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有求于人,所以归德侯的姿态放得很低。但这种低姿态,高热情,似乎只针对谢神医一人。在了解到剩下三人只是护卫时,他虽觉惊诧,但眼神里的那种轻蔑,骨子里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还是在他的言语和行动之中,若有若无地流露出来。
侯府的众奴仆,虽是下人身份,但自觉是侯府的奴仆,高人一等,所以打量他们的眼光,虽透着一股子好奇,更多的是一种轻蔑。琴夫人更别说了,约莫是觉得儿子挨的那一巴掌,全部拜他们所赐,看他们的眼光,似乎带着钩子,恨不得在他们身上勾出几块肉来。小胖子宝儿,那晚似乎是被吓坏了,看见他们就绕道走,活像他们三人像是超级病毒一般。
这个世界上,看人下菜,以貌取人的人多了去了。在这类人眼中,他们注重的根本不是一个人的内心,而是这人的身份背景,地位财富,和外表模样。
对此,王琳琅不以为意,该干嘛,就干嘛,将自己的护卫之职,进行得尽职尽责。她的这种淡然如水,不卑不亢,若无其事,使得惶恐不安心有余悸的小岚,渐渐地安定下来,脸上多了几分纯真的笑意。唯有匪气十足的阿狼,在遇到他人轻蔑龌龊的眼光之时,会饿狼一般怒瞪回去,丝毫不懂什么叫做收敛。
倒是谢神医,似乎是一个随意而安的人。先前,因为囊中羞涩,吃住皆为简陋,有时甚至露宿野外。现在,归德侯因为老母亲的病情,还有大儿子的顽疾,有求于他,极尽巴结之能事。住的客栈,吃的膳食,皆是上上之选,他自是毫不客气地一一笑纳。在能够享受物质生活的优渥时,他绝对不会委屈自己。
两列完全不同的队伍,就这样诡异地融入一体,朝着建康的方向疾驰而去。
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摩擦,就有争斗,就有拉帮结派,勾心斗角。自诩高人一等的侯府奴仆,早就看不惯王琳琅三人。一个风姿卓异气度非凡,明明像是一个世家子弟,却偏偏干着下等奴仆的活计,最是奇怪不过。一个面目粗犷,行动如风,但眼神凶狠,寒气渗人,盯着人身上,仿佛要吃肉喝血一般,让人背脊发凉。倒是那个小少年,长得像是一个瓷娃娃,模样娇弱可爱,声音悦耳动听。有的人,暗暗地就起了几分诡异龌龊的心思。
这一日阳光灿烂,秋风徐徐,车队来到了一个风景秀丽的山谷之中。四面皆是茫茫的山林,深浅不一的金黄色,染尽了满山遍野。一湾碧波荡漾银光点点的湖泊,像是一面金色的镜子一般,出现在官道旁边的平地之中。阳光在湖面上婆娑起舞,水鸟划着一道道弧线,擦过平静的水面,真正是湖光山色,美极了。
附庸风雅的归德侯,自诩骨子里风流高雅,他一声令下,奴仆齐齐出动。精美华丽的布帛,像是毯子一般被铺放在地上。然后是梨花木的案几,绣着花鸟虫鱼的绣垫,还有一扇精美的屏风。明明只有三个主子,外加上一个客人,但是那排场,那讲究,就像是在后花园举行一个盛大的宴会一般,奢侈而豪华。
随着印花的瓷碗,银质的筷子,高脚的酒杯,一一在案几上摆放到位。一道道精美的膳食,经过手段高明的厨师之手,再由貌美的奴婢,一一端放在案几之上。三个成人,外加一个小孩,总共四个人,却布置成了两桌。那扇绣着兰草的屏风,将两边隔开,一边是归德侯和谢神医,一边是琴夫人和胖小孩。案几上摆放得满满当当,每一边各有二三十个热气腾腾的菜肴。
归德侯在与谢神医高谈阔论,他的声音高昂如同急流,哗啦啦地地响个不停。神医的声音,内敛而低沉,偶尔响起,透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淡漠。隔壁的琴夫人,声音清婉而温柔,正耐心地哄着那脾气大如牛的胖小子吃饭。
顶着护卫身份,王琳琅三人,与其它奴仆一样,分到了四个荤菜,四个素菜,还有一大锅米饭。看着那厢满桌琳琅满目的膳食,再望望四周埋头吃饭的众奴仆,再低头看看自己面前丰富的食物,王琳琅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并不介意被人区别对待,只是突然想到芜湖丛林之中那些骨瘦如柴的流民,奴隶市场上那些脸色灰败绝望的奴隶,她的心里一时纷乱如麻。
