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逆当道》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四十三章、小算计

    无定河边。
    夜酩寻到一处河道较窄处,观察一下河水流速,又捡起一块石头试试水深,见并非不能泅渡,又估算一下距离,要游到对岸也就是换四五口气的事情,于是将身上简单收拾了一下,活动活动筋骨,一个猛子就扎入河中。
    起先他并未感到有何异常,但没想到刚游出不到一丈,忽感到脚下一空,就像是从树上失足跌落,身周浮力瞬间尽失,无论怎么划水扑腾,都借不上力气,径直朝河底坠去。
    本来他还强作镇静,想着或是遇到了暗流,看这河不宽,应该不会太深,没想到过了数息竟仍未触底,再低头一瞧,竟不知何时已悬在一片虚空中,耳畔边风声犹自呼啸,天地却已然倒置。
    他正从无尽高空朝下坠落!
    这下他可是有些慌了,没料到会遇到这种情况。
    倘是还在水里,就算是下面有深沟万壑,他尚且还能挣扎几下,但眼下却是在空中,他又不是鸟儿,如何能自救。
    “幻觉!这一定是幻觉!”
    夜酩在心中大喊,眼瞧着大地轮廓急速放大,山脉河流、城郭街道、房屋人流,一切都朝他迎面拍来。
    情急之下,他只得闭上闭上眼睛,强提一口真气,以映月法稳住心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结果竟忽又感觉回到了水中,浮力也恢复些许,虽然只持续不到一个呼吸,但他的感受却真真切切。
    少年心中大喜,紧紧抓住这一丝奇妙异感,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了许久,终于被他摸出一点规律。
    只要他试图睁眼去看四周状况,身体就会从虚空不断跌坠。
    而如果他不理这些,收敛心神,以映月法存思绛宫,便可从新回到水中缓缓上浮。
    少年也无暇细想其中缘由,所幸放开手脚,不去挣扎,如一颗沉入水中的石子,任由水流冲刷着身体,只将心思收敛一处,凝神观想皓月。
    片刻后,他忽又生出新的五感,如死而复生,竟已在不知不觉中飘到了对岸。
    ……
    槐安这边看夜酩跳入河中之后,不一会就从对岸浮了上来,脸色微怔。
    他从夜酩跳下河的那一刻就在等,想看看到底会有多少业力纠缠在夜酩身上,若当真是只无意间撞入樊笼的雀儿,或许就是他久寻不得的解困之道。
    这便是他不厌其烦的回答夜酩各种问题的缘由。
    在他眼中,夜酩是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异类,一个不可多得的观照对象。
    因为在此之前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一个浮魂!
    但他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其实,关于无定河槐安还有一点没说,这条河原本还有个名字,叫“无底河”,通苦海,五浊汇聚,其力不可抵御,若非绝神弃智,诸般皆放下的觉者,根本无法渡过彼岸。
    反言之,六道轮回之中,无论来自哪界,只要有业力缠绕其身,入河后都会受果报还身无间断之苦。
    便是他跳下去也绝不会安然无恙,但今日无定河水竟然什么都没有显现。
    槐安口诵梵音,如晨钟回荡,双眸瞬间变成金色,如同烈日流火,直朝夜酩扫去,目光所及之处,天地陡然一滞。
    晚风忽然停了,坡上起伏的草浪、河边摇摆的柳枝、空中抖翅的鸟儿、一切都仿佛刹那间变成了一幅画定在那里。
    他将手轻轻朝前一抹,画中一切都开始倒退!
    谁说时光似流水,一去难再回。
    现在,在槐安眼前,无定河便在倒流,夜酩也退回了水中。
    然而,河面上依旧空无一物。
    无论他看得多么仔细,来回重复多少遍,都没有丝毫变化。
    槐安的神情渐渐变得狰狞,像是一只被惹怒的狮子,脸颊上的肉不断抽搐,有些神经兮兮的开始自言自语。
    “没有人能游过无定河毫发无损,槐根老儿你又耍手段”
    “这是他的福报,与贫僧有何干系?”
    “放屁,在这你就是天道,不是你故意为之,还能是我?”
    “非也,琉璃天大道殊异,贫僧也只是补全七分而已,还不能一眼十方,遍照法界”
    “那剩下三分呢?”
    “师弟,你又故意诓我,天机不可泄漏”
    “天地人各占一分?”
    槐安忽然猜到关键,神情恢复平和,眼神悲悯:“师兄,你既然不愿渡他,那便我来渡”
    槐根默然微叹。
    ……
    夜酩爬上河岸,心里一阵后怕,若非及时发现渡河之法,眼下恐怕早已摔成肉饼,没想到这河如此古怪。
    站在忘忧阁这边回望对岸,他忽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站在原地静静体悟一阵,却了无所得。
    少年看到远处的槐安不知何时已将召集来的人全都聚到一块空地,正端坐在一处小妖们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给台下众人讲经,他快步走向人群。
    此时,怪僧正眼帘低垂,嘴唇不停蠕动,口中发出一阵阵袅袅茫茫的禅音,似念又唱。
    夜酩仔细瞧了一阵,没能读出槐安在念叨什么,又扫视台下昏昏欲睡的众人,偶然发现那算命先生陈瞎子竟然也在此间。
    少年觉得事有蹊跷,也学着众人盘膝而坐,没想到刚闭上眼睛,就恍惚间来到一片金光缭绕的云海,放眼望去尽是玉宇琼楼,灵泉飞瀑,犹如来到了极乐佛国。
    这突如其来的转换实在太诡异,吓得夜酩马上又睁开双眼,可始料未及的是他就像陷入了梦魇,无论如何都再无法脱离这片幻境。
    夜酩看到槐安领着一群人在这佛国上空飞旋数圈,最后朝一处四面碧水环绕的广场而去。
    他暗自稳稳心神,也跟着人流飘了过去。
    槐安来到广场之上,登上中央一座高台,指着前方一座散发着七色宝光的琉璃佛楼,高声道:“此地便是我刚与你们说的无何有之国,方法我刚才也已讲过,你们接下来这三天要做的就是把这楼给我拆掉,全都搬回去!”
