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愿夏可》番外十二 竭

    承欢十三年八月，无名山上。
    无名山上种植了许多花木，其中数合欢树长得最为茂盛。
    盛夏之时，便是合欢花绽放之时。
    夏风拂过，满山清香扑鼻，满树淡粉色绒花摇摇曳曳。
    皎洁月光正明，院落屋檐下，一位男子玉立，视线穿过大门，停在山头合欢树下。
    祈愿身着月牙白衣裙，身上没有穿戴半点装饰，手上握着一束合欢花，等着乌云蔽月的时候。
    今夜也是如此，晓暮县城内的打更郎扯着大嗓门在报更。
    城门和无名山相距不远，三人刚搬来这山上居住，夜里听了有人大喊时辰，也是吓了祈愿一跳。
    谁知人心易变，刚开始那么讨厌的报更声，今夜她等了一晚上。
    咚~咚！咚！咚！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丑时~”
    被月光照得泛白的地面恢复了黑暗，祈愿抬头一看，层层云朵已遮蔽了又圆又大的月亮，他果真出现了。
    他变了个样子。
    一脸不知泥污还是血污，束发的头冠缺了半边，毛发凌乱飞散。
    一身盔甲四零八落，胸中长箭正中心窝，盔甲破洞之处已无涫涫流出的血液，这是他离开这个世界时最后的样子。
    祈欢自幼元气爽朗，崇拜练武之人，自十岁起每每外出练功回来必定摔得一身泥泞，但是他最怕看到娘亲担心难过的样子，所以一定先偷偷回宫梳洗，再以一身清爽无尘的模样现身。
    祈愿知道他不想她因为自己练武的事情而过分担忧，所以每当得知他练武归来，她必定躲在房间内室，直到他来拜见请安再以欢欣愉悦的样子相迎。
    见娘亲哽咽无法言语，眼中汪存的泪堤崩溃，祈欢向前跪倒，泣不成声。
    “我……”
    ***
    五年前丹楼内乱刚止，又遭周边国家趁乱抢掠。
    仅凭丹楼剩余机动兵力无法抵抗，于是除了北边与北国残兵对峙抗衡的兵力外，天朝新帝倾全国之力予以支援，举兵远征，与丹楼全族百姓一同抗争。
    丹楼地形单一，除了沙漠就是盆地绿洲，如只有一国入侵丹楼，两军的结合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其驱赶，因为没有人能比丹楼士兵更了解自家地形该如何攻略防守。
    然而，身为内陆国的丹楼与多国接壤，多国觊觎丹楼国力衰弱已久，从各个方向合力进攻，天朝将士在丹楼将士的指引下也只能全力予以抗衡。
    烽火硝烟，死伤遍地，血流成河，战事持久延年，不仅是丹楼将士内力大损，天朝外援的将士也死伤折半。
    后期，熬到入侵的各国因战线过长，无法持续为在丹楼死攻不下的士兵输送粮草而决定且战且退，企图将已经攻下的丹楼一小部分国土占为己有，以此名为侵略成功。
    最后，丹楼与天朝两国合力拼死一战，逼退各军，将丹楼国境线推回原位，各国主将签战败降书，此后十年为两国进贡金银财宝、粮草牛羊，正式宣告战争结束。
    战败条约签署完毕，祈欢作为天朝最高位将军，与丹楼皇后一同在繁霄皇宫目视战败国的主将们卸下所有兵器盔甲，徒步离城。
    不料遭遇埋伏，皇后遇袭，祈欢护妹心切，以身躯挡箭，连年征战的身体最终因失血过多而倒下。
    祈愿当夜梦回。
    当年祈欢未及五岁，祈愿仍处于失明状态。
    祈欢听了瑞舅舅给他讲的护国元勋为国战死的故事之后，心中不知什么东西汹涌澎湃，却又暗暗担心以孩子为命的娘亲会为此伤心。
    趁着哥哥和弟弟不在的时候，抱着娘亲久久不放。
    祈愿感到很奇怪，欢儿是三兄弟中唯一一个能在不确定娘亲在哪里、在做什么的时候仍玩耍得很欢乐的孩子，今日却这样黏糊，于是一问。
    “欢儿，你怎么抱着娘亲不放啊？”
    祈欢转过身看向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娘亲，如果我……为国献身了，你会怎么样？”
    记忆来到这里，戛然而止。
    岁月如梭，再次梦到当年的场景，祈愿已经想不起从前是如何反应、如何回复他的了。
    也许是因为在梦中，祈愿有了很长一段可以思考应该如何反应、应该如何回复的时间。
    女人怀孕之后，总爱胡思乱想。
    偏偏祈愿独特，祈愿想的最多的是，以后三个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的，他们会像谁多一些，他们会不会不听话，会不会让她这个白头人送他们黑头人。
    人常说，外甥多似舅。
    如果孩子与他们的舅舅相像，多半会是两个极端，一方面是腼腆斯文、一方面是活泼爱动。
    天朝有文武状元之分，从文或从武，都有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峰的可能。
    无论作为娘亲还是姐姐，祈愿都希望他们能够以文状元为人生最高的目标。
    再不济些，学点一技之长，做个普普通通的市井小民，最不济的，做个无所事事、身强体壮的好人也好。
    因为上得山多终遇虎，从武的人总有一天被武这个字害了性命。
    好死不如赖活着，祈愿希望他们能够像她一样想，宁愿像月光一样温和悠长，也不愿像烟花一样灿烂一瞬间。
    然而，祈愿作为姐姐、娘亲，终究只是他们命中一个过路人，他们有他们的想法，他们有他们的抱负。
    后来，祈欢像两位舅舅一样，活泼爱动，然后像两位舅舅一样，十六岁开始从军。
    他的终点，也许也是像两位舅舅一样，战死沙场。
    于是，祈愿摸了摸欢儿的小脑袋。
    “娘亲将你从冰冷幽暗的冥界中带来温暖明亮的人界，如果你为国献身了，娘亲不一定就在你的身旁，但是无论你在哪里，都希望你能给娘亲一次机会，让娘亲再抱你一回。”
    ***
    夏夜，微凉，微风拂过，零星合欢花从树梢吹落，落在欢儿缺了一半的头冠上。
    算起来，欢儿也是三十有三的人了，身高九尺，有妻有儿，却像个孩子一样跪在地上，肩膀抽搐，泪水滴滴哒哒落入脚下的土壤。
    祈愿也跪了下来，双手搭在他的肩上，算是抱住这个比她还大块一倍的孩子。
    “谢谢你。娘亲真的，好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