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意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对着陈舆的眼睛,没有躲开,微微仰着头,用余光找到了采萼楼的入口。她不动声色地向那边走去,步伐坚定,态度淡然。
但刚上楼梯的时候还是踉跄了一下,被金北托住了。
莲意于是依旧步伐坚定、态度淡然地拾阶而上。
这当然是装的。可她就是有这点儿长处:人家是处乱不惊,她是处乱头硬。平日里偶然淘气,偶尔二皮脸,关键时刻,坚决做出一副无人参透的样子。
一步步踏着木质楼梯上去,夜风在一层层变大变凉。莲意知道金北和卫齐跟在身后。卫齐手里的火把如橘色的云,闪在她鬓发上。她竟然忽而想起了被遗忘在远去了的年少时的一件往事:大伯母家大祖母过生日,她们五六个差不多大年纪的亲戚间的女孩子凑在荷味房里,奶妈子也忙着互诉衷肠了,小一点儿的两个妹妹在里间睡着了,她和大姐荷味、二姐徐蔷韵,并排躺在夏妈妈床上闲聊。
那时候,荷味13岁,离后来因为“才名”被选进宫做女官,还差一年。
荷味问:“你们说,要是有一天人家来抄我们徐家的家,把我们都抓进死牢,要全部押到闹市问斩,你们会怎么办?”
里头夏妈妈隐约听见,管了一句:“又胡说了,看我告诉老太太罚你!”
三姐妹抱在一起嘻嘻笑着,夏妈妈也就没再说什么。
荷味拿手指头戳了戳蔷韵,蔷韵胆怯地、小声地回答:“那我肯定在牢里上吊自杀,或者一头碰死,也不丢那个人。”
“大姐,你呢?”莲意问13岁的荷味。
“我收买狱卒放我逃走。天涯海角,谁都找不到。”
蔷韵摇摇头,“都抄家了,哪来的钱?再说,狱卒要放你,你也逃不走。死牢的墙那么高,门,那么厚。”
荷味带着有些疯狂的笑,看着自己的妹妹们,“那我也不会认命的。我会在行刑场上,撞倒刽子手,往外跑。”
蔷韵又一次摇摇头,“那,机会也太渺茫了。再说,要眼睁睁地等着行刑的日期和时辰,太可怕了,我还是早一点自杀吧。”
荷味“哼”了一声,懒得再和蔷韵争执,“莲意?睡着了?徐老三?你呢?”
在这11年后的东宫的夜色里,莲意踏着荷味踏过的采萼楼楼梯,内心重复着自己当年的回答:“我会想办法查明真相,还徐家一个清白。”
荷味透过时空质问她:“就凭你吗?怎么查?先做什么?”
“先做——先做出一副能搞定一切的样子。”
莲意当年的回答,与现在的回答,重合了。
而她,在两名妃侍——金北与卫齐的护卫下,来到了采萼楼楼上。
她一眼看见,太子妃身边有四个宫女儿两个太监陪着,只是他们都在里头避风的地方,楼下的人,看不见。
而太子陈舆是一个人。
雕栏玉砌仍在,佳人却不在了。
凭阑处,居然有蒲团与一架琴。
那琴是伏羲式,一看就是徐荷味的。
她这个人,喜欢素净的衣服,所用之物处处追求平常。
这里留下了一张也许是徐荷味私奔前弹的琴。
这都没收起来,证明太子和太子妃都是出事后第一次上来。
莲意也来不及想太多,她跃上心头的是金北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女人也要有侵略性”、“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她不太清楚自己领会得对不对,但不试怎么知道?
于是,徐莲意把刚学会的军礼规规矩矩演练了一遍,退步、按剑、举臂、拱手、扶额,又挺挺胸,拿出男性军人的样子,粗着嗓子喊道:“侍卫队巡夜至此,一切平静,四下无虞,请两位殿下指示!”
叶氏抿着嘴笑着,只是不说话。太子陈舆确实没想到莲意来这么一出,有点儿懵,“你淘气什么?谁让你上来的?”
莲意觉得金北在黑暗里,戳了戳自己的后腰。
也是奇了怪了,她竟然懂得金北的手指头在说什么。
莲意往前靠了一步,“奴见到殿下,自然想亲近,难道错了吗?那奴只好改了。”
太子完全没预料到徐莲意竟然是上来撩拨自己的,一时没说出话来。
只听到太子妃温婉地问了一句,“小徐妃会抚琴吗?”
“禀告殿下,学过,没有姐姐好。”
“会哪首?”这是太子问的。
“只会最短的,《春风词》什么的。”
“来一曲吧。”陈舆说。
提到琴棋书画,莲意就有点儿犯怯。她不算笨,但是最擅长的是读书。所以那几样虽然不差,可称不上“拿得出手”,尤其是在见过大世面的太子爷夫妇跟前。
抚琴,就是最差的。在金北之前说过“莲意有心魔”的人,就是教琴的老先生。
如今,莲意多日不练,手生荆棘,坐在蒲团上对着琴,不免有些忐忑。
她想起了荷味教自己的秘诀——当年,抚琴的指法刚刚学到“撮”,莲意就愁哭了,怎么都练不好,两根弦根本不可能在她手里同时发出清越之音。
荷味说:“你就想着让你最心静的一个画面,古寺明月,深潭落雪,梅花鹿跑过梅花岭,或者,煮开的鸡肉粥咕噜咕噜咕噜……”
真别说,有用。
莲意先在君弦的徽位上简单勾、挑了两下,然后一板一眼,开始按散音调音法,先去定音。
旁边陈舆沉默地看着她,太子妃叶氏还在柔婉地夸奖着,“我说小徐妃惹人喜欢。做事懂规矩。抚琴前不冒冒失失乱来,先调弦定音。这坐姿生态也端庄。无论什么时候,规矩总是大过天的。有了规矩,偶尔淘气也惹人喜爱。”
听起来都是实打实的好话。
莲意未敢分心,直到做好了,才侧首向叶氏笑了一下,“奴谢娘娘金奖。”
陈舆催她,“就弹《春风词》吧。”
莲意心绪正乱,因为这琴虽然放在春风里的高楼上好几天,但毕竟是上好的一张,弦儿怎么乱成这样?是不是有些什么说道呢?
