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罕王的追兵是清晨时分到的,不是他动作迟缓,是张影舒在逃亡间歇,做了尽可能充足的准备:乔装打扮,穿普通逃兵的衣服,岱总汗那身衣服则丢入火堆,让其彻底化为灰烬。耳听八方,听到蹄声不对立马藏进桑干河下,以一根荷叶干做呼吸出口……
得承认赛罕王并不是吃素的,虽暂时被张影舒蒙蔽,却又在驰出二十里后,果断复返,并最终在怀来城外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同上次者兰搜山不同,赛罕王所带追兵不过数百,虽杀气腾腾,却远达不到封山的效果,他们几十人一拨,骂骂咧咧地向张影舒这边逼近。张影舒抓起野兔残尸,往怀里一塞,以防泄露行迹,背起父亲,迅速就往山下撤。
追兵虽众,要找到他们也不是容易的事,眼下最让她担心的是父亲——伤成这个样子,他还能承受得起这番颠簸吗?
遇到岱总汗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彼时,张影舒以为她又一次躲过追杀,岱总汗从巨石后转出,头戴金冠,身披轻甲,那张略显憔悴苍白的面庞,还是那么好看。
“杀了人,就想逃吗?”他看张影舒的眼神,很傲岸。
张影舒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当然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她感觉背后父亲动了一动,顾不上理会岱总汗铁青的脸,杀人的眼,轻轻放下父亲:“爹,你醒了?”
张辅慢慢睁开眼:“是不是……遇上麻烦了?”
张影舒轻声道:“不是大事,不要担心。”确实,如果没有阿都赤这回事,她跟岱总汗,真的什么事都好说。
岱总汗打了一个响指,身后两名随大踏步上前,一人控制住张影舒,一人上前查看张辅,确认身份。
者兰强作镇定看着,不能有丝毫动作。
岱总汗见张影舒一双眼睛只盯着父亲看,心下愈怒,语气更冷:“张姑娘,就不解释一下吗?”
张影舒一愣:“我杀谁了?……不是,这事损着你什么了,用得着如此义愤填膺?”
岱总汗手一挥,一辆马车从巨石后转出,查看张辅伤势那随从抱起张辅便往马车上塞。张影舒见他动作粗鲁,急道:“你小心点,我爹伤得厉害!”说这话时,她已被另一名随从自背后捆了双手。一只粗壮的男人手抓住她后领衣衫,拎小鸡仔一般,将她丢入马车。
车麟麟,径向军营而行,赛罕王固然抓不着他们,张影舒要想逃掉,也绝不可能了。不过,她并不如何惊慌,在她看来,这或许只是一个被心上人辜负的男人所表现出来的强烈愤怒。为了安慰父亲,她微笑着说:“没事没事,真不要紧。他是我……他是我的……”她寻不到准确措辞,或者说,她没办法就眼前一切向父亲解释——岱总汗作为父亲的未来女婿,为什么对她又是抓又是绑,像对待俘虏一样?
沉默一会,她强笑道:“他待我很好,就是有点……太那个。大概他是被我气着了吧,你知道,我很会气人。”
张辅点了点头,回以微笑。大概是病情太重,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爹!”张影舒想搀扶父亲,双手被缚,没奈何。
张辅吐了一口血,低声道:“过会,好好跟他说,即使……”他拍了拍女儿肩膀,低声道:“没事没事。”
“对,没事。”张影舒心里清楚,她的拙劣谎言骗不过父亲,他那样说,只是不想让她担心,而已。
想法很美好,现实是,没可能没事。刚被押回,张影舒就被丢到一间有门无窗的暗室,手脚都被锁了,无水无饭也没人理。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看她,冷着脸盯了她几眼,转身便欲离开。张影舒告诉那人说,她想见可汗,那人半点反应也不给,大踏步走了。
张影舒不知道岱总汗想怎样,是恼她不辞而别因而出气,还是为证自身清白将她交给也先。不论哪种可能,她得找他谈,咽下所有委屈,吞下所有侥幸,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跟他谈。
张影舒见到岱总汗时,天已全黑。一名凶悍的士兵拽着她胳膊,将她拽出暗室,然后随手一丢,扔到地上。
暗室之外竟然别有洞天,大红地毯很柔软,上面绘着一对对戏水鸳鸯,烛火明晃晃照着,犹如白昼。鼻中所闻尽是浓烈的脂粉香气,耳端所听则是女子嗲声嗲气的欢声笑语。人还在懵着,蓦地,一声娇滴滴的声音传来——“大爷,你干什么?”紧接着,是男子淫-荡的笑。
是妓院!
