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琳琅脚步带风地行走在人流之中。额前细微的短碎绒发,在秋风的吹拂之下,轻轻地浮动着,像是水波里荡漾的水草,一漾一漾地,像是她起伏不平的心田。
一路如穿花拂柳一般,走到簪花巷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迎了上来,正是接到风三娘传讯的文轩。
看到背负着一张古琴,一身风尘之色的王琳琅,文轩微微地一惊。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恭敬地朝她施了一礼,便默默无声地把她引入萧宅,再一路拐进拐出,穿堂过廊,将她领到了松墨院。对一名管事稍作耳语之后,他就像是鬼影子一般消失不见。
松墨院里的奴仆,行动举止,规范有礼。个个目不斜视,专心做事,绝对没有暗中偷窥之事。茶水,点心,小吃,像是流水一般端到了院中的厅阁之中,然后又井然有序地退下,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王琳琅就着盆中的清水,洗净了双手,便一撩衣摆,坐在摆得琳琅满目的案几旁。点心的香气,混合着茶水的清香,在空气中纠缠追逐,弥散在她的鼻端舌尖,使得早就饥肠辘辘的她,一时间腹鸣如蛙。于是,她毫不客气地抓起桌上造型各异的糕点,往嘴里丢。
待到桌上的糕点,壶中的茶水,统统地进入肚腹之中,那强烈的饥饿感,才稍稍地减弱了几分。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她便把视线投入到幽静的庭院之中。
高大翠绿的香樟树,金黄粗壮的银杏树,妖娆多姿的合欢树,交错罗列,像是棋盘一般,摆满了三分之二的院子。剩下的三分之一,则种满了各色的菊花。有的秀丽淡雅,有的鲜艳夺目,有的昂首挺胸,有的傲霜怒放。一团团,一簇簇,花瓣一层赶着一层,向外涌去,真正是拔蕊怒放,流光溢彩。
然而,在这安静美丽的秋日盛景之中,王琳琅却感受几缕微不可查的不寻常气息。它们隐在重重的花草树木和高墙屋舍之后,安静默然,却偏偏不容人忽视。那是暗卫的气息,隐藏得非常巧妙,若非她内力突破,感觉变得像是猎豹一般敏锐,她或许也根本发现不了。
这个萧博安,倒是把自己的院子,守得严严实实,如同铁桶一般。可是,他跑到哪里去了,这么久了,也不见他回来,到底在忙些什么?让他置脸上的划伤,肚腹上的刀伤于不顾,不好好地卧床休息,反而东跑西颠,不见半丝踪影?
望着天边渐渐西沉的夕阳,看着绚丽多彩宛如着了火一般的云彩,王琳琅的耐心,在慢慢地减弱,消淡,耗尽。胸中沸腾的情感,在时间的流逝之下,也好像渐渐地沉淀下来。那种非要见萧博安一面的固执想法,便得淡了,轻了,像是轻飘飘的云朵一般。
她端起桌上的茶盏,喝掉最后一口茶,正要离去,却见文轩像是一条直线般,从院门口,眨眼般便疾驰到她的跟前。那张一向不动于山的冰川脸上,此刻有着丝丝的裂纹,“快跟我走,公子情况危急,需要你。”
这个木讷呆板的侍卫,平日里表情单一,近乎木头。而且寡言少语,惜字如金,如今这表情竟破了?还一口气说了三句话?
