网般去向四面八方，指挥着血傀的下半截。司徒易拔出审判发出轰鸣的吼声，插入血傀之王的腰椎，跟着一脚踩在剑柄上，透明的脊髓液喷涌而出。
    “这他娘的……我爹他真是个疯子啊！”就连司徒甹看得目瞪口呆。
    他原本以为司徒易已经放弃了。就像那口口相传的老故事，老人们说着镇定自若的话让年轻人先走，并一再保证说自己很快就会追上来，心里想的却是牺牲自己为他们赢得逃亡的时间，但这种狗血套路在司徒易这里完全不管用，他留下来面对那只血傀之王，是真的想把它给杀了！如果是他是个小疯子，那司徒易就是个遇佛杀佛遇神杀神的老疯子，这种人绝不是那种喜欢搞悲情的家伙，他说要马上赶回来，大概也是真心的。
    “还需要多久？”司徒易一边搏杀一边大吼着问。
    “王权剑刚刚掌握，正在测设，再有一百五十息！不！一百三十息！”司徒甹也是吼叫着说话。
    司徒易的双手已经被黑血覆盖，再加上浓厚的玄力使他的双手看起来就像是变成了利爪，他用这样的手刺入血傀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他最后的目标在血傀的头顶，那颗足有阁楼大小的头颅。
    血傀之王也在做最后的挣扎，它已经失去了对自己下半身的控制，半截身体已经瘫痪，唯有两只状硕的前肢还能行动，它奋力地抓着岸边陆地往上攀爬。这场决战最后演变为一场互相登顶的比赛，如果它先爬上川明岛，它就能返身扑杀司徒易，如果司徒易先爬上血傀的头顶，这只巨大如山的怪物就只有任凭屠戮。司徒易的攀爬也不轻松，五重暴玄极度强化了他的实力，但斩断血傀脊背的一剑仍旧耗尽了他的体力与玄力，这只血傀只凭身体防御就已经可以与纯血龙类媲美。他不敢再从这种方式中榨取力量了，就算是整个司徒家，也无人再敢使用六重暴玄，那是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东西，如果真的使用，也许没等杀了敌人，自己就要先死了。
    血傀之王奋力地摆动身体，就像一条扭曲的巨蛇，想把司徒易从背上摔下去，下面是狂潮涌动的大海；司徒易把审判插入血傀的身体，抓紧剑柄紧紧地贴在它的背脊上。
    这种情况下血傀已经占据了上风，虽然它的身躯已经伤痕累累重伤未愈，但靠着强壮的两只前爪，它的攀爬速度远胜于司徒易。终于，巨爪终于抓住了小岛的岩层，只需要再有一股力量血傀就能把整个身体拉上高台了，到时候它只需要翻个身，就能把司徒易压成一滩肉泥。胜负即将分明，司徒易的眼中这才掠过一抹阴影与些许绝望，但旋即他再度怒吼起来，拔出重剑审判，踩踏着脚下的灰黑色鳞片高高跃起，玄力风暴猛然蔓延，用审判投掷血傀的头部。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法改变结果了，但他还是不愿放弃，他就是这种固执，或者说古板到死的人，所以司徒甹总在背后说他是个浑蛋老爹，他也听说过，但却没有反驳。
    他失去了最后的着力点，坠向身下白茫茫的大海，身体里最后的玄力和体力都被他用在了那抛出的一剑上，直到最后一刻，他仍旧顽固地扭头看向那柄飞射的重剑审判。
    审判命中了血傀的头部，但脱离了主人掌控之后那只是一件锋利的兵器而已。它在蛇首上砸出了灿烂的火花，但怎么也无法贯入其中，而是向着黑色的夜空中激飞。
    终于可以认输了，在司徒易的心里，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
    司徒易这一辈子都没有认过输，从很多年前他代表着母亲进入司徒家，和众多的天骄搏斗比拼，是为数不多见过司徒家崛起和没落的人，所以他不能认输，哪怕是死也不能认输，如果连他都认输了，那这个世界上还能有谁去坚持某件事呢？所以他宁可让自己的儿子痛恨自己，也不愿改变自己的想法，总有些男人会这样过一生，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扛在肩上往前走，直到真的走不动了。不认输的人生真是太累了，现在终于可以认输了，因为他就要死了。
    “甹儿，我想，我也许真的是做错了吧……”他说着甹儿，却只是看着面前的海风。
    “既然有话想对自己的儿子说，那就亲自去认错！！没有对当事人说的道歉，都只是无用的自责而已！！”黑暗中有这样的吼声回应他。
