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天十界》第二百一十三章 邪殒（六）

    一身白衣胜雪的人影停在平阳城长街尽头的赌场楼下，白籚拿起酒壶小口饮着，默默地等待着齐天山那边的消息。
    是他下了命令封锁长街的全部路口，一方面不得松懈，另一方面也不能冲动，最好能支撑到孟长风回来。白籚是无恩门的大长老，也是宗门资历最老的人，但他很清楚自己还不够资格与那位司徒家的公子谈判。
    因为他的身份不能代表整个无恩门，在此之前只有一个人可以，那个人是陈剑仙，而在陈剑仙死后可以代表整个无恩门谈判的人，就变成了孟长风。
    白籚对自己的弟子兼继承门主抱有极大的期待，相信他能迅速解决齐天山那边的事。其实白籚在刚刚认识这个被门主开后门进到天剑山的少年是不怎么喜欢他的，因为他的性格太过刚烈还总怀有一股少年人的幼稚义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脸上还透着稚气的孟长风对白籚说：“如果你不能坚守宗门的正义，那我是绝对不可能拜你为师的。”
    白籚不由得心里有些无奈，虽然他的性子一直都很随和，但也对这个从没见过世界黑暗面的正直少年怀有一丝不满。但距离那时候已经过去了十三年，孟长风从少年成长为了男人，他见过了不知道多少的黑暗手上不知道流着多少人的血，可他的心里却一直坚信正义之道，至此白籚才对他的这位弟子肃然起敬。
    这就是坚定的信念和脆弱的伪善之间的区别，这种东西就是经历时间和考验也绝不会坍塌的意志，那种意志已经深深扎在他的骨子了。孟长风拥有这种意志，那么这股意志就算再幼稚可笑都无所谓，因为它幼稚的原因是很难实现，但白籚坚信孟长风是可以把它变为现实的人。
    他甚至觉得，只要给孟长风时间，陈剑仙都没能做到的事，孟长风或许可以做到。
    头顶忽然传来阵阵飞剑的破空声，白籚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一柄银白色的寒光飞剑从面前坠落。它准确地落在，或者说是砸在白籚前方的地面上，泥土连带着碎石飞溅，一时间尘土飞扬，一道散发着凛然寒光的长剑刺破尘雾，直指白籚的后颈。
    ......
    ......
    半壶窖藏下肚，司徒甹听见一柄好剑的破空声由远及近，他挑了挑眉峰，笑了。
    负责与他谈判的大人物终于出场了，司徒甹听得出那种声音是高阶飞剑独有的破空声，剑刃突破云层的声音清脆而醇厚。
    数百名整装待发的骑兵让开了一个缺口，一柄从天而降的飞剑缓缓在众人面前停下，无恩七剑中唯一的女子，裴怀浅坦然地出现在司徒甹的剑刃前方。
    这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剑仙，气度非凡而缥缈，就如画中人走出了一般。
    司徒甹在拿过三只酒杯，缓缓斟满了酒，递给罗天一杯，也递给走到对面的裴怀浅一杯，自己拿了一杯。三个人站在风雨中，雨滴打在清澈的酒里。
    “那么您就是无恩门今天的谈判人咯？”司徒甹缓缓举杯。
    裴怀浅端着那杯酒，无声地笑笑。她的年龄早已够做司徒甹的奶奶了，可盈盈一笑的时候还是跟十六七岁的少女一样，眉梢眼角说不出的动人，细细看来，裴长老的长相也真称得上一句万里挑一的绝美。
    司徒甹微微眯眼，他看得出她很紧张，分明占据上风的是无恩门，可她竟然会紧张。
    “不，我还没有资格来与您进行谈判，能跟您进行谈判的人只有门主而已。可惜门主已然驾鹤西去，由她指定的继承门主还正在忙于另外一件事，只好请白籚长老代他和诸位见面。”裴怀浅微微鞠躬，“我只是替白籚长老先来说一声，对于司徒家的公子您而言，我们是没有恶意的，我们需要的东西，想必您也明白。”
    铜墙铁壁再度裂开一个口子，一身白衣的白籚大步走来，步伐庄严，坚定不移。他的神情凝重，白发白须宛如风雪，长剑在身，俨然就是位老剑仙的模样。
    “没想到以您的年纪还要来做这么辛苦的工作，无恩门是无人可派了吗？”司徒甹冷眼看着这位威严的老人。
    白籚沉默不语，随行的男人站在他背后，举伞遮在他头顶。
    “有话快说！你们无恩门这叽叽歪歪的样子最恶心了不知道吗？”墨小钰从门背后摸了出来，双手负后，满脸的威风堂堂。她嗅出了风向，虽然有几百把剑指着他们，可无恩门反而不敢轻举妄动，这可叫她这位邪傀宗的小魔女逮住了机会好好奚落一番。
    “墨小姐，介意去帮我们搬两把椅子么？我们都希望跟对方慢慢聊一聊。”司徒甹说。
    片刻之后，瓢泼大雨漫天剑气之中多出了两把椅子，司徒甹和白籚，除了谈判的人，其他人都没有资格坐下，包括裴怀浅和罗天。
    白籚身后站着一身黑袍打伞的男人，司徒甹背后站着罗天，大家的表情都很值得玩味，谁也不愿意先开口暴露己方的底线。司徒甹也是不着急，东瞅瞅西看看，手指在椅把上有节奏的敲击着。
