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涌出不断的是道不明的厌恶。
冯希尧依靠床栏,宽大的白色短褂遮不住里面缠绕的纱布,许是女儿女婿第一时间探望,他脸色虽然苍白,心情却是格外大好。
槿芝临床而坐,两手娇娇地挽了父亲的胳膊,嗔道“爹,我跟澤霖商量过,待你身子好了些,去顺德住段日子,我平日没事也能陪你走走看看。”
张澤霖躬身伫立,亦是补充道“是啊岳父大人,梓钧兄一旦离开许昌,这城内的戒备便比不了往常,若他下次再离开,我怕”
冯希尧呵呵笑了两声“人站得过高,自然碍了一些人的眼。我已是到了这个年纪,见过大风大浪,这一生亦无所求。倒是你和梓钧两个,年轻气盛,有待经历的还需太多。”
张澤霖应承道“岳父大人说得极是。”
冯希尧正待继续说教两句,抬眼瞧见侄儿低头进来,不苟言笑的脸色似乎心事凝重,便客套打发走女儿女婿,单单留下冯梓钧,又瞧他眼睛不自觉地随了女儿女婿离去的身影,少有的好奇,不禁唤了声“梓钧”
冯梓钧微微一愣,方觉失礼,回身应话时首句便责怪自己大意,没有保护好叔叔周全。
“这些年,许昌上下有你严加治理向来安然无事,我一直很放心,知道你行事谨慎,少有纰漏。这次意外,我心里有底,你无须多加自责。”
“是。”
想到上次报纸大肆宣传他调戏张澤霖的私人秘书,冯希尧不由叹了口气,转了话题“听说你这些时日不见是跟侄媳妇去了定州”
提及宛静,他正经危坐,说道“她想回娘家陪陪姨妈。”
冯希尧了解他待女人的态度也明白他知晓大事为重的道理,于是拍了拍他肩膀,意味深长道“梓钧,能拿得起放得下才能成为一方霸主。你跟澤霖,一个是我的亲侄儿,一个是我的亲女婿,你比他要沉稳冷静,考虑周全,能做大事。千万切记,不要因为儿女情长失了先机,啊”
话已透明,他却未露半分的感激欣喜,而此刻屋子外偏偏有人请示,说“老爷,小姐想知道什么时候谈话能够结束,可以放少爷回园子”
冯希尧未答话,他身子倒是一紧,忙问“出了何事”
下人瞧少爷甚是紧张,语气温和地应道“回少爷,没有出事,只是小姐和姑爷今晚在沁园用餐,少奶奶亲自下厨。小姐说,你肯定没有尝过少奶奶的厨艺,怕你留得太久,错过了美味佳肴,所以派人过来问问。”
张澤霖在沁园用餐宛静亲自下厨这俨然又会是一回即将撕裂他心肺的酸痛。
见他似乎坐立不安,冯希尧随口便道“是不是有急事若是等不及,咱叔侄明天抽空再谈。”不想他果真起身告辞,然后大步流星匆匆离去,冯希尧顿时哑口无言,惟有仰躺在栏杆,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
宛静是被槿芝强推进厨房的,随后殷勤地替她系上围裙,说,她已经嫁人了,以后给她哥做两顿饭菜是常有之事,她在南洋无人照顾的两年,定学了不少做菜的本事,这次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一定要尝尝味道,把把严关。
跟进厨房的张澤霖少有的沉默寡言,冷冷旁观。
而她自然知晓槿芝的面前,不能露出半分跟他的熟念,一笑一颦之间尽力回避与他的对视,亦不在乎身旁的他是怒火冲天还是隐忍不发,是跟槿芝打情骂俏还是相敬如宾,低垂额头,充耳不闻,踏踏实实摆弄晚餐素材,脑子里装得全是如何搭配才能与餐桌上的烛台桌布色泽相适合。
然而,躲来躲去却躲不过槿芝被丫环唤出门的时刻。
断肠日落千山暮20
他向来胆大妄为,又天不怕地不怕,又很是享受她的惊慌失措,厨房大门敞开,他仍敢从后面揽过她腰,趁她惊呼前,左手先捂了她的嘴巴,继而凑到她耳边轻吐热气,字字铿锵道“你不想把冯家的下人引过来看咱们的热闹吧”
她推推攘攘摆脱不掉,眼睛示意他松手,待他放下左手箍紧她腰时,她反过来低声挟持他“大家彼此彼此,你也不想即将到手的江山因为我成为泡影吧”
“少拿江山威胁我。别以为冯梓钧在,我什么都不敢做”
