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我会帮你找个读过书,脾气和善,通晓情理的人。”
桃根情急之下不顾思量,跪下来直道“表小姐,我已经是少爷的人了,我不能对不起少爷,我不嫁。”
表哥的人
若是刚才的订亲只是令她瞠目结舌,桃根的这些被她哄骗出来的话更让她触目惊心,她只觉耳边浑然一响,所有对他的尊对他的敬顷刻间崩溃,让她不由逃离三尺。
她想劝慰桃根,话又不知从何而出“这样吧待会儿我跟姨丈通通电话,让表哥娶你过门。”
桃根眼泪涟涟,摇头连连,说道“我离开的时候,老爷跟我说,他和太太也舍不得我,可是何老爷从北方带来的文小姐不喜欢我,他也没有办法。少爷他逆不了老爷的意思,跟我说对不起我,给不了我名分。可我从来都没想过什么,我只要这辈子待在他身边为奴为婢地伺候他,就心满意足了。表小姐,你收留我吧至少每次你回谭家,我也可以回去看看少爷。”
这是所谓情有独衷的爱,还是坚守贞洁的道德呢
她一时无语,苍然感到身在许昌不由自己的可怜,只是她即将离开许昌前去南洋,往后的日子漂泊不定,居无定所,怕是尊泥菩萨,自身难保,哪里会顾及到另一个人的安危她掏出百十块大洋银票,塞了桃根手里,直道“你不是谁的人,也不是注定一辈子做谁的奴婢,你现在是自由之身,可以读书,可以生意,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我若是收留你,便是害了你,懂吗”
桃根自然知道她不愿收留自己,也明白她话里的善心善意,却仍是懵懵懂懂地唤了声“表小姐”
她未来及继续说些安抚之言,便听到门外丫环急声急色寻她“余小姐,老太太急着见您”
老太太见她老太太平日里若是想她向来亲临沁园,未曾遣人唤过她,她愣愣应了一声,看见确是贴身服侍老太太的丫环,又心急火燎,似是急不可待,便未多想,转身打发桃根道“你先在房里休息一阵子,我待会儿送你出门。”说罢,随丫环汲汲出了沁园。
丫环只顾低头看路,三步并作两步,健步如飞,若是她稍微落后,便不顾往日里刻有的尊卑携了她的手,促声催她“余小姐,快一些,快来不及了”她几乎是提着心弦,紧随带路之人,脚上高跟皮鞋零乱地踏踏一路,刚问了句“发生了何事”却忽地听闻院落里凄凄的哭声,她浑然一震,俨然明白了什么,直奔了进去。门庭处未挂及白布,出出进进的丫环只是神色伤心,随着悲悲低沉的声音寻入房间,冯府的姨娘们皆围守内堂,哭作一团,听到丫环报了她来到的消息,纷纷让出条狭窄小道。
槿芝跪在床榻前,颤颤抖抖的身子趴在床帏,紧拉着老太太的手不放。老太太头上箍着白布青条,面色憔悴,斜歪额头,微眯眼睛,恍惚的神情发现她,干涸的喉咙顿时呼呼作响,手指也激动地动了两动。槿芝警觉万分,嘶哑的嗓音忙道“奶奶,你要坚持住,宛静她马上来”
老太太身子一向硬朗,怎么会突然这样望着这世上与自己非亲沾故待自己如孙女般呵护的奶奶,一股酸酸的难过霎时如万马奔腾油然而生直捣鼻腔,她款款走过去啪地跪了下来,老太太撇开槿芝的手单单抓了她的,一丝丝冰凉气息顷刻沿着她的奇经八脉直闯眼眶,她潸然落泪,唤了声“奶奶,是我,宛静。”
老太太无声笑了,嗓子吞咽,嘴角微抽,吃力地发出轻微声音。槿芝瞧见,慌张凑近,泪流的面颊忽地一怔,回首望了宛静一眼,随即哽咽道“奶奶,你放心,她会答应的。”老太太听了这话,脑袋骤然一沉,眼睛安详地闭上,那只牢牢握住宛静的手亦是悄然松了开。
