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第三十四章 周秦之变礼乐坏 兴府世子起仁心

    究竟是自幼得名师教诲,这些“三达”、“四端”,“五常”,朱厚熜是知晓的。
    只是他素来以为,这些形而上的东西,虚无缥缈。
    且,他身为兴府世子,本便与科举经制之道无缘,故而未作深研。
    此时听闻袁宗皋之言,心中略有所悟,不禁微微颔首。
    袁宗皋见此,不再提及薛侃,话锋一转,“我所言德为首,方能从心,便譬如流民之事,譬如溺女之弊。此二弊,何也?”
    这些时日,朱厚熜的心结,便在流民与溺女之上。
    忽然听闻袁宗皋提及此二事,不由得正襟危坐,洗耳恭听起来。
    “流民之患,古而有之;溺女之恶,历朝历代,屡禁不绝。流民之患,盖因富者不仁、权贵贪私,做圈地之行,行田地兼并之实,此无德也。
    本朝自太祖以降,多次下诏:流民归业者,官给廪食、庐舍、牛种。令出于上,为何流民之患不止?”
    语落,朱厚熜陷入沉思。
    善政出于上,安置流民归业,而此患仍旧不绝,其中必有官员贪渎之责。
    便如那位巡按湖广监察御史王相,代天子巡狩一方,是否做到了体察民疾,上达下情,朱厚熜并不晓得。但此人长袖善舞,门庭若市,朱厚熜却是看在眼里的。
    有此等奸官,纵然有善政,又如何能成事?
    “必然是肉食者鄙,为官者尸位素餐,贪污不法之故。”
    袁宗皋闻言,清癯的脸上,浮起一抹慰然,颔首道:“流民之患,根子在田土兼并之上。是以,行流民归业,指标而不治本,此其一也。
    庸才奸吏,孜孜于刀笔之间,把圣人微言大义抛之脑后,行贪污之举,行欺压小民之实,无仁心,忘大义,甘为下流,才是根源。”
    “便是这些无德之辈,从心之恶,方有诸如流民之患,方逼的小民卖儿溺女。”
    一时间,抄手游廊之内,两人俱都沉默下来。
    袁宗皋沉默,乃是有苦难言。
    世子终究年少,有些言语,他也不好明言。
    且他之所思,也违了圣人教诲。
    周秦之变以降,礼崩乐坏,乃有了韩法(法家,韩非子)之盛极一时。
    而自前汉以来,历朝以儒治国,却行阳儒阴法之实。
    礼崩乐坏,固然是有人心丧乱之故,然而随着年岁增长,所见愈多,袁宗皋愈发觉得:
    人心,本便是恶的!
    只是这些大逆之语,如何能说与世子听?
    另一边,朱厚熜的沉默,却是因满心的无力之感。
    前些时日所见所闻,在袁先生三言两句之下,便直指根本。
    朱厚熜豁然开朗之余,胸腔里,却满是无力。
    纵观史书,吏治具是历朝历代的重中之重,贪官污吏可谓是杀之不绝。
    纵然有所谓盛世、一二明君,有众正盈朝、吏治清明之时。可每每在一两代后,为官者必然故态复萌,屡禁不绝。
    不论是土地兼并也好,吏治清明与否也罢,这都是国家大政,岂是他一个区区藩王世子,能置喙的?
    蹙眉思虑间,袁宗皋神态慈祥的望着眼前少年。
    良久,轻笑一声,袁宗皋似看出了朱厚熜心中所思所想,温声宽慰道:“正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譬如吏治、流民,原也非世子该忧虑的。既然如此,独善其身便是。世子起了清理田庄之念,也算是有了一颗仁德之心了。”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一瞬间,朱厚熜胸中豁然开朗。
    是啊,天下太多不平事,有流民,有田土兼并,甚至有“人相食”,这些事情,都非是他一个小小兴献王世子,能管的。
    既然力不从心,何妨独善其身呢?
    且不管外面如何,在自家兴府一亩三分地上,做到身怀四端五常之心,俯仰无愧于天地便是!
