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每一滴都是冷的。
卓凯人已经在山顶上站了一整天了,还会冷,会感受到无声的天地间一股苍茫寂寥,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活人。
但是他其实又有些怀疑,自己现在到底还算不算是一个活人。
事实上,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上次从“先行者”的研究基地逃出来之后他就在怀疑这个事情了,后来遇到了李昊,他在老鼠戏猫一样戏耍着李昊的时候,其实也是借着李昊提醒自己还是活人这个事情。
现在,他又开始怀疑这个事情了。
卓凯人的脚下,是倒塌在废墟里的小千山基地,他所站的位置,是整个小千山基地的最高峰。原先,这里是一个雷达站,还有个观测台,观测台就是他现在所站的位置,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几乎整个小千山基地的全貌。
他来之前,这个基地已然形成了一个小城市,现在,这个小城市基本已经成为了废墟。
这里面有一半是地震的原因,但也有一半,是由于小千基地内部发生了多次的战斗、交火,炮火和爆炸也摧毁了基地大部分的地面建筑,这一半原因可以算在他的头上。
现在的卓凯人,全身赤条条的,就好像刚来到人世间的样子。
他的头发已经长了很长,虽然被雨淋湿了,但是山顶风大,依然像海草一样被吹拂着;他的皮肤很白,比他刚出生的时候还要白,白得近乎透明,隐隐可以看到皮肤下面青色的血管;他的脸上没有胡子,那种干净不是用刮胡刀可以刮出来的,就好像那玩意从来没有长出来过一样,这让他的脸看起来不是帅,而是一种异样的俊美。
认真地说,卓凯人现在看起来确实有一种迷人的俊美,就像那种动漫里的美男子,能把很多美女比下去的那种,虽然他也少了一点男人该有的特征……
卓凯人就这样站在横飞乱舞的冷雨里,并不担心会有人看到他身体上的缺陷,因为,现在能看到他的样子的,都不能称之为人了。
从卓凯人往后,密密麻麻地站着许多“人”。
卓凯人不动,他们也不动,卓凯人站了一整天,他们也站了一整天,卓凯人不说话,他们也不说话。
从观测到雷达站,从雷达站到下面的盘山道路,那样一个挨着一个,好像雕像一般地站着,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点动作,他们的眼睛都看着卓凯人,只是眼睛里似乎没有什么焦距。
他们身上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办公室里工作的军常服,有医生穿的白大褂,有还挂着武器弹药的作战服,还有普通的幸存者穿着的便服。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就那样密密麻麻地站在那里,就跟雕像一样。
他们的肌肉还没有枯萎,只是有很多人是受了伤的,有的伤口翻出暗红的血肉,有的骨骼怪异地扭曲着,但他们都保持着静止,那些伤势对他们而言似乎没有什么影响。实在失去平衡的,因为一个挨着一个,终究也没有倒下去。
卓凯人不是好像在思考人生的样子,而确实就在思考人生。
他不知道该不该怀念曾经那个在直播平台上拥有千万粉丝的“作死小王子”,因为他觉得现在的他,比那时候的他更强大,也更纯粹,那时候的他被太多的欲念所纠缠,那时候的他,有太多恐惧,而现在的他,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这个基地会变成这个样子,卓凯人没觉得有什么快感,但也没觉得跟他有什么关系。如果一定要说,他觉得都是这些人自找的。
首先,就不是他想到这里来,而是被别人像抓一只动物,而且是一只做实验的动物一般抓到这里来的。
其次,他被抓到这里来以后,那些穿着白大褂的科学家、医生,也没有任何咨询他的意见的打算,就从他身体里抽取了很多东西,也注射了很多药物。好几次,他都在痛不欲生中希望能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只不过他最后并没有机会死而已。
再次,他在剧痛中挣扎的时候,抓了正在他身边检测输入药物的效果的一个白大褂,谁又能想到那家伙穿着严严实实的防护服,依然被他抓伤了?他又怎么会知道那个家伙隐瞒了这件事,还准备带着一支试管离开基地?他又怎么知道,那家伙在潜逃的过程中突然又变异了,同时整个基地的安防系统都遭到了病毒攻击,所有那些和卓凯人一样被关在实验室里的试验品都跑了出去?
谁又能想到,原本具备很强的防御和应急措施的基地内部,该关的门关不上,该运行的轨道交通运行不了,甚至连通讯也中断了?然后还遇到了地震,许多墙塌了,许多地方发生了爆炸,最要命的是,没有人知道身边的人到底有没有感染!因为几秒钟之前,身边的战友还在持枪开火,但突然之间,就会朝着自己的同伴咬过去,并且在下嘴的时候,还专挑没有防护的部位。
所以,不是卓凯人觉得,这一切真的跟他没什么关系。相反,他只是一个受害者,从“先行者”的实验室被注射第一支缺乏可靠数据支撑的试剂开始,他就是一个受害者。来到这里,不,被抓到这里以后,他依然是个受害者。
他所经历的一切,和在“先行者”的基地没什么两样,也只是结果不同而已。简而言之,他从“先行者”的基地跑出来的时候,只是他本人跑出来,但是他从这里的实验室跑出来以后,这个地方失控了。
而已。
卓凯人低头向脚下的一个平台看去,那里有一圈雕像一般的“人”围着五六个穿着白大褂的人,那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和周围的“雕像”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们看起来很累,很饿,身体很虚弱,只能互相依靠着瘫坐在地上,而且他们很紧张,不时抬头看着周围,生怕周围这些“雕像”扑上来把他们撕碎,就像之前把他们的同伴撕碎那样。
而他们之所以还能瘫坐在地上心怀恐惧而不是已经变成残破的血肉和骨骸,那还是卓凯人的功劳。
就在他们即将被撕碎的时候,卓凯人撕碎了几个试图撕碎他们的“人”,然后他一抬手,那些“人”就停下不动了。没有语言的交流,但他们似乎懂得他的意思。
卓凯人试过,直到现在,他自己说话是没有问题的,而一旦他发声,那些“人”都能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他们不能用语言来表达。卓凯人不想把他们叫做“丧尸”,因为尽管他们的行为和身体状况和“丧尸”很接近,但又显然不一样。
当然他们和他也不一样,但当卓凯人撕碎了其中几个“人”以后,他们没有报复,没有群起而攻之,反而是他走到哪,哪里的“人”就停下了动作,然后他一个手势,或者一个动作,他们都能领会,并且照做。
卓凯人突然觉得,这不就是很多人追求的终极目标吗?有那么多人,他都没有数,反正成千上万吧,突然间变得对他言听计从,那不是一般的言听计从,即便他挥手让他们跳下山崖,他们也会完全照做……这是什么霸道总裁能办得到的?甚至连皇帝都没有这样的控制力!
