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亲戚已全部回家。灵堂前灯火通明。赵雨荷和两个孩子也已睡去。
邵兴旺跪在父亲灵堂前“守灵”。此情此景,邵兴旺的脑子里除了回忆,还是回忆。想起小时候,母亲刘云朵搂着他,和他“猜曲儿”,(猜谜语)教他念童谣,给他讲故事的一些琐碎事情来。
窗外大雪纷纷。屋内温暖的炕上,刘云朵怀里搂着儿子邵兴旺,让他“猜曲儿”。
常猜的“曲儿”有:
红公鸡,绿尾巴,半截钻到地底下。
弟兄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只要一分开,衣服就扯破。
上边毛,下边毛,中间夹颗黑葡萄。
……
只要有一点空闲,刘云朵就会教儿子念童谣。
跪在蒲团上,邵兴旺还能记起儿时所念一些的童谣,比如:
荠荠菜,开白花,阿家(婆婆)死了你当家,磨白面,捏疙瘩(饺子),面面辣子油泼下,看你俩口咋吃呀?
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爹娘。
罗罗,面面。猪肉,扇扇。羊肉,串串。我娃是个福蛋蛋儿。福里生,福里长,跟着共产党的领导把福享。
月亮爷,明晃晃,我在河里洗衣裳,洗得白,捶得光,打发娃娃上学堂,读诗书,写文章,一考考上状元郎,喜报送到你门上,你看排场不排场。
泥瓦匠,住草房;纺织娘,没衣裳;卖盐老婆喝淡汤。种田的,吃米糠;炒菜的,光闻香;编席的,睡光炕;做棺材的死路上。
一二三,上西安,西安有个毛老汉。吃你饭,砸你锅,把你吓(ha)得钻鸡窝,鸡放屁,你生(chuo)气,鸡拉胡胡(胡琴)你唱戏。
……
还有关中人耳熟能详的民谣: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金疙瘩银疙瘩还嫌不够,
天在上地在下你娃嫑牛。
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后,
没料想把肚皮挺在前头。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车子走,轱碌转,
公鸡统统不下蛋。
长虫没腿也能跑,
窨子和井推不倒。
猜完了曲儿,念完了童谣,邵兴旺躺在刘云朵的怀里笑得前仰后合。待笑声结束,邵兴旺问母亲:“妈,今天讲个啥故事?”
刘云朵说:“讲个老婆婆和狼的故事。”
“快讲。”邵兴旺催促。
“讲完了睡觉。”刘云朵说。
“嗯!”
邵兴旺小时候,母亲刘云朵给他讲了许许多多有关人和狼的故事。有的故事发生在解放前,有的故事发生在解放后。有的故事是关于狼从炕上叼走了娃,有的故事是关于狼偷羊,人撵狼;有的故事发生在骊山上,有的故事发生在渭河滩,总之,不下十个人与狼斗智斗勇的故事。
其中一个离奇的故事,邵兴旺记忆犹新。说是骊山上有一独居老太婆。
一个冬天,一只孤狼找不到吃的,就打起老太婆注意。老太婆很早就发现,这只孤独的狼,在自己家房前屋后转悠了好几天。
一天晚上,这只孤独的狼跳进了老太婆家的院子,用爪子从外面试图打开门闩。老太婆听到狼推门的声音,下炕取根木根顶在门里。
孤狼无计可施,又趴在窗户上,试图咬开木格窗。贴着窗花的纸已经被狼的脑袋顶破了,狼用自己的牙齿开始撕扯木隔窗,其中的一截木条已经咬断,狼的脑袋伸了进来。就在这时,老太婆拿起菜刀,朝狼的脑袋上狠狠砍了一刀。狼“嗷——”的叫了一声,便逃跑了。
狼真是“铁头”,这一刀砍下去,也只是留了一条伤疤而已。后来村子的其他人说,偶尔在田间地头,还能碰见那条脸上留疤的孤狼。
“妈,你和我爸是怎么认识的?怎么结的婚?”小孩子永远都好奇自己的父母是怎么认识的,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四岁的邵兴旺自然对这些也充满好奇。
刘云朵说:“不是说好了,讲完故事睡觉吗?”