“琳琅哥哥,这些白米饭真香,我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米饭了。”小岚在她耳边嘀咕道,一张清秀的脸上皆是满足。
阿虎不言不语,只是埋头苦干,像是一匹饿狼一般,大口吃饭,大声咀嚼,完全没有任何礼仪可言。
周围的奴仆,偷瞥过来的目光之中,带着深深的鄙夷,看向她们的目光,活像她们是一群乡下的土包子一般。
王琳琅没有理会这些目光,她一口一口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第一次觉得,美食对于她,丧失了任何的吸引力。勉强拔完了一碗饭,微微一个扫视,竟惊愕地发现,那边主位上的四人已经吃完。桌上的饭食,堪堪只动了三分之一。眼明手快的侯府奴仆,训练有素地撤下那些桌上的食物,换上了饭后热茶,和精美糕点。
王琳琅的目光,机械性地追随着那些奴仆,看着他们将那些剩下的菜肴和饭食,豪不吝啬地倒入了远处的湖水之中。她目光闪耀,心中悲愤,嘴里不禁低语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小岚满心满意地享受着自己的饭食,没有听到她的低语之声,倒是阿虎,略带阴沉的目光,迷惘地扫她一眼,目光追随她的视线而去。当他看到那些雪白香喷的大米饭,泛着油光的肉食,被大手大脚地倾倒在湖水之中时,他的嘴角抽了抽,本就黑暗阴沉的目光,此时,更加地幽暗,深幽,像是无底的洞穴一般,发出冷飕飕的寒光。
一个打扮得体的大丫鬟,迈着七平八稳的步伐,像是一只高傲的孔雀一般走到他们面前,“哎,这位小哥,我家侯爷,请你到那边去弹奏一曲。”她的鼻孔朝天,像是施舍一般地说道,“难得你的琴艺入了侯爷的眼,待会你可要好好表现,到时得到的赏钱,可够你们三个贱民,吃上个一年半载的。”
王琳琅直觉得全身的血液,像是岩浆一般,在血管里狂涌奔跃,像是炸开一样。她想,在她两世的人生里,好像从来都没有受到像今天这般的侮辱。阿虎像是一个被惹怒的豹子一般,狂风一般暴起,正待扑上去扭转那个丫鬟的脖子,不料一只手伸出,将他死死地拽住。
“不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了吗?”王琳琅眼睛里的瞳仁,格外地黑,格外地亮,像两颗浸泡在智慧海中的稀世黑珍珠一般。虽是淡淡地看着他,却有着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微微一个楞神,阿虎被她轻轻地一拉,便身不由己地跌坐在地上。而她却一跃而起,带着一种清风明月一般的潇洒气度,从马车上取下那把暗红色的七弦琴,走向那谈笑风生的归德侯一家人。
谢神医略带清冷的目光,深深地凝视着她,凉薄如同月光,又深邃如海洋,复杂莫辨,让人瞧不明白他心底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归德侯一脸兴味地瞧着她,那张吃饱喝足的脸上,流露出心满意足,高人一等,以及隐隐的期待。
王琳琅对着两人不卑不亢地点了一个头,便盘膝坐下,双手轻轻地按压在琴弦之上。静静地停留了片刻,然后,那双指节修长的手,便如风起云涌一般地动了。
起初,琴音轻缓,缥缈如同云雾在谷中飘荡,然后它变得激昂起伏,慷慨激昂,铿锵有力,充满了杀伐之气,彷如有一种乱人心智的魔力,交织在琴音之中,要将一腔怒火焚烧殆尽。只听得人惊心动魄,甚至饮泣撒泪。
“此曲叫做什么名字?”归德侯心中激荡,他募地站起身,双眼灼灼地望着王琳琅。
王琳琅刚要回答,面目却突地一变,像是被什么惊动一般,她抱琴纵身而起,扭头望着侧面的山谷,满眼警惕,全身戒备。
众人一脸困惑,环顾四周,群山静默,湖光粼粼。侧耳倾听,风声呼啸,落叶簌簌下落。众人皆是一脸困惑,归德侯更是满眼恼怒,好一个不识抬举的贱奴,故作惊诧,扰乱人心,实在是可恶至极!