王琳琅心中一惊,来不及问什么,便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前方那道黑色的身影,急匆匆地离去。
出了松墨院,好像一下子从幽居的山中,突然到了喧嚣的闹市。
屋舍的布置,越来越富丽堂皇。一路的美景,越来越姹紫嫣红。人流的往来,也是越来越交织如梭。端着瓜果走路带风的丫鬟,交头接耳一脸八卦之色的小厮,表面安静实则难耐兴奋的奴仆。一种诡异的气流,在空气之中流淌穿梭,惹得人人几乎蠢蠢欲动。
只是,当这些人看到一脸冷凝萧杀的文轩之时,就像是伸长了脖子嘎嘎直叫的鸭子,突然被一股无形之力,狠狠地掐住了脖子,所有的喧闹,一瞬间,戛然而止。
在这种怪异的氛围之中,王琳琅跟着文轩,踏进了一座万紫千红花团簇锦的花园之中。本就是秋菊怒放姹紫嫣红,充斥着秋日盛景的园子,被布置得美轮美奂,美不胜收。而使着美景更上一层楼的是,满院子里的环肥燕瘦,婀娜多姿,披红戴绿的各色美人,还有风姿各异,潇洒风流的各家少年,以及面相严肃威仪甚重的各府当家之人。
远远地,她就望见了那一身月牙儿锦袍的萧博安。一头秋霜似的白发,使得他在一众黑发的俊男美女之中,格外地显眼醒目,也格外地与众不同。
王琳琅轻吸一口气,按捺住喧嚣如同滔天巨浪一般的心思,一路仿佛流淌的清泉一般,穿过看一脸兴味之色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群,走向那个重重包围之下的白色身影。
萧博安皱着眉头,一脸嫌恶之色地看着伏在地下呜呜哭泣,仿佛受尽了委屈与屈辱,哭得梨花带泪悲悲切切的女子,还有那女子身边,打扮得粉粉嫩嫩一脸惊吓之色,双眼含泪的小女娃,像是看着两坨散发着臭味的屎。
“哦,你说我,不顾伦理道德,在酒醉的情况之下,想对你用强?”他语调低沉,喑哑,仿佛从胸腔里发出,带着一股子咬牙切齿的味道。
今日,老侯爷做寿,看在这老头子对自己还不错的份子上,他勉为其难地露了面,为了不落人口实,还装模作样地与便宜继母一家子委于虚蛇。只是,做为皇帝陛下的近身宠臣,他一现身,就有一波接一波的客人,前来巴结与寒暄,搞得他不胜其烦。
为了躲避那些喧闹与纠缠,他寻了花园里一处僻静的亭台坐下,想要吹吹风,躲躲清静。不料,小雀儿却带着几个玩伴,蹬蹬蹬地寻了过来。几个小孩子在亭阁里嬉闹了许久,然后又一阵风似跑开,到园子里捉蝴蝶,采花儿,躲迷藏,玩得不亦乐乎。
他一面透过层层叠叠的菊花,闲闲地看着天真无邪的孩子们,一面醉意微酣地想着心思。哪里料到该死的魏紫云,会利用天真烂漫的小雀儿,竟将强力五石散下在他喝的茶水之中。让一时卸下心防的他,在无知无觉之中喝下了下了料的茶水,导致他浑身上下热得几乎要爆炸,脑袋更是昏昏沉沉仿佛变成了一团浆糊。
长生,他没有带在身边。文轩,被派去接小舞。他的身边,出现了短暂的空缺。而一直盯着他的人,却牢牢地抓住了这份空缺,想要将他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就在他感觉到身体有异,眼睛所见的景物,时隐时现地蒙上一层血色之时,穿得摇曳多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魏紫云,却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萧博安,既然你对我无情,那就休怪我无义。”那个女人的眼中,划过一抹疯狂至极的色彩,那是得不到便要毁去的疯狂。
说罢,她一边胡乱地扯着自己的衣裳,发饰,一边惊慌失措地惊愕不已地尖叫,后退,将一个受到欺辱的受害弱女子形象扮演得活灵活现,有声有色。“不,不,不要,大伯,你————”声音又尖又利,像是一块锋利的石子,被大力地抛向空中,将平静无波的空气,撕扯得支离破碎。
那些躲在一旁的阴谋者,还有充当看客喜欢八卦的人们,像是闻到肉香的苍蝇一般,立刻嗡嗡嗡地飞了过来,将这个小亭子,里里外外,围得个严严实实。
萧博安直觉仿佛有一个大锤子,在一下一下地使劲地敲打着太阳穴,似乎不敲出一个洞来,不肯罢休。还有那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热度,仿佛要把他全身的肌肉骨骼都烤焦融化。就连从嘴来呼出来的气,都变成了灼热无比的热浪,要将前方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衣裳摩擦肌肤的感觉,被无限制地被放大,直教他片刻都忍受不了,只想一把将身上的锦袍撕碎粉裂,让宛如着了火的肌肤,裸露在微凉的空气之中。
但他没有。几乎用尽了所用的力气,才控制中残存的理智。他一掌挥了过去,将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给掀翻在地。“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倒打一耙,朝我身上泼脏水?”
怒极之下的萧博安,口不择言,言辞如箭,“未与二弟成亲以前,你就在我面前频送秋波,卖弄风情,我把这当做年少慕艾,心性未定,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哪里料到你与二弟成亲之后,依然不知廉耻,竟对我怀有不轨之心,多次厚颜无耻地跑到松墨院,对我投怀送抱,自荐枕席,真正是水性杨花,朝三暮四!”