岱总汗独自坐于榻上,轻衫缓带,面无表情,左手那一本书,正一页一页地看。
“可汗,咱们……能好好谈谈吗?”张影舒慢慢站起,搞不懂他把她弄到妓院来,是不是要她当妓女的意思。
岱总汗哼了一声,爱理不理。烛火明晃晃照着,使他原本苍白的脸色更显苍白,张影舒有些心疼,无论怎样,是她辜负了他,所以,他有理由恼她——尽管,恼得有点狠。
张影舒看着他:“你生我气了?”
岱总汗的目光依然放在书上,冷冷说道:“怎么可能?”
越是没事就越是有事。
张影舒低下头,低声道:“我也是逼不得已。当时情况急,我又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真实情况是,她即使再急也有打招呼的时间,不辞而别只是因为心中清楚:即使她说得口干舌燥,他不会放她走。
这个男人或许是真心喜欢她,但这种带有强制性的喜欢,她消受不起。
眼下把柄在人家手里,她不敢有太多沉默,继续说道:“……我只能不告而别。我在信里那么说你,是为了将来也先找你时,你可以说这是我是为了算计你。我偷拿了你的衣服,除了给自己提供方便外,更多还是为了,将来也先怀疑时,你可以说我是栽赃陷害,是为了挑拨你们蒙古君臣的猜疑——毕竟,即使你是三岁小孩,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我不知道这样做能给你多少保护,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我对你没有坏心,请你相信我。”
语调诚恳,逻辑清晰,但说了半天愣是不提阿都赤的事,岱总汗心下更冷,淡淡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来见我,就为了说这个?”
张影舒沉默片刻,定定地看着他:“请你放了我爹,只要你放了他,你想怎样都行。”
什么叫“想怎样都行”?
岱总汗放下书,冷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张影舒轻轻拔掉头上发簪,一头乌发,瀑布一般跌落。
她看着他,低声道:“现在就行。”
如果这话说在两天前,岱总汗会惊喜万分,会迫不及待,会使出浑身解数,疯狂的,热烈的,据她为己有。
可是现在……
他望定她,眼是冷的,心是恨的——在她心里,他就这德行?抑或,她对他,从来就是假的?
他逼近她,整个人冷得像块冰:“你以为你是谁?救万民于水火的观音菩萨?舍生取义的文天祥?你就算是长成杨玉环模样,不也是个女色吗?是谁给了你底气,还是你真就那么胆大,竟想到跟我谈条件?张影舒,你是长得不错,但我是那种为了女色就不要脑子的色鬼吗?真以为你把衣服一脱往我床上一爬,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倘若真是这样,你不妨现在就把自己扒光,看我会不会碰你一下!”
这话如耳光,左一记右一记,直将张影舒击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在大明,她是忠显河间王的孙女,太师英国公的女儿,太宗贵妃的侄女,仁宗敬妃的妹妹,地位何等尊崇。一朝大明战败,国公之女沦为俘虏,从前的金尊玉贵也随着土木堡的惨败,咔嚓一下,轰然倒塌。
于是,谁都可以欺负,谁都敢来羞辱。
抱怨?先看看中国败成什么样再说。
伤心?他是全蒙古的王,帐中女人无数,怎会把你这个落魄闺秀放在心上?冷着脸来抓你,也不过因为你拒绝了他,让他脸上下不来。
醒醒吧,既然你赖以依存的国,已濒临崩塌。
岱总汗看她一脸苍白的模样,有种报复的快感,但瞬间,又有些心疼——怎么可以这么说她呢?太狠了吧。转念又想:“即使我再狠,狠得过她吗?杀阿都赤,偷我衣衫去杀也先。她不是负我,她是想把也先的战火,从大明引到我身上!要不是我暗中布好埋伏,出其不意将她抓了,指不定她会怎么笑我呢。她将事做得那么绝,我说她几句出出气,怎么了?”
想是这么想,被心上人这么看着,毕竟心虚,避开她的眼睛,挥挥手,一脸不耐烦的表情:“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我很忙。”
他没有意识到,“我很忙”三个字像一支钢针,狠狠戳到了张影舒的痛处。一霎时间,她满耳都是“我很忙”的回音。
她笑了一笑,笑出了泪花,但迅速把眼泪逼了回去,沉默稍倾,她再次说话,语气很平静,与人谈判时保持平静的那种平静:“好,我长话短说。土木堡已经完了,接下来就会是北京,紧接着,必是可汗您。唇亡齿寒,这道理不用我说。我爹虽说年迈,但,打些许也先,依然绰绰有余。您放他回去,让他给您做挡箭牌,跟也先去斗。届时,您愿意参战就参战,倘不愿意,不妨搬个椅子喝个茶,作壁上观。及至我爹将也先打垮,您趁势吞掉也先的残余,再借我爹的的势,跟大明合作、通商,既扩充了自身实力,又少了一个强大外敌,还趁势得到跟大明通商贸易的机会,一举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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