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逆当道》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四十二章、修佛修魔

    事情一波三折,让夜酩措手不及,只得先返回福水寺,再从长计议。
    路上,少年反复琢磨影子的事,将他从小到大的逃亡经历,还有来到这青冥鬼域的整个过程,都仔细回想了一遍,虽然他怎么都不愿相信槐安的那个猜测,但不可否认的确有这种可能!
    “阎罗殿内长生鬼,太平楼里活死人……”
    夜酩低声自嘲,满嘴苦涩。
    想到当年他和小淳被大周幽察司的人抓住,曾留下一段记忆空白,以那些人心狠手辣的作风,当时断不该留下他这样一个活口。
    而自那以后,他的身体生长便陷入停滞。
    凡此种种,疑点笔笔皆是,让他感到十分头痛,只想快点离开这梦境,再去太平城里找高人求证一番。
    可偏偏事与愿违,在其后的几天里,无论他怎么做,都没法从梦中醒来。
    这又让他感到有些头大。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再次来到城外皇粮码头,找槐安请教脱身之法。
    但人若是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
    那槐安竟说他也无计可施,只因他也是个被困在这里的人。
    ……
    “请教大师,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出不去?”
    又是粥摊前,眼见排队的人越来越少,夜酩手捧着粥碗,那叫一个心急如焚。
    他怎么都没想到辛苦数月,历经千难万险,好不容易完成三件事功,求得冥书,来到这片诡异之地,最后非但没找回影子,反而竟被困在这里。
    槐安手里拿着书卷,缓声道:“此乃一方残世界,名曰琉璃天,专摄人之意根,于梦中照显罪债,若想从这里出去,需要发无上愿,戒除贪嗔痴三毒,了悟缘起性空,方能得大解脱”
    夜酩愕然,这真是闻所未闻:“难道要离开这里,还得学佛参禅不成?”
    槐安微微点头。
    夜酩面色却有些难看,觉得这很不合情理,反问道:“可如大师这般宝妙精研为何还会被困在此处?”
    槐安轻笑一声:“你这小孩心眼倒是挺多,可我骗你作甚,被困于此,自然是修行未到,难道你来时,那张夫子没有传授于你脱离之法?”
    夜酩摇摇头:“之前来的太匆忙,而且上次我来这里,离开时并未如此麻烦”
    槐安道:“上一次来的应该不是你,而是你的前世身,眼下你却是个浮魂,无根之人,分散随风转,哪还回得去”
    关于“前世身”夜酩倒是听冯铁炉说过,但仍是难以搞清其中缘由,躬身一揖道:“恳请大师解惑”
    槐安这次倒是很有耐心,缓缓道:“你可听过五门出入之说?”
    夜酩点头:“命根轮转,类似六道轮回”
    “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迷魂转化浮魂时会凝聚五身”
    夜酩又点点头。
    “你不是说曾化身飞蛾吗,我想那应是你凝出的五身,当时你应该还未完全消化那颗换命桃子,正处在转魂当中,魂根又在外面,前世身误入此境,又借合魂之力离开,也未可知”
    夜酩想到之前赵惜惜转魂时的情形,还有上次经历的那个怪梦,不觉一阵脊背发凉,又是沉默半晌。
    “我的前世身为何会是只蛾子?”
    槐安摇摇头道:“那是你的造化,我怎会知道”
    夜酩一时很难接受这个解释,越琢磨越心烦,瞟了眼放在槐安手边的佛经,气有些不打一出来:“这是什么鬼地方,哪有逼人学佛的道理,天下又不止佛一家!”
    槐安淡笑道:“说得好!若人人都成了佛,善恶无有,因果无有,轮回无有,诸界亦无有”
    便在他声音刚落,余音未消,夜酩被震得紧捂双耳时,忽听虚空中有人高诵一声佛号。
    夜酩四下寻找却不见人影,只能听到一个苍老声音萦绕四周。
    “阿弥陀佛,若人人都成了佛,此岸即是彼岸,众生离苦得乐,世界大同,有何不好?”
    槐安手拄禅杖起身,讥讽道:“你以佛眼观世,自然看人人都是佛子,倘我以道济世,人人就都是道种,可众生之心千差万别,你见非好,他人却觉得好,你觉得好,他人却觉得是坨屎,你偏要让他们都诚心皈依,才能出离此界,绝非佛法”
    “强词夺理,摄人意根乃此界自蕴之规则,我以佛法为众生开辟方便之门有何不对?”