为了让心沉下来,她要用荷味姐姐教自己的办法。
此刻,她的目光正好能看到杏花林。
不知道为什么,白曼珠所说的荷味的噩梦,也闯进了莲意心头。在她眼前脑海,忽然形成了一幅美丽又诡异,却安静无比的画面:一具历经血腥风雨的骷髅骨,不悲不喜,站在杏花漫天的淡淡哀伤里。
带着这个心里的画面,莲意把双手放在了琴弦上。
《春风词》很短,说的本是闺中少女思春之事,有期待有向往有愁绪。
一曲终了,夜风吹起杏花瓣,空气里弥漫着莫名的香。
太子陈舆、太子妃叶氏、妃侍金北、卫齐,都听得出神,而且知道,这不是一首寻常的《春风词》,琴音里有秘密,有暗黑的诱人的危险的彼岸花一般的风景。
“这琴给你了,你多练练。”陈舆说。
莲意大意了,以为找到了好机会,连忙进谏:“殿下还是早早歇息吧——”
“偏不!”陈舆打断她,多疑地看着她,“怎么?你巡夜,我监督,不可以?”
莲意的心又狂跳起来,“坏了,心急了,”她扮上一张二皮脸,“啊?您说什么?”
“我就要在这采萼楼上,数你一圈走多久,一夜走多少圈,你还管我不成?”
“奴当然不敢。”莲意连忙从蒲团上爬起来,看似要逃离陈舆如炬的目光,实际上,她只是想靠近黑暗里的金北。
她把自己的后腰,稳稳地戳到了金北的指头上。等着这个人给自己进一步的教导。
金北在一刹那,想笑,又充满怅惘。
陈舆还在一脸阴鸷地逼视莲意,“骗我睡了,你是要偷懒,还是要偷情?是要瞒着我做什么坏事吗?我罚你是为什么?我罚你是为了我开心!我罚你的过程我看不见,我还怎么开心!”
其实,今天夜训是去冷宫的绝佳时机,如果没有这个惩罚,莲意想晚上出东宫就更难。
她不能让这个机会溜走。
“殿下,您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陈舆被这句话噎了回去,差点没打嗝,“你说什么?满天下都知道我被戴了绿帽子,我不能不开心?满天下都知道我是太子,都盼着我出错儿,都盯着我办事儿,我还要开心给你们看?”
莲意义正言辞的那股“书匪”的劲儿上来了,连腰后头金北的指头都感觉不到了,“殿下,枉费太子太傅教您读书学道理,天生万物,各有其用。有人是太子,有人是绣匠、农夫、挑粪的、卖水的、贩夫走卒,不一而同,都为了两餐一宿忙碌着,要您这么说,有点儿难处就不开心,全天下都别开心了!”
“你——”陈舆一时没找到从哪个点儿反驳莲意。
叶氏觉得很有意思,笑着看戏。
“我怎么了?难道我开心吗?难道荷味姐姐开心吗?难道太子妃殿下开心吗?您不开心还能罚人,那旁人呢?”
陈舆颓然了下来,带着哭腔儿,“荷味她有人喜欢。我喜欢,乌别月谷喜欢。你们都讨厌我,都挑我的错儿!”
莲意更加气势汹汹,“您错了!奴不知道您办差的时候遇见了什么难事儿。但您既然是个人,哪怕是太子,有人难为您,挑您的错儿,也是常事。您觉得没人喜欢您,或许是真的。可是,还是那句话,天生万物,没一个人是多余的。哪怕普天之下,包括皇上、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我姐姐还有我在内,都讨厌您,老天爷也不讨厌您。难道我们大得过老天爷吗?”
叶氏“扑哧”一声笑了。
“好了,爷,瞧您把孩子吓的。”
陈舆谁都没理,独自沉默着。
莲意又怂又后怕,“刚才奴说的只是假设,并没有说皇上、皇后娘娘和太子妃娘娘,真的讨厌您的意思。高处不胜寒,您觉得孤独,我们懂得。”
夜色里,太子似乎打了个哆嗦,也许是因为风凉。
他往楼下走去,“好累,困了。千波找人把琴送到小院儿,我去睡了。”
原来太子妃的名字这么好听:叶千波。
叶氏甚至带着点儿长辈看小孩子的慈祥,望着陈舆的背影,“他倒没说谎,是真的困了。琴我找人送过去。你们忙你们的去吧。”
“是!”
在太子妃叶氏的注目中,莲意与金北、卫齐离开了采萼楼。
也不知道那位孤独美丽的太子妃,还留在楼上做什么。
他们三个绕了些路,绕进杏花林,向着冷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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