众人大声惊呼,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槿芝胆战心惊地凑了食指过去,转身大声哭嚷道“大夫呢大夫怎么还不来”身后的丫环唯唯诺诺答道“已经派人去请了,大夫们马上就到。”槿芝无力再训斥,重新握了老太太的手,悲悲恸恸了片刻,似乎听到了身旁宛静的默默哭声,忙拭了泪说道“奶奶她心脏一直有问题,别瞧她每天笑口眼开,指不定哪一刻丢下我们不顾,突然地走了。”
从老太太病发急切唤她过来,方才又见槿芝那意味深长的眼色和话语,这会又道出老太太的病情,宛静懂得老太太临终前定有大事需她帮忙,她不由直言道“槿芝,奶奶是不是有什么要吩咐我”
槿芝摇头否认,却道“不是吩咐,是请求。”
她信誓旦旦点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不辜负她老人家的重托。”
槿芝流泪笑了“奶奶她希望你嫁给我哥,即刻成婚。”
如雷贯耳的一句瞬间惊得她茫然失措,那黯然忧伤的眸子顷刻间被惊慌惊恐惊愕逼得连连后退,她空空的脑袋恰如一张白纸,凑不出完整的话“嗯我,槿芝,我”
槿芝的泪笑依然挂在面上,安慰她“别看我平日里寻你和我哥的玩笑,其实我晓得,他配不上你。奶奶好像也知道,所以私下里待你亲如家人,希望你能瞧在她的面子上,能给我哥一次机会。宛静,我知道婚姻的事不是笑谈,所以刚才的话纯粹是安慰奶奶的,若她那刻真的离开,也能带着欣慰上路。对不起,我不想她牵挂我哥的婚事,死不瞑目。幸好,奶奶她现在还能喘口活气”
梨花落尽染秋色14
房间里涌进的十来个大夫打断了两人谈话。
槿芝面色紧张,拽着她的手瑟瑟发颤,瞧那不管是须发满贯的老者还是西洋医术的年轻医生接都唉声叹气,不管是把脉还是新式探测器倾听胸口皆是对望失色,最后全部积聚外堂,躬身说道“冯小姐,请恕老夫们医术不精,怕是老太太活不过半月了我们已经尽力而为,无回天法术,望冯小姐您另请高明”
槿芝听完,瞬间呆愣,穆地昏了过去。姨娘们顿时放声痛哭,哭得死去活来地被丫环们陆陆续续劝回了临近院子稍作休息。空荡荡的房间不知何时只剩下她接替不醒人世的槿芝角色,在这种尴尬又忧心的氛围里似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陪了丫环静默守在病床前,小心等待。
天气阴沉了下来,虽撑起了一扇纸窗,沁园书房依然暗淡无光。
冯梓钧的脸色藏在黑色深处,瞧不出何种表情,只是音色淋漓,严而带怒,怒而微颤“继续讲。”
刘伯宽低身回是,又道“码头不止一人知道此事,因为那女子很是漂亮少见,又飞扬嚣张,那通关行证又确是钧少爷您的特批,所以大家都印象深刻。当时那位男子手臂受伤,却有牙痕,他们亦不敢断定是不是枪击所致。只是事后回忆起来,觉得哪里不妥,但找不出把柄,只好作罢。”
他“啪”地一掌嘎然落下,案几边围悬挂的狼毫吓得颤了两颤,与刘伯宽一样虚虚屏气,不敢大呼,半晌时间,听他再问,分明是压抑克制着愤怒情绪“真的是她”
刘伯宽自然知晓此事严重,方找足了人证物证才来禀告“是,她身边那个男人凶悍跋扈,伤了我们的人不说,还扬言,余小姐是他的女人,而余小姐也坦白承认了。因为后来一直捉不到那人,报纸前日登载过余小姐与钧少爷您订婚,又刊登了余小姐的玉照,大伙觉得不解,所以才联想连篇,才沸沸扬扬地议论开。听说随余小姐北行的还有谭家管事,我今天电话也问了问谭家管事,他明显口无遮拦,支支吾吾说不清当时状况,后来干脆说自己忘了。”
他忍无可忍,淋漓挥手止了下属报告,强硬调子下令“此事不准对外泄露一二,立即传令码头官兵,再有私下谈论盛传者,丈刑三百军棍。”
刘伯宽立正领命,随即离去。
当他愤愤低首,思维还停留“那个男人是不是北方官员”,文件夹内格外突出的一封书函却不经意地落映入眼眶。
当他抽出书信看到陌生的字迹“冯先生亲启”。
当他警惕地撕开信封倒出一张清晰照片。