    一只手抓住了从天而降的审判，一只白瘦的、却青筋暴跳的手。黑影跃出高台，黑色长袍招展如风中的战旗。审判被他握紧的瞬间，剑身上竟然再度伸出熔金色的纹路，仿佛巨龙沉雄的吼声震开了雨幕，这柄迄今为止只接纳过司徒家三人的危险武器被那个人轻松地掌握。他翻身坠落，审判刺入血傀的颅骨，大力之下瞬间将整个头盖骨震碎。那人把左手的长剑刺入血傀的脑干，那只硕大的头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
    司徒易在最后一瞬间抓住了血傀长尾后的鳞片，那个黑影则踩在血傀之王的头颅上俯瞰司徒易。
    “我有个女儿，也想对她说句抱歉。”他笑着说。
    墨允，这位邪傀宗宗主在最后一刻赶到，带着邪道至尊的威严。他脱掉了邪傀宗宗主的制服，换上了黑夜般的长袍，背后的负重带里插满了刀剑。严格来说墨允并不算很魁梧，甚至算得上阴魅清秀，但此刻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君王端坐在高处，俯视屈膝在地的臣子们，他的眼神平静如水如镜，但是就在水底镜中却藏着赫赫风雷。一瞬间就连司徒易也被他身上的威严压制，毕竟司徒易只是司徒家的长老之一，而墨允可是端坐于雷阳郡最顶尖的两位帝王，那种凭临众生的威严，一旦养成了就不会忘记，无论他想不想，做不做。
    “你为什么会来？”司徒易大吼着问。
    墨允这才醒悟过来他可不是来臭屁的，他来这里是有重要的事情，于是也吼着回应：“司徒长老，你有没有我女儿的消息？”
    ......
    ......
    半个时辰之前，远行于空中的元巽玄舟。
    原本还能勉强维持秩序的人群彻底失控了。无数百姓在空中欣赏了郡守周知南失控的表演，他们最后的希望也跟着崩溃了。雷阳郡根本没有救灾计划，级别最高的官员都已经提前撤离，这些城池和城池里的人们都被抛弃了，唯一的逃生机会就把握在自己手里。
    有人试图强行冲过官路设置的障碍，高呼着“我们要走，我们要活下去！”，官兵们设置的路障全被摧毁，只能结成人墙阻拦；各种各样的行李被扔在地上，无数双脚踩踏着过去；跟在人潮后面的人努力地把孩子举高，试图穿过人流从人们的头顶上把孩子递出去，递给前面的亲属；哭声喊声尖叫声混成一片浪潮，每张脸上都写着恐惧和对活下去的渴望。墨允站在玄舟之前，默默地看着脚下汹涌的人群，众生百态，像是一片混杂着愤怒、悲伤和恐惧的海洋。
    “宗主，玉简已经接通了。”身后的下属递过一块玉简，小声提醒。
    墨允回过神，伸手接过玉简放在耳边。
    “决定好了么？”玉简的另一头里传出司徒怜的声音，背景声是狂风巨浪。
    “差不多吧……”墨允轻笑了一声，“也许让怜小姐您失望了吧。”
    “失望个屁，我对你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邪傀宗里的人是什么货色我还是很清楚地。”司徒怜冷冷地说，“我有件事需要告诉你。你的女儿墨小钰失踪了，我已经派人尽力去找，却还是没她的消息。”
    墨允瞬间呆住了，在这一刻他的脑海彻底空白，人潮的哭声、百姓的斥责声、风雨的怒吼声，什么声音他都听不见。对啊，自己的女儿呢？怎么会？他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女儿！
    他知道司徒怜已经尽可能的把话说得委婉些，在如今的雷阳郡失踪，就连司徒怜都找不到的人还能有什么下场？只有可能是已经死了。
    在短短的半刻钟之前，墨允对这一切还没有什么反应。在他的妻子死去的那一刻，他的心已经迟钝了几十年，就像一块久不被人擦拭的明台，渐渐地蒙上了灰尘。别人的悲欢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墨小钰是个不该被生下来的人，她过着错误的人生，把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都给耽误了，他在这几十年间对自己的女儿一直都是怀着慈爱与痛恨。他也曾经像正常人那样拥有爱情和家庭，却在一夜之间被彻底抹去，他拥有“部下”而不是“朋友”，友情和亲情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东西，唯独对妻子的爱恋延续了这么多年，可他的妻子已经被埋葬在墓地里，再也听不到他的话了。