他施施然站起身,正要装模作样地呵斥一番。不料,变故突生,数十支箭矢,从密林之中射出,直奔湖边人群而来,一时惊叫连连,惨呼声不断。惊慌失措的众护卫,赶紧拿起各自的武器进行抵抗与反击。
王琳琅一个飞跃,蹿到谢神医身侧,抓起他的胳膊,连走带跑,将他安全地放置在一棵大树之后。然后,脚踏幻影十三步,在慌乱的人流之中,左奔右突,一个眨眼的功夫,疾奔至小岚身旁,一把抓起他,像是老鹰抓小鸡一般,避过那些如雨点一般的箭矢,急速地返回到那棵大树之后。
阿狼捡起地上的一把刀,一边恶狠狠地劈开了那些锋利的箭矢,一边身形灵敏地避开周围躁乱惊骇的人群,朝那棵树的方向撤退。只是他性情凶狠,若是有人不长眼地撞上他,他便一刀拍去,完全不管他人死活。
前方的树林里人影重重,似是有无数个身影,在暗影交错中奔跑射击。
“迎战———,迎战———”侍卫统领高声大喊,迅速地组织着手下的人手进行反击。归德侯的近身护卫,则成环状将那一家三口围起来,构成了一堵密集的人墙,将他们牢牢地护在中心。
可怜的婢女小厮,前一刻还是趾高气扬瞧不起人,下一刻便在惊恐万状之中的奔跑之中,被冷箭流矢射中,轻则受伤,重则丢命,真正是凄惨无比!
箭雨如火如荼,吸引了所有的人的注意。正当侯府众人心弦绷紧之时,一大群身着各色衣裳的男男女女,在有利地形的掩护之下,秘密地从后方掩靠过来,悄无声息地接近了那些装载着物资的马车,像是一群簌簌移动的蚂蚁一般,快速而无声地搬运着马车里面的物资。
好一处声东击西,使得真是绝妙之极!那些箭矢只是起牵制作用,而他们真正的目的,则是那些可以救命的粮食,布帛,甚至财物。
王琳琅心中思绪涌动,手指微动,摸向腰间的秋水剑。正当她脚步转动,想要飞身阻拦时,她的眸光不由地一楞又是一滞。
那些像是老鼠偷运货物一般的众人,竟然穿得破破烂烂,有的人手中还拿着簸箕,竹筐,甚至扁担,有的则完全是妇孺,和孩子!这些人根本就不是她想象中杀人不眨眼的贼寇,而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一声尖叫却突然划破天际,正是那小胖子的声音,“爹,爹,有强盗,他们在偷东西!”
这熊孩子没有被慌乱的情景吓得哭爹喊娘,反而从大人的腿缝里瞥见了马车旁的异样,立刻尖着嗓子嚎叫道。声音,又尖又细,像是一根锐利的钢针一般,简直要把人的耳膜戳破。
归德侯立刻望着官道旁的马车,刚好看见一群人抱的抱,抗的抗,抬的抬,挑的挑,正收获满满地往山间的浓密树荫里撤退。一瞬间,他气得脸红脖子粗,跺着脚,扯着嗓子喊道,“给我杀,将这群该死的强盗,通通都杀掉!都杀掉!”他面目扭曲,声音中透着一股七窍冒烟似的愤怒。
哪里是穷凶极恶的强盗,明明是一群铤而走险的老百姓,借着地势的掩护,在拦路抢劫!
谢神医遥遥地看向那些山路上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略带清冷的眼眸之中,划过几许悲哀,几许怜悯。“侯爷,穷寇莫追,小心有诈!”他长袖飘飘走向归德侯,嘴里继续说道,“此处我们并不熟悉,万一那些放箭之人,再次返回,岂不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归德侯是极其惜命之人,听到神医这般说法,心中的小九九立刻翻涌起来。死几个贱奴,丢几车物品,他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命。万一自己在这里有什么折损,岂不是因小失大?那些滔天的富贵荣华,权势在手的志得意满,他可还没有享受够了。“走,离开这里,立刻离开这里!”他急急地下令。
人群立刻涌动起来,那些精美的食器,屏风,案几,甚至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马车辚辚声中,众人像是惊弓之鸟一般,慌慌张张地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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