    “既是方便,为何不直接替他们化去罪债,偏要让他们梦中折磨受苦,众生轮回此界本无差别,你以佛法劝世,令分别骤起,此亦魔行”
    “佛可舍己,亦须人人自渡”
    夜酩听槐安和神秘人争论不休,虽然搞不清楚两人有何恩怨,但隐约猜出对方是谁,忙对着天空合掌作揖:“可是槐根大师?小人夜酩,本是中土人士,阴差阳错误入此处,还请大师开恩,放我离去”
    这一喊不要紧,神秘人顿时没了声息,过了半天才答道:“世间之事无愿不成,小施主慧根深厚,只要潜心研读佛经,不日定可脱离苦海”
    槐安却在一旁冷笑连连,迈步朝桥上走去,与夜酩插身而过时,微嘲道:“这天道乃是他定下的,他怎会自食前言,真是痴儿”
    夜酩愣了一下,又连拜四方,将好话说尽,却再没得到什么回应,不免大为郁闷,眼见天色将黑,索性就留在了码头,找了个无人的窝棚栖身,打算来日再向槐安讨教一些事情。
    ……
    是夜,无月。
    水寨这边渐归沉寂,对岸的忘忧阁却是华灯艳彩,一片歌舞喧嚣。
    便在这一片嘈杂声中,槐安独自登上忘忧阁顶楼。
    这里四野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与楼下的热闹相比,仿佛另外一个世界。
    槐安端着一盏油灯,走入一间厅堂,四野顿时一亮,厅内布置素雅,书卷成堆,正中央空地上摆着一张巨大沙盘,上面山川河流纵横交错、城池关隘星罗棋布,正是和青冥鬼域有迁流之隔的中土九州。
    他来到一张棋桌旁坐下,仔细端详着桌上残棋,沉思一息后,捻起一枚白子落下。
    但此时若是有懂棋的人在旁,却会发现这盘棋持黑者早已是大势已去,再无任何扭转颓势之能。
    这时,一股清风从廊间吹来,烛光摇晃了几下。
    槐安瓷白脸孔忽变得有些诡异,神情一会悲戚、一会狰狞,让人难以揣摩。
    只听他自问自答道:“槐根师兄,当年你我以这琉璃天做棋盘,一城之人做子,且看谁能先度尽众生,之前你补天合道,算是胜我一筹,但现在甲子之期将尽,我已是这城中最大的债主,还能记得你这恩主的却寥寥无几,天地有道而无主,等同无道;无道而无主,是谓无心;无心而无法,是谓道寂;如此看来,你的佛祖并无神通,大道终究难抵人欲,你可认输否?”
    “阿弥陀佛,我佛虽无神通,却可以此无心通达万法,众生界本无增减,故度众生亦无所谓尽不尽也”
    “师兄,你这是巧言狡辩”
    “师弟,我从未想过要与你赌此局,是你一直在自欺欺人”
    “你真无耻!”
    “无妨,若不现同类身,如何度你”
    “师兄,为困我一人,舍一城之人,你的佛与我的魔相去几何?”
    “师弟,只要你诚心皈依,便是救此间众人,功德无量”
    “师兄,我修禅不修佛!”
    ……
    次日傍晚,皇粮码头上空阴云密布,雷声滚滚,狂风呼号。
    在无定桥刚浮出水面时,一颗冒着滚滚黑烟的陨星忽从天边斜坠而落,在河对岸砸出一个大坑,尘土漫天飞扬。
    待到烟尘散尽,许多跑来看热闹的百姓忽瞧见一幕令人震惊的情形。
    本来看不见的忘忧阁显露了出来,中央还破了个大洞,楼身正在坍塌,一块接一块的从空中掉落,弄的满地狼藉。
    人们只楞了片刻,便都发疯般冲过桥头,趁乱哄抢起值钱的物件。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对岸眼瞧着珠玉金银散落满地,捡回来后却都变为一堆堆粪土。
    有人气急跳脚大骂,有人失魂落魄,还有一些人失声痛哭。
    夜酩也目睹了这一切。
    事实上,他一整天都在栈桥附近转悠,是第一批看到陨星的人,也是唯一留在原地未动的人。
    因为看得够久,观察的够仔细,他确定那并非一颗陨星,而是一个人!