只不过他们跳下山崖也不一定会死……掉在最下面的肯定摔得支离破碎,但只要肢体尚在,哪怕严重扭曲变形,他们依然会爬起来,等待着他的下一个指令。
有一瞬间,卓凯人真的觉得自己突然变得超级无敌,宇宙超级无敌,这不是人生巅峰,又还是什么呢?
只是,也许,还是少了点什么。
是因为他自己身体上有了缺陷吗?可到了这样的地步,那点缺陷又真的那么重要吗?这暂时还是一个让卓凯人无法释怀的问题。
山脚下的基地其实并没有完全安静下来,偶尔还会有枪声和爆炸声,他看到过有军用装甲车辆从废墟中爬出来,一路冲出基地,也看到过机场那边还有直升机,或者轻型飞机冲天而起,这是那些幸存下来的人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对此,卓凯人也没有理会,他试过指挥下面这些“人”去拦截地面突围的军车,但即使是他,也不能凭空指挥山脚下的变异人,而等近处根据他的指挥奔跑而去的变异人跑下十几公里的山路,那些军车早就消失在烟尘里了。
好吧,他还没有逆天到可以隔空指挥那些已经失去了意识的变异人。
站了太久了,虽然卓凯人并不觉得累,饥饿感也非常稀薄,但是他不想再这么站下去,他甚至也不愿再去想自己到底还是不是活人这个问题,他决定离开这里。想走就走,卓凯人转过身,看了看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少校军装的年轻军官,军官的身材看起来和他差不多,于是他一招手,把那个军官叫到了跟前。
那军官的动作有些僵硬,是那种关节不太灵活的僵硬,表情也比较呆滞,卓凯人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军官是怎么接收他招手的这个信息的,但这个军官就是这么走到了他的面前。
卓凯人突然有点不耐烦,他不想对这个军官说什么,只是很粗暴地捏住了这个军官的脖子。军官没有出声,因为他似乎是没有呼吸的,而且很明显没有痛感,任由卓凯人抓住他的脖子和头用力一扭,整个脑袋耷拉了下来。
周围那些雕像一般的变异人没有任何反应,卓凯人就把那个军官的风衣剥下来穿在了自己身上,然后像扔一个用过的口袋一样把那个军官扔在了一边,纵身一跃,就从山顶的观测台跳到了十几米以下的盘山公路上。
同样的动作做了两次以后,卓凯人走到了那几个白大褂的前面,随着他的到来,安歇围着白大褂的变异人自动的让开了一条路。
那几个白大褂先是一阵惊恐,因为变异人的异动,让他们以为对方失去了迷之耐心,准备对他们动手了。不过他们的脸上虽然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但也没有惊慌失措,尤其是其中的一个人还十分镇定。
在她的白大褂里面,是一件缀着金星领章的军服,虽然饥饿和疲惫让她精神萎顿,也几乎没有什么力气了,但当卓凯人来到这里时,她还是从地上站了起来,甚至还从容地整理了一下着装和散落的头发。
“我想,如果你也变成了我这样,你应该会努力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卓凯人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少将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一伸手,就把她从人群里抓了出来。因为他动作很快,就好像他站在原地,隔空把人抓出来了一样。
不过就在卓凯人张开嘴就要朝着女少将的脖子咬下去的时候,女少将依然很镇定地说:“你最好不要这么尝试,如果我是变成它们而不是你现在的样子,我就不再有现有的思维能力。”感觉到卓凯人停下了动作,她淡淡地接着说:“你既然能变成这个样子,理论上,也就可以逆转回你原来的样子。”她感觉得出来,卓凯人并不想要现在这样的状态,他想恢复为一个正常人。也许他并不抱太大的希望,但是只要他还抱有这个希望,那么她也就还有希望。
她还有希望,那么,也许整个人类就都还有希望。
卓凯人松开了手,转身对着那些目光空洞的“人”说:“把这几个人带到山脚下,要活的。”说完,他就继续像一只刚学飞,或者不太会飞的异兽一样,一截一截地从盘上公路上滑降下去。
如果那些变异了的人能听懂他的意思,把人带到山下,那么,很好。
如果他们只能是它们,无法完成他的要求,甚至把那几个人吃了,那么,很好。
都很好。
他都可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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