他这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又毒又狠,根本就没有让匍匐在地上的魏紫云有任何插嘴的机会。“我心中自有珍爱多年的姑娘,她性如烈火,脾气如风,是真正的高岭之花。你这蠢货,就好比地上低贱的污泥,连跟她提鞋的资格都没有!我又怎会将你这样的女人看在眼中?”
所有在场的人,都被他这一番话,给震得全身僵硬,好像受到电击一般,精神都处于半痴半呆之中。突然有人高声尖叫,“血——血——血——”
人们的视线顺着那手指的方向,呆呆愣愣地望去,却见魏紫云身下有红色的细流缓缓流出,打湿了长长的群摆。
“娘,娘,————”小雀儿被吓得嚎啕大哭,小小的身子,颤抖着,像是狂风之中一片小小的落叶,“你别死,别死————”
“孩子,我的孩子————”魏紫云用手捂着自己的肚子,苍白的脸庞,因为痛苦而扭曲,细密的汗珠,沁满了她的额头,好似一个轻轻的动作,对于她都是巨大的折磨。
这个孩子,承载着太多的期待。但婆母说得对,孩子可以再有,但是扳倒这个男人的机会,却寥寥无几。如今好不容易抓住了,她就得狠狠地死咬着不放,否则岂不是白白地牺牲了这个孩儿?
想到这儿,她咬紧嘴唇,一双满含泪水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处于爆发边缘的萧博安,“大伯,你——你——为何——这般诬陷我———毁我名节——-?”
仿佛用着全部的力气,她颤巍巍地说完这句话,将一个受害者被冤枉的想象,表现得淋漓尽致。“既如此,那我不如——死了——”像是被逼入绝境的人,突然爆发出临死的勇气来,她挣脱丫鬟的搀扶,冲向一座临近的假山。
充当看客的观众中,惊呼声连连,有胆小的女人,甚至都吓哭出了声。
“云儿,云儿————,”闻寻赶来的萧钰,像狂风一般冲过来,死死地抱住了魏紫云。
“相公,相公,”魏紫云的声音,破碎零落,像是被折断了双翼的鸟儿一般,“孩子,孩子,孩子没有了——”柔软的仿佛柳枝一般的身子,无力地攀附在萧钰身上,像是花儿,突然之间,丧失了所有的水分和色彩,透着一股衰败哀绝的味道来。
这一幕,像是一把尖刀一般,狠狠地插入了萧钰的胸口。他扭转头,愤怒的双目,死死地瞪着亭中的那个男人,仿佛电闪雷鸣一般,“大哥,你满意了吗?”
掐准时机来到的萧夫人,嘴里发出一声尖叫,像是不能承受打击一般,身子晃了又晃,“云儿,钰儿,你们————”
“祖母,祖母————”小雀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流得一塌糊涂。
“雀儿,雀儿,”萧夫人疾走几步,哽咽着,抱起身子发颤的小姑娘,微掩而下的眼眸之中,却划过狰狞的寒意,和浓重的恶毒。
所有人的目光,像是受到牵引一般,慢慢地落在亭中那道白色的身影之上。那道像是林中青竹的身影,此刻仿佛不堪承受一般,微微地佝偻着身子,胸腹之处的衣裳之上,已有点点的血迹,慢慢地渗出。起先,还是一点点,然后,它慢慢地扩大,晕染,竟连成了一片。
萧博安站着没有动,犹如霹雳一般的目光,携裹着点点猩红之色,瞪向那哭成一团的夫妻,还有祖孙。然后,它们如同滚动的迅雷一般,准确无比地落在满脸震惊的萧侯爷身上。
眼前的一切,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又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萧侯爷全身麻木,目瞪口呆。
“这便是我的兄弟,家人,真是好极了,好极了——”萧博安突然疯狂地大笑,笑声肆意,却又莫名地悲怆。
全世界都好似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包括那个一向自诩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父亲,却没有开口说一句公道话。这一刻,心中的苍凉,铺天盖地涌来,像是绿洲,在瞬时变成了无垠的沙漠,只有一望无尽的荒芜,满目的贫瘠苍茫。
眼底的猩红色,渐渐地变浓,变稠,像是一层浓重的血雾一般,蒙上了他的眼帘,使得一切的人或物,都变成了朦胧的影子。
一股冲天的戾气,自心底爆涌而起,本就头脑晕沉的萧博安,一把摸向自己的腰间。那里,九折银龙鞭,如同最衷心的伙伴一样,安静地盘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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