    众人闻听都极为惊愕,眼瞧这地方到处珠光宝气,绝非凡地,都一个个面露惧色,不敢朝前挪步。
    槐安笑道:“你们只管放开手脚去拆,就算有天打雷劈也落不到你等头上,再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个理我想你们应该都懂,当初你们若当真信佛,愿意苦海回头,也不会欠我的债,所以都别愣着,也别想临时抱佛脚,今日以功抵债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若是错过,他日我免不了又要让你们以身抵债,到时候可别哭爹喊娘求我!”
    这番话之后,许多人都战战兢兢举起手中斧凿锯条缓缓飞上前去。
    夜酩在旁看着,若有所思。
    他虽未来过这里,也不是佛门信徒,却是在隐门武库典籍中看到过一些描述记载。
    有修佛大成就者可凭借灵台转化之功,以无上愿力在“无何有之地”开辟极乐世界,接引信众往生其中,没想到竟当真有这般神迹之地。
    槐安在此为所欲为,定是与开辟这方圣境的主人冤怨颇深。
    而苦主不用问也能猜出是谁。
    再联想到之前两人那场隔空对话,还有这些不知是何缘故受制于槐安的人,他或许已无意间卷入到一场纷争中,更觉得面对这魔头要加倍小心。
    ……
    槐安看到夜酩也来到了广场之上,飘身来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他一番:“可有天地豁然开朗之感?”
    夜酩点点头,又有些迷惑:“这便是禅师所言的般若智慧吗?”
    槐安轻笑摇头,侧身望着广场前方巍峨的佛楼:“洗脱尘枷只是个开始,你要立身改命,便是在与天争道、与地争势、与人争命、现在还太弱”
    夜酩暗自咂舌,也抬头看向前方,悄然将话题一转:“禅师这是在做什么?”
    槐安一笑:“打土豪!”
    “这是谁的地方,这般阔气?”
    “槐根的佛国”
    “难道这是槐根的灵壤所化?”
    槐安似有些倦怠,伸了个懒腰,摇摇头:“不是灵壤,此乃他在灵台开辟的妙境,你现在无需考虑这事,只需知道入我忘忧阁,行事要听我的,若有朝一日我能打破樊笼,自有你的好处,这几日你就先守在这里记账吧!”
    夜酩反问:“这是承诺吗?”
    槐安失笑一声,又转头看向他:“你可知这活计许多人跪着磕头都求不来,你却还想要好处?”
    夜酩干笑:“无利不起早,小人有一事相求”
    槐安眼神平淡,拿出一本蓝皮书册递给他:“你想找回影子,也得先想法从这里出去再说”
    夜酩摇摇头,手心已有点冒汗,又暗自握紧拳头:“我想求禅师的并非此事,小人幼时灵壤为歹人所毁,自知已与大道无缘,想请禅师替我拔除此祸根”
    槐安微楞,没想到少年会提出这样一个请求,轻笑道:“你这小娃算盘倒是打得精,原来入魔是打这个鬼主意,恐怕非是与大道无缘,而是废墟之上难起高楼吧?”
    夜酩身体微僵,脸上有些微微发烫,一躬到地:“禅师慧眼如炬,实不相瞒,小人家里还有颗灵根果,尚未舍得吃,所以……”
    槐安轻笑:“为求大道,耍些手段,未尝不可,但心机太盛遗祸深,终是小智,此事看你表现”
    夜酩一听,激动道:“多谢禅师指点,夜酩必当尽心尽力办好此事”
    看到槐安身影渐渐消逝在远处,夜酩轻吁一口气,又在脑海中回想了一便刚刚整个过程,确定并无丝毫纰漏,才低头看向手中书册,只瞧封皮上以金漆写着《盂兰录》三字,粗略翻看一下,见里面记载了许多人事,一时茫然不知何用。
    他又仔细研读一阵,才发现这本册子有点类似庙里的功德簿,但记的却不是信徒布施,而是分别以赐福、解厄、拔苦等名目为纲,列举了佛陀舍予来福水寺祈福之人的恩助,以及供养报还之法。
    诸如:张三,生于某年某月某日,祖籍某某地,某年某日来寺中祈福,愿折寿救治其母,赐槐花甘露两串,应于其母病愈之日起每日持斋颂经千遍,足月为止,以解杂秽不正之厄,其母张徐氏,领苦水一碗,积善功一件,自销宿世冤债,需筹金珠二十斛,供养地藏菩萨千日,以除入焦热地狱之苦等等。
    简而言之,这就是替佛祖记下的一本账,但凡上册的无不是欠下福水寺香火情之人。
    这样的事夜酩此前闻所未闻,就更别说见了。
    不过回想起昨日水寨诸人见到槐安时的反应也豁然明了几分,但他却是怎么都不相信佛祖菩萨会这般与凡人锱铢必较。
    少年眼瞧众人毫无章法的一通乱拆,就像是一群蝗虫过境,不一会已将好端端一座佛楼弄得千疮百孔,却看不出他们把拆下来的物件运到何处,不由有些怀疑这是不是又在做梦。
    但只是略微分神一阵,他便收回了这些无用思绪,掂量起手里的账册,为避免再陷入不必要的麻烦,他决定先找个人暗中打听一下,看看记账这事背后可有蹊跷,而恰巧眼前就有个不错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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