    一朝郁气尽去,朱厚熜心绪蓦然间畅达起来。
    放眼望去,便连四周的风色,也愈发的明媚了。
    长身而起,朱厚熜深施一礼,发自肺腑的恭敬道:“多谢先生教诲。”
    随后请教清理田庄之事,袁宗皋却抚须笑而不言。
    后来,许是被朱厚熜央求的烦了,方才说:“世子既然有了一颗仁德之心,自然是从心而为便可。”
    又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若不亲历些事情,如何能有长进?与其请教该如何用事,不如秉承仁德之心,从心而为一番。”
    朱厚熜若有所悟,欣然告辞而去。
    接下来几天,朱厚熜又晾了骆安一阵子。
    待得几日后,在中正斋召见此人时,朱厚熜对于骆安的不满,已经彻底淡了。
    这段时间,他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清理王府庄田之事上。
    开始时,他只觉的这事情想来简单,真正做起来时,却是千头万绪,竟是令他有种无处下手的感觉。
    沉思了两日,方才寻来管理田庄的内官垂询,对庄子有了个大概了解。
    然而接下来再欲询问具体细务时,便陷入了两难之中。
    一难,乃是内官是个油滑之辈,阳奉阴违。
    虽将王府庄子,田地几何,入粮几许,说的清清楚楚,但每问及各处庄子具体由何人管事,便推说鲜少出府,搪塞过去。
    二难,也正是这管事内官,经年随侍父王,又是张佐之族侄,需留几分体面,不好苛责。
    如此种种,让他不禁感叹夹带里的人少,无人可用。
    如今骆安的到来,到也算是解开了朱厚熜的燃眉之急。
    骆安再仪卫副的位置上,也有些年头了,在仪卫司里的根基不缺,心腹亦是不少。
    有了这些人手,何愁清理庄子之事不成?
    兴府的老人,阳奉阴违,且父王尚在,需留几分体面,下不得重手。然则骆安身为仪卫副,用起自家心腹来,定然是如臂指使的。
    中正斋里
    骆安负手站着,朱厚熜斟满茶,亲手递过去,直言道:“往日之事,便不再多言了。你也该晓得,晾了你几日,是因何之故。“
    这几日见,朱厚熜也反复思虑过。
    骆安此人用事严谨持重,性子沉稳又刚直,素来不喜弯弯绕绕、蝇营狗苟。
    此番,与其心照不宣的敲打,不如将心中所想直说了。
    果然,言语一出,骆安躬身一礼,肃容道:“世子视卑职如心腹,卑职也绝不会辜负了世子这份信重。”
    话锋一转,骆安目视朱厚熜,直言又道:“九峰山行事,王爷与朱千户直言,乃是给世子的考验,令卑职不得插手。况且此事,于世子而言,的确是百利而无一害。”
    “哦?既是考验,后山银窟又怎么说?”
    骆安一拱手,沉声道:“张玖等贼,假托镇守之名,在城里经营牙行赌坊等营生,多有不法事。这等不义之财,取之非道,最后多数都要落在州官和阉竖之手。
    兴府内诸人的意思是,民脂民膏与其落于阉宦之手,不若趁着镇守中官调换,取用于我兴府。
    其时,世子适逢其会,恰有侍卫遇袭,查知凶手乃是流贼,自随州而来。朱千户定计,正可以流贼袭扰王府侍卫为由,行九峰山取银之事。”
    剑眉一宣,朱厚熜凝声问道:“藏银为我兴府所取,所缺额的银子,势必又落在了小民身上,于心何忍?”
    骆安一拱手,分毫不为所动,“这便非卑职所能管了。于此事上,卑职对世子,无愧于心。”
    朱厚熜不怒反笑,心道:这果然是骆安的言语行事风格,令人不喜,却又很是放心。
    不过既然决定要独善其身了,朱厚熜便也不再提及过往旧事。
    沉声吩咐道:“有两事需你去办,其一遣心腹手下,暗查王府田庄,事无巨细。其二,遣人暗中瞧着黄锦在王府的庄子里,是如何用事的,若果真遇着难处了,不妨出手襄助一二。”
    “敢问世子,清理庄子,可疾可缓,同样可轻可重,尺度又该如何拿捏?”
    闻得此言,朱厚熜不禁感叹一声,暗忖道:骆安不愧是沉稳严谨的性子。
    黄锦领命时,只知道一头莽上去,对于清理的力度,丝毫没有过问。
    骆安却能当面直问,轻重缓急。
    不过,黄锦出身于宫内内书房,手段也当是有的,当即笑道:“既然吩咐黄伴伴去做这事,如何用事,先全凭黄伴伴做主。你我且看着,瞧瞧他有几分魄力。
    倘若是个没担当,没能为的,再换人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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