    “司徒师兄的样子怎么有点像我之前见过的盲流子呢……”秋琼在门后压低了声音对墨小钰说。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可是司徒家的黑历史啊，三大圣地都把司徒家称为流氓家族。”墨小钰说。
    “不会吧！师兄不是出自名门世家么？”
    “确实是名门世家，而且还是整片大陆数一数二的名门世家，可流氓和名门世家之间并不冲突。也就是两三百年以前，混沌之森中司徒家的名号可是当当响，他们家族的人以出了名的护犊子不讲理震慑住了整片混沌之森，要是谁敢惹上司徒家的人，就会在月黑风高的时候，十几个家伙慢悠悠地走到你家地盘上，然后踹开仇家的门就是几座玄阵下去，到最后仇家的血肉都不知道埋在了哪块尘土里，他们又云淡风轻的潇洒离去。当然，后来他们都把自己的曾经洗的一干二净。”
    “不会吧！那可是三大圣地……不过看看师兄的样子，也许你说的是真的也说不定……”
    听着秋琼将信将疑的语气，司徒甹的心里有点悲凉，凭着他的境界，这些悄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很怀疑就坐在他对面的白籚也能听见，所以脸上的表情才那么奇怪。
    女人果然都是心大的生物啊，他们两个在这头剑拔弩张，气氛绷到了最紧，这两个家伙却在后边大聊特聊他家族的黑历史。更悲催的是，墨小钰说的的确都是真的……
    “想不想接着听无恩门的黑历史呀？”司徒甹不想听，可墨小钰正是势头勇猛的时候怎么可能停下来。
    “小钰姐！你是从哪知道这些大势力的黑历史啊？”
    “无恩门可是我们的敌人，怎么可能不去好好探究一番？至于司徒家，是因为邪傀宗也有人在混沌之森……先不说这个，看到那位漂亮的裴怀浅长老了吗？她和公孙长老之间可是有过少儿不宜的关系哦。靠着公孙长老的关系，她才能这么快入驻无恩七剑。”
    裴怀浅的的脸色阴晴变化，显然她也听见了秋琼和墨小钰在后面的嘀嘀咕咕，身为无恩七剑之一，她的境界也足有王玄境，听力远超常人。
    “不是吧！还能更劲爆一点么？”秋琼不知从何时起当起了捧哏的角色。
    “当然可以咯，看到那位白发苍苍的白籚长老了吧，他跟一位长老在此之前也有过一段孽缘哦。”
    “这这这……他们真的是无恩门长老吗？他们之间的年龄差了足有几百岁了吧！”
    “不不不，跟白籚长老发生孽缘的不是裴长老，而是公孙长老哦……在裴长老还不是无恩七剑，白籚长老与公孙长老就已经产生了爱情，但裴怀浅对于比自己年长很多的公孙长老动了感情横插进去，无情地把公孙长老从白籚长老的身边夺走了。这件事闹到最后，被陈剑仙以雷霆之势镇压了下去，白籚长老跟公孙长老就此形同陌路，裴长老也专心练剑，最后因为公孙长老对她心怀愧疚，才强行提拔她进入七剑的。”
    “这这这……难道说，无恩门受万人敬仰的白籚长老，竟然有那龙阳之好？！”
    “当然！所以白长老不得不忍受当年夺走自己爱人的女子如今和自己平起平坐，更要忍受这女子和公孙长老之间的眉目传情。你猜猜，为什么已经是无恩七剑之一的裴长老还要对公孙长老恋恋不舍吗？”
    “难道说，裴长老已经不如何喜欢公孙长老了，对公孙长老的调情只是对白长老的报复？！”
    “没错！秋琼啊，你终于理解了人生的真谛！你说如果我们把这些消息刊印个几万份撒到大街小巷里，会不会在雷阳郡掀起一股风暴呢？”
    “那是当然的好么？不过为什么我们要在这种要命的时候去谈长老们的八卦啊？”
    “当然是因为我们抓住了他们的把柄，这样他们就不能为所欲为喽！”墨小钰看着对面的白籚恶狠狠地说，“要是他们敢对我们动手，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将赤裸裸的呈现在雷阳郡的每条大街小巷中，让那些百姓好好认识一下他们心目中高高在上的无恩剑仙！”
    司徒甹愣了一下，然后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白籚和裴怀浅的神色，没成想墨小钰这个人来疯竟然打了一张好牌，谈判没开始就先捅了对方一刀。原本他们是处于绝对劣势的状态，不过有着这么一张牌在手里，想必对方也会稍稍收敛一些。
    不过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白籚突然笑了，不是那种无声的、苦涩的笑，而是毫不掩饰的哈哈大笑。
    “没想到还有人知道我当年的那些荒唐事啊。”他扭头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裴怀浅，“不错，当年我与裴长老还有公孙长老之间的确是闹出过不少可笑的事。我也猜过了这么多年她心里还恨我，不过公孙他已经死了啊。怀浅，你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所以对于那些事我早已经看开，也没什么可再去怀念的了。”
