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若虚听得郑洛叫他“逆贼”,他也不恼,只是将写好的圣旨一卷,纳入怀中,周身气势一收,整个身体都变得佝偻起来。他每一步都做得慢条斯理,让人想挑错也找不出理来。
他瞧着郑洛仍然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不由摇头轻叹道:“你这乖戾的脾气,甚么时候能改改?当年进士及第何等风光!今日怎生变得这副神憎鬼厌的模样?”
他这话说得不疾不徐,声音也不甚大,只是旁人听起来,不约而同就有了共鸣。林平之听得这个声音,少年时在福州锦衣纨绔,人人恭维尊敬的画面便浮现出来,接着画面一转,青城派余沧海的身影浮现,父母被擒,镖师被杀,自己也失陷于敌手……一幕幕宛如当日重现,只见他时哭时笑,一时间竟然不能自拔。
不单单是他,众军士也如他一般,或哭或笑,不能自已。就连郑洛在马上的身子也晃了一晃,脑海中浮想联翩,“是啊,少年登科,鲜衣怒马,一日看尽京城花,当日我是何等风光……我与柳妹情投意合,又是何等恩爱……我这几十年终究是虚度了……”
袁雄歪着脑袋想了半晌,突然在林平之耳旁大喝一声:“林师弟这位公公说话有古怪,我们快些扯呼!”
他这一喊,声音大得吓人,竟然自带几分佛门狮子吼的声势。众人纷纷惊醒,何若虚淡淡地看了袁雄一眼,笑道:“有意思,天生护法金刚的坯子,就是走差了路,护的是歪门邪道。”
郑洛遐想连篇,猛然间听到袁雄大喝,立时回过神来,厉声喝道:“阉贼,焉敢乱我心志,我与你势不两立!”
郑洛拍马而起,凌空两掌拍向何若虚。只听得掌风呼啸,何若虚不紧不慢,双臂前伸,画了一个圆,一招如封似闭,郑洛的掌风未及近身,便已经消弭于无形。
何若虚露出赞赏的笑容,说道:“太保竖起门门功夫天下第一的旗帜,咱家原以为定然网罗了不少能人异士,啧啧啧,一试之下却也不外如是……”
他转头又看看袁雄,接着又道:“便是拿你手底下所有的人马来换那个孩子,咱家也不换……小娃娃,随公公回京可好?”
何若虚话语温和,袁雄却唬得肝胆欲裂,扯着林平之翻身上马,使命地拍,那马儿受疼,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何若虚也不阻拦,看着两人的背影桀桀怪笑。
郑洛脸色凝重,沉声问道:“你我的恩怨总有一日彻底了结,你今日拦路到底想要怎样?”接着他悚然一惊,又道:“莫非华山派与你有什么勾结?”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将恩怨了解了如何?”何若虚目**光,蟒袍无风自动,身子如鬼魅一般在一众军士之中穿梭。双手拨弄间,红绳宛如夺命的利刃,马匹纷纷被懒腰截断,一大批军士栽下马来惨叫连连。
何若虚伸脚踏碎一个军士的头颅,就如同踩碎一个西瓜。他蟒袍上被鲜血染红,也不知是人血还是马血。只见其面色狰狞,宛如地狱魔神,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动也不敢动一下。
刘太素等人将郑洛团团护在中间,睁大眼睛紧紧盯着何若虚。
“十二年间你让我损兵折将,今日便还你一些利息。这圣旨你接也好,不接也罢。咱家不过是一个传旨的,这便回京复命了。”他随手将一份圣旨抛在地上,一步一顿竟然是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何若虚走远了,众人心神为之一松,情不自禁松了一口气。刘太素捡起地上的圣旨,恭恭敬敬递给郑洛。
“太保,这圣旨上说些什么?”
郑洛将圣旨合上,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手上青筋直冒,疾声痛呼道:“权阉妖言误国!权阉妖言误国啊!”“噗!”郑洛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接着身子摇了一摇,眼前一黑,一头栽下马来……
“太保!”
“太保!”
……
也不知过了多久,郑洛悠悠醒转,满面悲戚地看着众人,缓缓坐起身来。冲着众人,低声说道:“陛下欲封禅华山,封方泽为太古通玄显佑真君,著我接方泽入京陛见……”
刘太素学贯儒、道,闻言简直匪夷所思,问道:“方泽非儒非道,怎能受封?简直荒天下之大谬!太保这到底是何人的手笔?”
郑洛嘴唇哆嗦,内心沮丧简直难以言表。十二年他自以为厚积薄发终于有了与何若虚叫板的实力,结果弄得假死托生。十二年来殚精竭虑,苦心孤诣,只为将何若虚连根拔起。现在看来也就是一个笑话。
他自以为得计的,却是别人不屑一顾的,因为何若虚的眼里根本没有郑洛。
“张霸凌!陛下御宇二十一年,如今越发笃信道教,龙虎山的牛鼻子说的话比内阁首辅还管用。”郑洛心气已为之夺,情绪低落到了谷底。
他武功越高,才越觉得何若虚深不可测,今日一交手才发觉,他与何若虚的差距不是越来越小,反而是越来越大。十二年前他可以撑过十招,现在他连撑过一招都没有信心。
刘太素不无担忧地问道:“太保,如今如之奈何?哪怕我们赢了方泽,但何若虚羽翼已成,陛下哪怕要对付他,恐怕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太素,我们以前是不是把问题都想得太简单了。年轻时书生意气,总觉得事在人为,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对于权阉干涉朝政,老夫深恶痛绝,直欲除之而后快……为了达成目标,老夫苦练不辍,与天下高人比武过招,鲜有败绩……为了毕其功于一役,老夫不惜假死托生,一直在积蓄实力……只是今日这一战却把老夫打醒了……何若虚其实一直在养寇自重,整个江湖加起来怕也不是护龙内卫的对手……”
想通此节,郑洛仰天大笑,笑声震得树上雪花扑棱棱掉下来。
笑了一阵,郑洛已经眼泛泪花,好不容易止住,又道:“怪不得当年为官的时候,总有刺客侵入大内欲行刺王杀驾之事,而且每每都被护龙内卫成功化解……我应该早些明白的……我应该早些明白的……我这么多年的绸缪竟然不过是一个笑话,哈哈哈哈……”
郑洛的笑声良久不绝,引得众人担心不已。
刘太素、山寂、静亭、法照、法音、万载齐齐躬身说道:“我等愿为太保效死!”
一众甲士齐齐翻身下马,同时高声呼喝:“我等愿为太保效死!”
郑洛环首四顾,眼泛泪花,挺起原本佝偻的身体,感激涕零地说道:“禹秀能得众位兄弟之助,实乃平生幸事!从今往后老夫再不敢消沉。诸君,为了江山社稷,敢与老夫一起搏命乎?”
“敢不尽心竭力!”
又有军士举刀高呼:“万胜!万胜!”一众人马直喊到声嘶力竭,方才将战死的军士登记造册,又选了一处平地,将其安葬。方才列好阵势,听从郑洛的调遣。
郑洛本来身材便十分高大,而且意志坚韧,他虽然一时受挫,几乎心灰意冷,但马上又调整了过来。
他一马当先,将手中长鞭一指,发号施令道:“诸君且随老夫上华山会一会江湖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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