    他是个放弃了世界也被世界放弃的人，所以他对自己的女儿不管不顾，从来不去问她的想法，想着就算她有一天死在外面了，也无所谓吧。
    但在司徒怜告诉他他的女儿真的有危险的时候，那颗尘封已久的、被厚厚的灰尘附着的心仿佛被天雷完全击落了，灰尘簌簌落下，那颗心轰然鸣响。
    在这一瞬间，这个世界仿佛重新和他贯通了，他再度感觉到那些不该感觉到的悲欢离合，孩子们的哭声割得他的心很痛，父母们的坚强让他恍惚失神。悲欣交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想要落泪，想要大笑。他曾以为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但直到现在他才突然明白，他的血脉还在这个世界上流淌，他有女儿，而且是跟最爱的她生下的女儿。好像忽然间他在这个世界上就不是孤魂野鬼了，他曾经一直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可只有当快要失去她的时候，他才突然明白她的可贵。
    他忽然理解了郡守为何那么愤怒那么失态，那是一个父亲被逼到绝境时才会有的反应，那种父母独有的巨大的保护欲也控制着脚下的芸芸众生，所以他们要努力地举高自己的孩子往前送。
    人确实是自私的，但为了极少数的人，人也是可以牺牲自己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就是爱，是人脱离于野兽的证据，也是人存在的意义。
    他如梦初醒，大力嘶吼：“我该怎么做！我要怎么做才能找到小钰？！”
    “我不知道……但如果在现在的雷阳郡真的有人能找到你的女儿，那个人只能是我的父亲。”司徒怜沉默了好一阵，才缓缓开口说出了这句话。
    “我明白了。谢谢你，怜小姐。”墨允挂断了玉简，同时向后大吼，“计划有变，玄舟重回山门，我有些私事要办，如果我在三天之内没有回来，就把这枚戒指交给大长老。”他脱下玄戒抛给最近的下属，甚至连一息都没有停顿便纵身跳下玄舟。
    下属们呆呆地看着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宗主，逆着狂风冲出玄舟外，严阵以待的数百位宗门高层还在身后等待他的命令。
    ......
    ......
    血傀之王的生机彻底断绝了，膨胀的肌肉迅速地衰竭，短短不到一刻钟时间，它就变成了一具干枯的骨骸。司徒易刚刚爬上岛屿，这庞大的尸骸就坠入了大海，溅起十数丈高的水花。
    “长老！我女儿到底在哪儿？你有没有办法能找到她？！”墨允用握刀的手抱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
    “你不是要趁机吞并无恩门么？怎么会出现在这？”司徒易没好气地瞪着这个眼前的墨允。
    “立场不同，我也没什么办法。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女儿的下落？！”墨允没心情跟司徒易说这些事，回头一剑把一只血傀的头颅劈开，然后一脚踹飞。
    “玄阵曾经把你女儿的信息传递过来，但非常模糊，只有一些闪回的片段。”司徒易顿了顿，“她出现在平阳城的西城城门，然后就没有消息出现了。”
    有很多话现在都没法说，比如他的女儿正在陷入缠斗，比如渎天已经开始有所动作，她女儿的安全很难保证。
    司徒易没想到墨允这个魔头会不顾一切地跑到这里来，他的确在司徒怜的口中听过这个人，但没想到两人之间竟然会有这样的交集。
    “只有一点儿消息？你确定你没搞错？”墨允皱眉，一只血傀想从侧面偷袭他，他随手就用剑身斩断了血傀的颈椎。
    “我也没有绝对的把握，不过如果我们有机会从这个岛上逃出去，我大可以亲自操控玄阵去找你的女儿。司徒家的玄阵你懂么？除了常见的攻伐封囚防御玄阵，还有传送搜寻，以司徒家对玄阵的了解，想找到你女儿还算很简单的。”