    当人们发现无论如何搬运,到头来都徒劳无功,也都垂头丧气的渐渐散去。
    见人都走了,夜酩才来到河对岸。
    在大坑边,他看到有群小妖刚把一个人从泥土里刨出来。
    那人形象狼狈,全身焦黑,衣衫破碎,嘴角还挂着血迹,但眼神却格外清澈,神采熠熠,正是怪僧槐安。
    黑衣僧人见到他,就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漫步走上地面,周身徐徐恢复如初,问道:“你怎么还在这?”
    夜酩抬头看看乌云翻滚的天空,又低下头,很认真的答道:“我觉得这样不对”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句话是他经过深思熟虑才得出的答案,少年把腰杆拔得笔直,却被一声闷雷吓得双腿一抖,险些栽落坑中。
    槐安似乎对这突兀而来的话并没感到意外,只是沉默等着下文。
    夜酩躬身抱拳:“假道之名,欺夺他人之信,虽善由恶,这就跟我已经吃饱了,却要被强逼着再吃一盆饭一样没道理,请禅师开示脱困之法”
    槐安点点头:“小小年纪,倒是有点志气,方法确实还有一个,但恐也非你所愿”
    “怎说?”
    “化身为魔,入我这忘忧阁积修禅智,参悟灵枢,破去这天地樊笼”
    夜酩震惊,虽说他和他爹在中土那些所谓正道人士眼里无异于魔头,但听到这方法还是有所顾忌。
    “您说的魔是指何意?”
    “阴阳相磨,天地相荡”
    夜酩微楞,这八个字他倒是知道,乃是出自一部道藏经典《阴阳五行论》,其意思大致是说世间万物皆是由阴阳二气交泰而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磨相荡,生生不息。
    他想想道:“非要这样?”
    槐安点头:“天道如此,非佛即魔”
    夜酩暗自攥紧拳头,心里着急要从这鬼地方出去,也顾不得许多,又想想道:“那灵枢又是何意?”
    槐安道:“但凡残世界皆衍道不全,灵枢乃九气运转之枢纽,譬如人身之要害,阵法之眼目”
    “衍道不全?”夜酩恍惚间想起好像听谁说过这个词。
    槐安看他迷惑,又补了一句:“大道衍化,天奇地偶,缺一绝十,皆为不全”
    夜酩愕然:“莫非这是一处十绝地?”
    槐安面色如常,轻轻点头。
    ……
    少年如遭雷击,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呆呆望着面前的大坑,如同木雕泥塑,一动不动。
    许久后,他心头忽升起一股怒意,这件事冯铁炉、赵甲或许不知情,但那道貌岸然的张老夫子肯定知道,之前却只字未提,必然是别有用心。
    如果知道这里是十绝地,他绝对不会这般轻易就进来冒险,可笑他直到现在才知道被人坑了,却还不知道真实缘由。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彻底缓过神来,天色已然转晴,风也停了。
    槐安领着一队小妖,敲锣打鼓去了河对岸。
    少年本以为他们是去摆摊卖粥了,没想到一行人进了水寨。
    他怕再寻不到怪僧踪迹,搓搓发僵的脸颊,深呼一口气,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也小跑着追了上去。
    水寨内,当人们听到锣鼓声,又看到槐安来到街上,都像是见到瘟神似的一边叫嚷着“魔头来了”一边四下仓惶逃窜,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有个腿脚不利索的小贩恰巧被堵在犄角旮旯,立刻掏出身上所有值钱物件双手奉上,不敢有丝毫忤逆不敬,旁边两个衣着寒酸的穷汉更是吓得面色惨白,跪在地上一个劲磕头,哀求饶命,都像是老早就知道有这规矩。
    槐安对金银钱财不屑一顾,来到那小贩近前,单掌一揖道:“王老板,按盂兰录上的账目,贫僧今日要收走你身上一样东西,你想好了吗?”
    那姓王的小贩一下跪在地上,抱住槐安大腿,哭求道:“大师饶命,大师饶命啊,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都等我挣钱养活,若是缺胳膊少腿,我这一家子人就绝户了,求大师开恩,再容我些时日吧”
    槐安微微摇头,轻叹道:“王老板,非是我不讲情面,只是你欠的债实在太多,这样吧,如果如果你不想捐身,那就将肚子里的存货给我吧”
    小贩一听,比刚刚更为惊恐,双腿连蹬带踹的往后退,连求饶的话都再说不全。
    槐安踏步上前,一手把他搀扶起来,一手悄然探入其肚腹之中,竟是毫无阻碍的从中取出一物。
    夜酩一直跟在不远处,险些惊得掉了下巴。
    他看到槐安从那小贩肚腹中掏出一株如同盆栽般的松柏。
    “这是灵壤?!”