邵兴旺说:“我睡不着。”
和那些民间故事相比,年幼的邵兴旺对父亲与母亲的故事更感兴趣。
“妈,你快讲,快讲。”邵兴旺在母亲怀里撒娇卖萌。
“好,讲完这个必须睡觉。”刘云朵说。
“嗯!”邵兴旺躺在母亲怀里点点头。
刘云朵眨眨眼,略微思索了一下,便向自己怀里的儿子娓娓道来。
“你大邵振邦当时已经三十岁了,在乡下算是大龄青年,找不到合适的老婆,没有其它特别的原因,只因家里太穷。”
“解放前,你爷爷邵福海是新沣县大财主,邵家棚村一半的土地都是爷爷家的。爷爷还做生意,开钱庄,家里有三十多间房子,给你娶了三个奶奶,你的亲奶奶是爷爷最小的老婆。你大刚出生没多久,你的爷爷就死了。爷爷死后,家里的财物被抢劫一空。另外两个奶奶和他们的儿女,死的死,逃的逃,不知去了哪里。你的奶奶,娘家穷,本来就是爷爷花钱买来的丫头,长得很好看,又乖巧又懂事,最后嫁给了你爷爷。”
“爷爷为啥能娶三个老婆?”邵兴旺问。
“有钱,在旧社会,有钱的人就有可能娶两三个老婆。”刘云朵说。
“我长大了也要娶三个老婆。”邵兴旺说。
邵兴旺的一句话,逗得刘云朵和邵振邦笑个不停。
“你们笑什么?”邵兴旺好奇地问母亲。
“你大娶一个,都费了老大的劲儿?”刘云朵看了一眼怀里可爱的儿子笑着说。
“那是我大没钱。你刚才不是说,我大穷,才找不到合适的老婆?我长大了,要挣很多钱?”邵兴旺说。
“有钱也不行。现在是新社会,新社会施行一夫一妻制,也就是说一声人只能娶一个老婆,不允许多娶。”刘云朵给儿子解释。
“为什么?”邵兴旺问。
“你想想啊?你有一个妈好呢,还是有三个妈好呢?”刘云朵说完,邵兴旺便不再吭气,继续听母亲讲故事。
“当时,人们认为你奶奶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是受害者,没有人欺负你奶奶。打砸抢烧的时候,给你的奶奶留了间房子。其它的房子,包括搭建房屋的木料和铺在地上的青石板,都被人拆下带走了。拆不了,带不走的,要么被推倒,要么被一把火烧掉。”
“解放后,你的奶奶嫁给了爷爷家的长工邵老六,再后来,他们又一起生了你二叔和姑姑。因为大财主的身份,你爷爷被划分为地主恶霸一类,家产充了公。因此,地主家的孩子——你大,从小就受到牵连,被人欺负,被人嘲笑。这是命!谁什么时候出生,出生在谁的家里,不是由他本人决定,而是由他的父母,他的祖先,他所处的时代、社会环境来决定的。”
“怪不得我大和我二叔长得一点都不像。”邵兴旺说。
“在父母同房的那一刻,夜里一只受惊的知了,或者一只偷食的老鼠,都有可能改变一个人的出生。一个人的出生概率是非常渺茫的,就像天上的繁星一样渺茫。你大不爱说话,但他有你爷爷聪明的基因,有你奶奶端正的五官,长得排排场场,大大方方。小时候,你大耽误了上学,没有多少文化,靠自学,认得一些字,读书写信不成问题,能算简单的算术题。你可要好好学习,考大学,从咱们村子出去,到城里上大学,当工人,吃商品粮。”
“啥是同房?”邵兴旺问。
“同房就是——”刘云朵被儿子的问题问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就是生孩子。”坐在煤炉前烤火的邵兴旺回答。
“怎么才会生孩子?”邵兴旺紧追不舍。
刘云朵脸红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儿子的问题。
“就是在你妈的嘴上亲一口。过一段时间,你就出生了。”邵兴旺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地回答儿子的问题。
刘云朵怀里搂着儿子偷笑。
“我妈亲我,会不会生孩子?”邵兴旺的问题把刘云朵和邵振邦都给逗笑了。
邵兴旺说:“不会,小孩子不会。要是长成大人的话就会。”
刘云朵继续偷笑,邵兴旺却表情凝重,似乎又有问题要问。
邵兴旺接着刘云朵的故事,继续给儿子讲:“乡里的媒婆给我做媒,不是外地的女子,就是山里的女子,要么就是死了男人带着孩子的寡妇。我倒是不在乎外地人或者山里人。可这几个女子,长得实在难看。我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娶一个丑婆娘回家。看见那长得扭曲的脸,我晚上睡觉会做噩梦。”说完,邵兴旺朝炕上的母子俩做了一个鬼脸,逗得娘俩又是一阵欢笑。
邵振邦说的没错,他不着急,其实着急也没用。当地的好姑娘,谁会嫁给一个成分不好,穷得“铃儿”响叮当的人。即便邵振邦长得帅气,长得帅气又能怎样?帅气又不能当饭吃。在那个人与人一见面,就问:“你吃了没”的饿死鬼年代,像他这样的大龄青年,不光邵家棚村,花家堡子、赵家坡村、张家庄村等相邻的几个村子里,每个村子都有好几个呢。
夜深人静,守在父亲灵堂前,想起父亲与母亲的诸多往事,心情便不再那么悲伤。
人死不能复生。面对现实,活在当下,才是王道。邵兴旺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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