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看到在北方的暖阳下,一个温文儒雅的中年男子和一串晶亮的柿饼。
决定去医院看望刘念钧之前,先给男人打了电话。
“喂,忙吗?”
男人接到王照的电话还是有些吃惊的,究其原因,她几乎不给他来电话,有什么事发短信即可,他们之间的沟通寥寥数语便能道清,她一点,他即通了。
王照竟主动打来电话,在结束对王莘的寻找后,男人自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也做好了不算完全的准备。
他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王照的办公室地处商业中心,明亮宽敞,而他租住的半地下室,只在黄昏时分可以斜照进一丝残阳,橱柜里同样摆满了客户委托的事务。
怀疑伴侣出轨;怀疑父亲向保姆转移财产;怀疑子女违背父母意愿,找了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另一半;怀疑同胞兄妹对家族产业图谋不轨......
毋庸怀疑的是,产生怀疑的大都是社会资产的拥有者,他们寄予厚望能够揭穿怀疑的男人不过在卑微的乞讨生活。
事务所的名牌半遮半掩,吃过苦头,他吸取教训,主要不想再给王照增添麻烦。
“不忙。”男人的目光扫过在和客户细心敲定细节的同事。
“出轨的证据?最直接的证据是捉奸在床,我们向专业人士请教过的!大姐,你信我!”同事叫起来,男人忙捂住话筒。
惨白的日光灯里滋滋的电流声,咂吧嘴的咀嚼声,哧啦啦的面包包装纸的声音,以及打游戏的叮叮咚咚,从四面八方他那些黑白颠倒的同事那发出,却是男人阻止不了的。
侦探事务所的客户也不好摆平,要财产,也要家庭美满,要对方忠诚专一,也要对方无怨无悔。
人类真是太贪婪了。
王照还未接话,在迟延的寂静中,一切喧然。
男人的眼睛定格在窗台上的一盆蓝星蕨,叶子枯黄、干脆,生命垂危。
买时卖花的人说蕨类植物耐潮湿,喜阴,喜散光,不喜阳光直射。男人当时想将蓝星蕨养在事务所的窗台上再合适不过了,水也不缺浇,谁曾料到结果如此呢。
所以说理论和现实有时不是差别的问题,而是驴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男人以为的这一天,跟他的以为天壤之别,他的难受令他想干呕。
“我重逢了一个人,我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好事啊,有需要我做什么吗?”
“暂时没有,我想......”
“我知道了”,男人轻声道:“谢谢你王照,陪我走过这一程。”
“也谢谢你,让我找回了自己。”
“再见了。”
“再见。”
“保重。”
“保重。”
王照挂掉电话,眼角浸湿了泪水,人与人的误会一重又一重,人与人的离别和相逢一场又一场。
“刘念钧的情况不是特别好,你们家属尽可能去满足他的愿望。”德高望重的主任医师拿捏着措辞,抓过王照的手拍了拍,这一拍,像是锤子钉钉子似的打在她的手上。
从医生的办公室到病房,从少女年华走到眉眼倦怠。
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消瘦,一个人,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或者是其它的输液管,病床头放着监测心电图之类的仪器或者是其它的仪器,她不懂,她从来没想过会离一种生命的特征如此之近。
三十多岁的人了,突然意识到即便父母身体健康,他们还能长寿多少年?
恨和不恨,能陪伴她多久。
她坐下来,刘念钧微微睁眼望了一眼,然后微微笑了:“小照,你来了。”
“嗯。”
“你好美啊。”
在这一刻,王照对他所有的期待和想念尘埃落定。在想象中,他是如同电影胶片一般梦幻和唯美,他们的重逢会有经过岁月沉淀的温柔和感动,实际上,三人病房是粗糙的,各种药味是呛鼻的,他既不高也不帅,仿若是一个任由命运摆布的玩偶。
王照却很踏实。
“你看到的现象,不一定是真实的世界,我现在就是薛定谔的猫。”刘念钧戏谑道。
“还跟我讲量力理论呢,都知道你物理学得比我好。”
“当我们不观察时,月亮是不存在的,当你不观察我时,我的病也是不存在的。”
“听不懂哇”,王照撇撇嘴:“你参加的不是数学竞赛吗?”
“我是全才。”
王照笑出泪花。
“想吃巧克力吗?我的包里有巧克力。”
“那我就不客气了。”
王照打开他的背包,找出那天他向韩箫音展示的巧克力,撕开包装纸,放进嘴里,是她想念多年的甜。吃过那么多的美食,她追求的不过是在这样的时刻,那样一种单纯的快乐。
“好吃吗?”
“好吃,哪买的?”
“我做的。”
“不相信。”
“在实验室里做出来的。”
“你真是全才。”
“本来嘛”,刘念钧笑得用力了些,他的嘴角有点抽搐:“我想给你做一辈子的巧克力。”
“为什么要想呢,你可以啊。”她边说边吃,手边一堆包装纸。
“我可以吗?”
“韩箫音找到了一名中医,我们可以试试,据说那位中医住在深山里,你过去治疗的话,说不定就是到了世外桃源,远离尘嚣,向往吗?”
“我听你的。”
“我记得你很独立啊,有自己的主见。”
“咦,我的意见是如果可以,我想撤销案件,你们的专业术语是这么说的吗,你们帮当事人维护合法权益,那当事人也可以放弃合法权益吧。我没感受到伤害,那我应该是没受到伤害吧。”
“你这样......”王照咽下去快脱口而出的“不太好”。
“人生谈不上好与不好吧,只有愿意与不愿意,王律师,我很愿意去世外桃源。”
“说不过你。”王照笑了。
刘念钧也笑了,将手伸向她,他的手冰冷而柔软,迟来了十几年的感情,物是人非。
王照紧紧握住:“巧克力不够吃啊,你要加油啊。”
“我听你的。”他依然这么说。
将刘念钧安顿好后,王照去会见了伊程方,带着决定去的。会见当事人的次数不在于多,拒绝“形式辩”和“套路辩”是她一贯的做法。
解开金钱的束缚和捆绑,王照才看清自己的原则,不可思议,她原来能从内心发出如此平和的感触,连话语也温柔了三分。
“我先问几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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