时间像是瞬间静止不变的流水,也静止了他的心跳。
他眼睛眩晕,怔怔地看着照片中的她,身着蕾丝睡衣,跟其他男人相抱相拥,容颜妩媚,看着那无所顾忌的笑不曾见过,那娇柔妩媚也不曾见过。
半晌,他的冷静仿佛被五辆马匹分别朝四面八方扯裂,硬生生地撕得粉碎。
那男人是谁
是她喜欢的人
是令她难以忘怀的人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疯狂咆哮席卷而来,他顷刻间捏皱照片,仿佛捏死一只蚂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不能解恨。
天地间忽然闪电雷鸣,恶意交加,接踵而来的惊天时间连着混响霹雳声蜂拥而至,似乎深深穿透他内心的最柔软之地,他神伤地仰面躺在交椅上,死寂了般。
丫环瞧他面色难堪小心敲门禀声老太太请他过去的时候,他方在这一刻轻如尘埃响如巨石的空间里找回了自己,方记起前一秒因刘伯宽的禀告引发的暴跳如狂。
亮起温柔灯光的屋子。
冯家老太太安详地依着床栏,心满意足地端详临近身边的宛静递过汤药,微笑的皱纹仿佛雕刻在面,变幻不出其他神采,最后携了她的手,气喘吁吁说道“今儿辛苦了你一天吧”
冯家人上下受了惊吓怕是只有她意识清醒,对着垂暮之年即将入土的老人,她能做的便是趁着现在报答报答对方的疼爱之情“奶奶,您不要说话,大夫说您没事儿,只是需要静养”
老太太竭力摇了摇头,软软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缓缓说道“丫头,我老太婆还没到意识不清的时候,知道自己患得是什么病,你莫安慰我。只是,你在冯家住了段日子,也瞧得出来,冯家的媳妇除了槿芝的几个姨娘外没什么人。槿芝的娘难产死掉了,梓钧的娘也在他五岁的时候离开了人世,当时我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他们没有亲娘疼,心里难受说不出啊我这辈子没有别的奢望,只想在临走前,看到梓钧有人照顾,看到冯家娶了媳妇,为这事,我盼啊,熬啊,盼了二十多年终于熬到梓钧长大成人可以娶妻生子,可他总伤我的心,见不得一个姑娘,除了你。丫头,我知道梓钧这孩子平日里冷言冷语不知道体贴人,可他肯定随他爹的性子,这一辈子坚决不会娶侧房只会疼你一个,你看在奶奶宠你的份上,嫁进冯家好不好”
想不到老太太醒了依旧对此事耿耿于怀,她没有拒绝也不算答应“奶奶,你别操心我们,安心养病才是要紧”
她的话已经轻如鸿羽仍是惹得老太太连连咳嗽,仿佛垂死前紧捏着她这根救命绳索,仿佛她不答应便不肯罢休,她抚了抚老太太心脉,忙道“好,奶奶,我答应你,我嫁进冯家。”
老太太的咳嗽声渐渐息了灭了,笑望了她一眼,忽地越过她的肩膀,厉色又爱怜说道“都听到了,以后可不准把我这个孙媳妇气跑了”
她心下一惊,潜意识回眸,撞上静站门口那双波澜不惊的脸阔时,又惶地低过额头,听到他响亮地皮靴踏着整齐的步子终停在眼下,听到他坚定不移的口音说出“我知道”简短有力的三个字,她的心霎时怦怦乱跳,紧张不安。
他记得她初来许昌时三叠三落的飘飘长发去顺德前剪成敷贴的短发,如照片里如归来时相差无几。
他知晓她第一次被自己接来沁园厉声逼问躲在她房间里自称她师兄的人姓什名谁。
他想自我安慰她去顺德能救出关押三个月谭家已无计可施的谭世棠,靠得是她的机灵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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