    夜酩在心里惊呼,他从未想过灵壤这种东西竟还能从身体中取出来。
    槐安看看手里的松树,又看了跪地的小贩,道:“此株灵根当可抵得你所欠佛债,你去吧”
    那被顷刻间夺了灵壤的小贩,看着槐安手里的东西,泪流满面,像是一个走投无路讨舍的乞丐,颤抖的举着双手,想上前拿回自己的东西,又慑于槐安的威严,不敢朝前迈步。
    槐安看他这般,劝道:“世事福祸相依,生死结局难料,你今日虽然失了灵壤,却可安稳做个富家翁,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小贩愣定片刻,无奈点点头,丧尸游魂似的从旁走开了。
    夜酩看到这一幕,心头微紧,有点明白街上这些人为何都喊槐安“魔头”了。
    ……
    槐安没再找他人麻烦,缓步来到路中间,让手下小妖从抬上一口装满金珠的箱子,朗声道:“明日贫僧重修忘忧阁,以解倒悬,愿者可以以工抵消魔债,额外日酬金珠一斗,三日为限”
    话音刚落,整个水寨为之一静,许多藏在暗处的人都偷偷探出头来,有点不敢置信这是真的,一个个心里琢磨今天这怪事还真多。
    不过仅仅过了几息,就已有胆大的上前询问,效仿者一个变俩,俩变仨,仨变一群,很快就变成了你推我嚷的局面。
    夜酩在旁观瞧,见除去一些青壮劳力,还有许多老弱妇孺也掺和进来,槐安却都来者不拒,见者有份,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想的。
    不一会功夫,以有几十号人物登记造册,领走了定金。
    怪僧却像是还觉得人手不够,又命小妖们抬起似乎永远都取之不尽的宝箱,带着一堆人直朝太平城方向而去。
    说来也奇,原本要走上小半天的路程眨眼即到。
    熙攘街上的人见槐安来了,反应先也多是和水寨如出一辙,避之唯恐不及。
    但听到他说明来意之后,也都在恍然无措后踊跃起来。
    等到夕阳西下,黑衣僧人觉得登记的人已经差不多了,才心满意号令回转码头。
    夜酩一直跟在队伍后,目睹了整个过程。
    槐安过了桥头,随手将手里那颗松柏朝旁边空地一掷,转眼间为园林增添了一处小景,便背手去了忘忧林深处。
    可这般施为,落在被小妖拦在桥头的夜酩眼里,却无异于神迹。
    但如今站在桥上,再看对面宛如仙境的忘忧仙林,少年却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终于理解了之前忘忧阁被毁,为何有那么多人发疯似跑来抢东西。
    这得是多少人的灵壤才能组成这样一片园林啊。
    ……
    次日,当很多赶来挣钱的苦力排队过桥时,夜酩也混入了其中。
    槐安见到他,挥手将其拦下:“你想好了,一旦化身为魔,虽可得般若智慧,在此界却为天道所不容,昔日所造之业皆会轮回己身,或许会让你魂身破碎,变成如我这些手下一般寄魂鱼身的魔怪”
    夜酩抿紧嘴唇,重重点头。
    昨夜他整整想了一个晚上,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事已经不是如何找到影子,而是要先想法从这里出去。
    学佛念经,以求悟空证果,短时间内肯定不现实。
    入魔修禅,把希望寄托在槐安身上也一样,若那般好修,他本人又岂会还在这里。
    但少年还是来了,不得不来。
    虽然入魔不靠谱,但昨日看到怪僧轻而易举取走那小贩的灵壤,却给了他一个启发,觉得有一计可以冒险一试,这也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方法。
    他要借槐安的手从这里逃出去。
    “如何化魔?”夜酩暗暗握紧拳头。
    槐安抬手朝桥下一指:“从河这边游到对岸即可”
    夜酩微微点头,再没多说什么,径直朝河岸旁一处高坡走去。
    槐安站在桥上,眯眼望着他瘦小的背影,嘴角微微扬起,喃喃道:“师兄,你的佛能渡万物,却渡不了这小娃儿心魔,可笑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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