无法跟他解释,又掰不开他手,她索性转过身妖娆地勾住他的脖子,撩起翠薇下颚,眉峰上挑,玲珑嘴角对他嫣然一笑,宛若飞过千丛花蜜的蝴蝶,千娇百媚地移近他嘴角。料想不到她会如此举动,他浑然一震,像遭遇陷阱突然醒悟过来,果断后退一步,松开了对她的纠缠不清。
而她眼睁睁地看着腰间那只视死如归的胳膊慢慢变软,慢慢远离,最后连坚决的气息都消散得不见踪影,又重新回身无言地摆弄五颜六色的红黄橙绿。铁刀切下去的每一声似乎都是对她的心灵安慰,他对她已是又恨又怕,已是对她三分怀疑,三分不信,四分时时处处的防备,他恨她跟冯梓钧有所瓜葛,更怕她跟冯梓钧联合起来设计他。她忽地低头轻轻一笑,心却像菜板上被自己剁碎的洋葱皮火辣辣地刺入眼睛,千忍百忍,仍然痛苦不止地淌泪。
而他默默地依在横梁柱子,怔怔地瞧她只能远观不能亵玩的倩影,她身上依然是离开顺德时的那套旗袍,他专门托人在顺德最时髦的衣裳店定做的,最好的丝线最好的绸缎最好的花色最好的裁缝什么都是最好,她还有什么不足她口口声声为他,为什么明知他痛恨冯梓钧,还要义无反顾地回那混蛋身边恨他娶了冯槿芝恨他不能给她婚姻他说过的,不会让她等待太久,她为什么还是不信
冯梓钧赶回厨房见到得便是张澤霖贪婪的眼神随心所欲地盯着宛静,而宛静落寞地低垂额头无言盘弄菜肴,不知这份静谧持续了多久,只是两人那种超然物外不可言传的默契,仿佛只需一个或喜或悲或怒或欢的蓦然回眸,便能全部倾泻出来,果然在他的轻轻一咳中,他见到了相似的惊愕。
“回来了”她说。
“听说我在这儿,他敢不回来吗”张澤霖说。
她瞥了张澤霖一眼,嘴角蠕动,似乎有话出口,却又强咽下喉咙,边继续份内之事边道“梓钧,张司令找你有事协商,知道你会来厨房,所以坚持要在这里等你。”
梓钧不过短短几天,她曾经咬牙切齿的“冯梓钧”竟然变得如此暧昧,如此亲热
张澤霖玩世不恭地笑了笑,抢过冯梓钧欲出口的话,直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找个借口来看看未见过面的嫂子。想不到梓钧兄千辛万苦娶进家门的女人果然漂亮至极,特别是颈子里散出的那股淡淡的兰花清香,轻轻一嗅,如饮美酒,连我这种见了大好河山不曾心动的人,也揣揣不安地找尽机会一近芳泽,想必梓钧兄每晚都很享受沉醉吧”
他死皮赖脸的话分明是挑起无为的战争,她终于忍无可忍,菜刀“嘭”地一声坎在砧板上,窝在心口的闷气顿时顺着亮闪闪的刀刃呼啸而出“张澤霖,你到底想怎么样”
“怎么样”他眼睛死盯着她,手指指向门口之人,冷冷一笑“余宛静,我知道你演戏的功夫厉害,想不到骗人的伎俩也是一流,把我们铁石心肠的冯大少爷迷得东倒西歪不知南北,真是佩服”
“张澤霖,你别在这儿煽风点火飞扬跋扈,这里是我家,不是你的镜湖山庄”
“你家”他听罢仰天大笑“余宛静,别他妈在人前装精,镜湖山庄的时候,是谁每天对我说这是我们的家”
面红耳赤的她顿时语塞,气得一把撤掉围裙砸在张澤霖身上,扭头便向外走。
一心不想撕破这层尴尬,竭力维持平静的冯梓钧仿佛是插不进口角不相干的外人,呆愣地旁观完瞬间的不欢而散,只能及时拉住视他不见的手,而她已泪眼濛濛,辨不清何人何地,挣脱开他直直奔了卧房而去。他心里说不出是何种滋味,只觉脑子里刮起一阵狂风暴雨,遏制不了的冲动直接窜进血液窜向四肢,指挥他抑制良久的愤怒向不远处的人淋漓挥出一拳。
张澤霖凌空接住,那重重的拳头似乎尽了全力,震得他胳膊一阵酥麻。他佯装无事,嘴角上扬,正欲讽刺两句,不想对方又是风驰电掣,一掌掴了过来。他匆忙后退闪躲,待稳下身子,乌黑的枪口不知何时已死死指着他头顶的致命穴位,而握枪的人心口起伏不平,满眼杀气,而他亦是毫无畏惧,毫无退缩,撩起掩藏在袖管又滑落在手的迷你银色手枪,指向对手。
这俨然是世上最没有必要的对峙,任谁都不会不顾理智迈出无法挽回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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