    这个时候司徒易没法告诉墨允更多真相，一个忧心忡忡跑来问询女儿下落父亲，你告诉他你的女儿估计凶多吉少，那他会瞬间失去战斗下去的信念，而墨允如今是这座小岛上最强的战力，他是雷阳郡玄者的巅峰之一！
    “司徒长老，我抛下了宗门抛下了下属，千里迢迢来找你，你能告诉我的就这么些东西？甚至连一点别的消息都没有？”墨允完全失去了以往的冷静，瞪着眼睛说道。
    司徒易很理解他的心情，委实对于一个父亲来说，这点情报实在是太单薄了。司徒易也很想能多告诉他一些消息，可惜他没有，整个雷阳郡的人恐怕也都不能告诉墨允他想知道的。
    想想雷阳郡真是一座太大太大的地方，足有近百亿人在这个聚集地里生活，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墨允与他的女儿彼此依靠，却没人能主动踏出那一步，如今即将失去了，才意识到那个人的存在有多么重要。
    司徒易也只能瞪着墨允，两个人长久地沉默着，各自挥舞刀剑把从后方和两侧逼近的血傀抽打回去。如果血傀有神智的话，一定会被这两个中年老男人给气疯掉，好在它们没有，只是无休无止地涌上小岛来。
    “你女儿，长得漂亮么？”最终还是司徒易打破了沉默。
    “很漂亮，”墨允点了点头，“虽然脾气有些爆，性格也很怪，但是的确很漂亮。”
    “你女儿固执么？”司徒易继续问。
    “是挺固执的，”墨允顿了顿，“固执到有点愚蠢的地步。”
    “不会是个傻丫头吧？”
    “不，其实她很聪明，只是可惜太聪明了，所以吃过不少的苦。”墨允轻声说。
    “有男人喜欢她么？”
    “应该有很多吧，我也没怎么问过，不过她长得那么漂亮，看起来是男人会钟情的类型。”墨允还是淡淡的说。
    司徒易没有再问问题，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在那么一瞬间墨允的目光蒙眬，仿佛神游物外，海风吹起他的黑发，他看起来那么苍老，但眼神那么温暖。
    “现在想想，我这个女儿，真的很像我啊。”他轻声地说，听那语气却不像是在跟司徒易说话，而是自言自语。
    “虽然很不想打断你的回忆！不过我们这里还没有结束呢！我们能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再继续聊？”司徒易扫视逼近的血傀群。
    海水和血傀群已经把他们的退路彻底截断了，司徒甹正在远处招手，意思是避尘剑阵已经彻底完毕，他们必须在剑阵发动之前登上玄舟。此刻天空中有三架玄舟盘旋，一架是送司徒易他们来的，一架是运输王权剑的，还有一架则是墨允送来的，但狂风令其中的两艘都远离小岛，唯有运输王权剑的那艘玄舟可以匹敌如此猛烈的狂风。但是想让那艘玄舟移动过来接他们也是不可能的，一旦它腾空而起，那么飓风就会阻止它再度接近川明岛。司徒甹显然也是想明白了这一点，不断地招手让司徒易和墨允赶快过去会合。
    五重暴玄之后，司徒易已经没有体力在血傀群中杀开血路了，好在他身边站着上墨允，那是雷阳郡最顶尖的玄者之一。
    他已经将审判交还给了司徒易，自己则提着两柄足有一丈长的古刀，刀身上有古朴的花纹。这是两柄七品以上的玄兵，在任何宗门中都是要供起来的镇宗之宝，差不多级别的刀墨允的身侧里还有几十柄。
    “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古刀？这些东西加起来的价值都能比得上那艘九品玄丹了吧？”司徒易说。
    “其实邪傀宗的宗主并不一定是精通控傀术的，刀才是我的最爱。”墨允转身面对汹涌而来的血傀群，双手挥刀画圆。
    两柄刀锋划出了完美的圆周，一团圆弧赤红发亮，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太阳散发的光弧，月亮暂时遮挡了日光，但明亮的冕仍旧从光影的周围散逸出来。这是一种超乎想象的究极手段——黑日。
    司徒易缓步退后，以免被这一招的威力波及，他曾经听说过黑日的威能，那简直就像是死神在人世间行走！
    墨允站在这轮黑日的正中央，念诵着古老的证言，此刻的他仿佛站在流云火焰中的金刚，极端沉静，威仪俱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