    他这番话说得声若洪钟，周围的弟子和士兵们都听得清清楚楚，这等于向所有人公布说无恩门地位最高的三位长老真的曾有过那种混乱的关系。
    “如果这就是你们的威胁，或是想把它当成谈判的把柄，那还是请不要做无用功了。”白籚直视司徒甹的眼睛，平淡而沉稳地说道：“这些荒唐事只能说明我们还没有脱离人类的范畴，普通人会有的七情六欲我们也会有，普通人会犯的错我们也会犯，像我这种活了几百年的老头子，对于女色早就已经看得无所谓了，也只有跟公孙之间的惺惺相惜才能燃起我的一丝热血。那时候我也是真的很蠢，对于怀浅的插足异常气愤，所以我也利用过大长老的职务之便打压过她，因为我活了几百年才只遇到一个公孙，失去了他我不知道上哪才能找到另一个。”
    白籚这番话说的异常诚恳而坚定，听着听着，司徒甹和罗天便通通换了表情，面对这个枯木般的老人的率直，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可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已经不是身为普通人的我。”白籚缓缓地说，“想要杀死邪帝杀死恶的也不是身为普通人的我，而是无恩门的内门大长老。我们既然走出了这一步，就已经有了背水一战的觉悟。”
    司徒甹默默地听着。
    见司徒甹不说话，白籚便自顾自接着说道：“作为普通人的我，喜欢那种热血重新燃起的激情，喜欢别人对自己表示崇拜的情绪和眼神，我还喜欢在喝醉的时候跟别人大谈特谈我年轻时的壮举，这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在吹牛。作为普通人的我还有一笔不错的资产，都存在了黑月商会，我还曾经想过利用这笔钱突破，也许有朝一日临别宗门，也能当个沧澜皇室供奉混吃等死。”
    他把自己说的是那么不堪，跟众人印象里的白籚长老完全不同，可司徒甹却完全没有嘲笑的意思，他的神情严肃而坚韧，只是默默地听着。
    “但作为无恩门的大长老，我要在意这个宗门的未来，还要守住宗门的荣誉，更要守卫那些百姓的安全。这种事情对我造成了很大困扰，甚至是痛苦，我是一个没有野心也胸无大志的人，我很清楚一旦我真的卷入到这些事情里，我就要和以往平静的生活说再见了。就在刚才，我在心里跟公孙道了别，他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很严肃的人，所以我想把他的墓碑做的有趣点，不要到死了也那么古板。”
    司徒甹只是点了点头。
    “但我现在已经卷进来了，我的背后就是深渊万丈，只要退后一步等待我的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白籚缓缓地说，“我可以牺牲那么多的东西，名誉而已，没了又能怎样呢？墨小姐，你说的那些事是身为普通人的我做出来的荒唐事，可现在我不是一个普通人，我是无恩门的大长老，长风的师父，无恩七剑之太启。”
    他解开身上的白袍，腰带中挂着一柄异常精美华贵的长剑，那就是无恩门最强大的七剑之一，太启。
    “没想到对付我们几个小辈，你居然把太启剑都带了出来。”司徒甹说。
    “太启剑当然不会轻易动用，这只是一种觉悟的体现，这代表着我身为无恩门大长老需要承载的责任和高贵的使命。”白籚拿出太启剑，手臂平伸出去缓缓递出。
    漫天风雨中，无恩门几百名弟子一起握紧佩剑，将手臂平伸出去。看起来如果被拒绝，他们绝不会吝啬自己的剑气，即使裴怀浅和白籚也在他们的攻击范围之内。
    “说得好，这已经是我第好几次领教到无恩门究竟是个如何强大的宗门了。”司徒甹大力鼓掌，“你的确是无恩门的大长老，不是那个作为普通人的白籚。”
    这就是身为剑客之间的彼此尊重，他对于自己的庸俗无耻和阴暗毫不避讳，坦然的把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就代表着他已经超越了曾经的自己，也拥有着背水一战的觉悟。
    “那么白籚长老要跟我们谈些什么呢？”司徒甹接着问。
    “原本我是不会跟你们谈的，我的任务只是封锁这里，能够处置渎天之剑的人只有我们的继承门主，孟长风本人才可以。”白籚缓缓地说，“但你们的朋友似乎觉得挟持了我就能保证你们的安全。也许被挟持的人是他也不说定。”
    “我们的朋友？”司徒甹愣了一下，他们在雷阳郡还有什么朋友？
    一直为白籚打伞的男人把伞举高，黑袍下男人的脸没有丝毫表情。坚硬的就像一块石头。
    “他是谁？”罗天这边的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