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这些事李婆耿耿于怀,但沈溪不计较,自接受婆婆给她做月子的第一天起,她全然做好了准备,不求婆婆待她多好,只要不来伤害。结果呢,出意料而不出意料地,在毫不反击的情况下,喂奶的时光成了沈溪心中永远的痛。
小荷夜里每隔两小时就要吃一次奶,而秦何被婆婆以白天要上班为由,安排到了别的房间休息。这样的话,沈溪一个人带孩子,根本没有觉睡,白天更是眯一小会,便被婆婆的“探视”打断,完全没有私人空间,她的房间门随时大开,婆婆可以任意进出。
喂奶时婆婆不仅要亲自盯着,还会招呼其他亲戚来围观讨论沈溪奶水少的原因,天天谈喂奶的事,时时刻刻谈,把沈溪当成了只拥有哺乳功能的动物。
一次白天,她实在太困了,在孩子吃奶的时候睡着了。等被说话声惊醒时,婆婆和秦何家的不知什么亲戚正抱着孩子,对着衣襟大开的她挤眉弄眼,在她们身后不到一米处,一个男人正站着抽烟,沈溪当时就崩溃了。
那天夜里,她决定断奶,但也觉得对不起孩子,抱着在熟睡中的小荷大哭了一场,还要咬住被子,不敢发出声音。
这是沈溪唯一做过的,没有全心全意为小荷付出的一件事。
“你醒了没啊?”
熟悉的声音。沈溪扭过头:“哥,你怎么在这?”
沈铭烦躁不安:“我还要问你呢,你说你多大个人了,做出这样的事,幸亏遇上了好心人救你,要是没碰上呢,你不为你自己想想,也为我们想想,我家里一堆事,净添乱。”
他草草几句话把刚抢救过来的沈溪一脚踢到了鬼门边上,沈溪鼻子一酸。被同事说是“不称职的妈妈”,被领导指出工作能力不佳,被家里人责怪添乱,在那冲动的一瞬间,沈溪只有一个念头:我是如此的不堪,小荷也会嫌弃有我这样的妈妈吧。
“那,哥你先回吧,我没事。”
“你别犯傻了啊,我给你找了护工,预付了二千块钱,有事你就叫她,医院食堂里有现成的饭菜,有人伺候你,你好好躺着吧。”
她留下一行泪。女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是为了履行社会责任,完成所谓的生育义务,喜欢小孩,或者是单纯地就想生一个孩子,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等生了孩子,她们就会变成另外一个女的,变好了,变坏了,反正跟从前一点都不同了。
沈铭当着她的面,从裤兜里掏出一叠钱,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只有一张一百的,他数了数,重新塞回去,拿起放在膝盖上的外套,准备离开。
“你嫂子今天加班,我回去送小官、小锦去上兴趣班,已经晚了,不知道坐公交来不来得及,来不及的话,打的得要三五十块钱,我回了啊。”
他看了看手机,站起身,把手边的一瓶水放到床头柜上:“护士给的,我还没喝过。”
靠近沈溪的时候,从他的呼吸中飘出浓重的口气,像是太过劳累,休息不好引起的,他的脸色也不大好,暗黄发黑。
这个发现让沈溪莫名焦虑,本指着他去照看一眼小荷,可在这般情形下开口的话,倒像痴人说梦,她“嗯”了声,他即走了,消失在静谧中。走廊上偶有几个穿着病号服的病人经过,护士台上的微波炉“嗡嗡嗡”响个不停,飘出饭菜的香味。
整个世界安静到让沈溪踏实,胃里疼痛难忍,是喝了太多河水留下的后遗症。病房里的窗帘没拉,窗外是远处的高楼大厦和楼顶上方的月亮,月亮周围闪烁着几颗星星,她欣赏了一会月色,焦虑感加重,这种诗情画意的举动不符合她眼下的处境。
临床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唉声叹气地从床上爬起来,一只脚光着,一只脚上套着袜子,坐在床沿边自言自语道:“又要吃饭了,哎。”
在不间断的叹气中,她摸摸索索着穿上鞋,主动问沈溪:“小妹,你吃点什么,我顺便给你打上来。”
“谢谢你大姐,我不饿。”
“不饿到点了也要吃啊,人要活下去必须吃饭,你年纪轻轻的,往后路长着呢。”
中年妇女说了两句不痛不痒的“鸡汤”话,顺带叹了两口气,看上去她是没有安慰人的本事的,她整个人本身都很衰。
“你别指望护工真心待你,这家医院里的护工黑着呢,三块钱一份的菜能说成五块,你不亲自去买,根本不知道价钱,哎,到了医院,钱就不是钱了,花起来跟流水一样。三块钱能买一颗白菜了,加点辣酱煮煮,能吃上一个礼拜了,哎。”
“你真不吃啊?汤是免费的,我给你打罐汤”,她敲敲自己的不锈钢保温罐:“玉米馒头五毛钱一个,还算瓷实,两个能吃饱。”
门廊上的灯打在她的身上,沈溪这才看清她的长相,中等个,微胖,穿着花色的高领毛衣和黑色毛呢裤,普通无奇的女职工模样,倒是垂在肩膀下的两根麻花辫突兀地扎眼。沈溪现在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以免她再表示好意,只得道:“麻烦大姐帮我打两个玉米馒头。”
“行,你等着哈。”她说话嘎嘣脆,走路却很缓慢。
中年妇女走了后,沈溪拿起手机,手机擦干了还可以用,她看到有韩箫音的未接来电,没脸回过去。起初请求韩箫音答应她婆婆去起诉的要求,是为了阻止李婆折腾,眼下才恍然大悟,一个女人想折腾一个女人的话,手段是无穷无尽的。
沈溪也在心里叹口气,不去想别的了,太累了,光想着小荷。
她想小荷的手机,小荷没接,打家里的座机,没人接,不出意外的话,小荷应该在曹绣那。沈溪的眼眶里噙满泪,连打电话确认的勇气也没有,孩子仍是不懂事的孩子,确认了结果,即是让曹绣见证她这个母亲的失败。
生命过于沉重,经受不起密集交加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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